一顿饭草草吃完,太子擦了擦嘴,问赵侍郎:“你们平日在何处休息?”
“在城外搭了些草棚木屋。”
五月的天气对死人来说很不友好,尸体腐烂得快,对活人来说就舒服多了。
哪怕天地为席都能凑合,有木屋草棚者遮阳挡雨,条件算是不错了。
赵侍郎常年在京城养尊处优,原本也不想过得这么粗糙,然而钱河县离京城太近了,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传入皇上耳里,要是在赈灾之时贪图享乐,那才是想不开作死。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户部右侍郎,这次赈灾中如果表现亮眼,位子也该动一动了。
“草棚如何住人?”太子眉头一皱,想到要表现好点,咳嗽一声道,“各位大人都是赈灾的干吏,若是住的不舒服,累垮了身体,那就不美了。”
赵侍郎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恭敬敬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没有离着钱河县近且又没有地动、没有疫情的地方?”
郁谨看一眼太子,心头一跳。
现在看来,阿似那个噩梦还真有些意思,太子居然真的提出来住到附近的村镇上。
对姜似所说的噩梦,若说坚信会在现实中发生,那就是大瞎话。他怎么也是个带脑子的,对媳妇再全心全意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与怀疑。
但是,阿似要他相信,那他就愿意相信。
这就与脑子无关了,而与心意有关。
阿似不让他住到那个镇子上那他就不去住,梦中情景会不会实现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能让媳妇安心。
郁谨决定先不掺和,冷眼等着最终决定。
众人互相看看。
明白了,太子这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混日子啊。
有太子挑头,他们当然何乐而不为,找个离县城近的镇子住下确实比住草棚木屋舒服多了,也不耽误每日过来勘察灾情。
被人弹劾?
不存在的,这可是太子的提议。
赵侍郎给一名下官使了个眼色。
下官开口道:“回禀殿下,这样的村镇有一些。离钱河县最近的是大河村与小河村,就在县城边上,咱们从这里出发,再往前行数里就能到了。除此之外,还有双羊镇、锦鲤镇、乌鸡镇等几个镇子,其中离钱河县最近的是双羊镇……”
太子听得脑仁儿疼,打断道:“村子就算了,说说这几个较近的镇子里哪一个最繁华?”
繁华?
回话的下官愣了愣,才道:“要说繁华,自然及不上地动之前的县城,更及不上京城了,这些镇子里最热闹的当属锦鲤镇。”
太子微微点头:“锦鲤镇听着就不错。离钱河县多远?”
下官道:“离钱河县不足十里。”
“还是挺近的,这次地动没有受到牵连么?”太子一听离钱河县这么近,不大放心追问道。
赵侍郎眼角微微抽搐。
太子在当地官员面前表现得这么怕死,连他都觉得尴尬!
数名京官默默抬眼望天。
太子真给朝廷长脸……
那名下官回道:“说来奇怪,钱河县地动,周边村镇多多少少都有人员伤亡,唯有锦鲤镇无一例伤亡,只倒塌了几间屋舍。”
太子一听大为满意,拍板道:“就住锦鲤镇了。”
他装模作样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天色已晚,就直接去锦鲤镇吧,等明日一早再去钱河县勘察灾情,抚慰百姓。”
众人忙应了,队伍由当地官员带路,浩浩荡荡赶往锦鲤镇。
锦鲤镇是个大镇,在钱河县之下就属这个镇子最热闹。
站在镇子街头,太子颇为满意。
好歹比他想象中的断壁残垣强多了,就住这里了。
郁谨混在队伍中,一直没有出声。
他在等。
阿似不记得镇名,倘若把阿似的梦完全当真,为了万无一失,他要等太子确定住下才会行动。
在当地官员安排下,临时住处已经安排出来,供太子等人住的地方是一个乡绅的宅子。
宅子不大,还算干净。
太子巡视完,满意点点头,习惯性伸手去拍郁谨肩膀。
郁谨习惯性躲开。
“七弟,你这就见外了啊,哥哥就是觉得你亲近。”自从郁谨救了儿子,在太子心里就成了可靠的人,连那顿狠揍都不计较了。
没想到他不计较,对方还这么冷淡。
郁谨淡淡道:“在南边呆久了,不习惯别人突然的接触。”
“呃,哥哥就是跟你说一声,这里还凑合着住,先歇着吧。”
“嗯。”郁谨言简意赅点头,立在抄手游廊里见太子进了房间,环视一眼小院,又抬头望天。
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某天夜里,这个镇子真的会因地动而成为一片废墟,无人生还?
郁谨不由想到了毕恭毕敬迎他们进门还把主院让出来的乡绅,以及带着几分生疏给他们上茶的乡绅之女。
他们用了人家最好的。
还有进镇子时镇上百姓的好奇与激动。
郁谨按了按心口。
没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如果冷硬,不过是保护自己的铠甲而已。
哪怕没有阿似的嘱托,他亦愿意救一救这个镇子上的人。不为什么名声,也不提为大周江山,想救人对他来说从没那么多复杂的原因。
他是人,想救与他一样的人,就是这么简单。
就当替他与阿似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吧。
郁谨抬脚走进房间,躺在床榻上琢磨起来。
阿似说在梦里太子住到镇子上没几日就地动了,到底是哪一日他无法确定,但第一日没地动是肯定的。
既然如此,今晚就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说。
第546章 乱子
翌日照样是个好天气。
郁谨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去院子里打了会儿拳,等重新冲过凉,太子那边才传来洗漱的动静。
在外边不太讲究,陪太子与郁谨一道用早饭的是赵侍郎。
乡绅亲自端着托盘进来,摆碗筷的则是他女儿——一个青春秀丽的小娘子。
太子忍不住多看了小姑娘几眼。
虽然与东宫的莺莺燕燕不能比,这种乡间野花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太子是个离不得女人的,可这次出行不能带妻妾宫女,一颗心不由骚动起来。
乡绅见太子多瞧了女儿几眼,激动得脸都红了。
老天啊,他们祖上积了多少德,居然有机会招待太子与王爷!
倘若女儿被太子看中,那可是一步登天。
啪的一声脆响,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
小姑娘忙捡起来,放在衣裙上蹭了蹭,就要往饭桌上放。
乡绅忙拽了女儿一把,斥道:“掉地上的筷子怎么还能给贵人用,快拿出去。”
小姑娘委屈翘了翘嘴,扭身出去了。
太子眉头一皱。
举止这般粗鲁,令人大倒胃口。
他那点兴致登时烟消云散。
乡绅忙赔罪:“小女粗野,唐突殿下了。”
“无妨,这里不用你伺候,退下吧。”对小姑娘都没了兴趣,对小姑娘的爹就更没兴趣了,太子不耐烦道。
乡绅退出去,把女儿叫过来一顿数落:“平时不是挺机灵的,怎么连个筷子都拿不稳?这也就罢了,筷子掉了还往身上擦,你是要气死我啊?”
少女笑嘻嘻道:“我是故意的嘞,这样那双色眼就不会盯着我瞧了。哼,别以为爹打的主意我不知晓,我告诉您,我宁可嫁给种田的庄稼汉,也不要去给色眯眯的太子当小妾嘞——”
“死丫头,你给我小点声——”
少女冲乡绅吐了吐舌头,飞快跑了。
乡绅无奈摇了摇头。
罢了,儿女大了不由人,他还是不操心了,省得气死。
饭厅里,太子磨磨蹭蹭用过早饭,心知实在躲不过,对赵侍郎道:“走吧,去钱河县城看看。”
赵侍郎悄悄松了口气。
他还真怕这位殿下连去都不去,让他们这些京城来的面上难看。
半个时辰后,太子一行人出现在县城门口。
“殿下,您先套上外衣再进城吧,外衣是用草药熏蒸过的。”
太子自然不会推脱,忙把赵侍郎递来的薄薄外衣套上,指了指丈余的城墙道:“登高望远,咱们就在城墙上看看吧,这样还能一窥全貌。”
众人神色扭曲了一下。
“咳咳,太子说得是。”赵侍郎哭笑不得,见太子半点不愿涉险,倒不强求。
皇上派太子来抚慰灾民,说起来是做给百官与天下人看的,回去大笔一书传扬开来,人人称赞太子仁心,谁会知道太子究竟进没进城呢。
这样也好,至少太子的安全万无一失。倘若太子有个好歹,那他的仕途才是到头了。
众人陪着太子登上城墙。
正如太子所说,登高望远。
郁谨站在城墙上放眼看去,就见东北边大片大片的废墟,瞧着触目惊心。到了西南方向倒塌的屋舍就少了些,那边似乎本就空旷,此时建起了无数帐子,能望见缩小的人影走动。
他默默望着这些,面色没有多少变化。
在南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比这更惨的景象他见过许多次。只不过那样的惨景有自己人与敌人共同构建,而眼前受难的皆是大周百姓。
郁谨这才发觉两者给他的感受还是不同的。
而太子已经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那日在太庙殿前的地动,天地摇动,旗杆折断,他事后想起来无比后怕,已经觉得是最吓人的场面,没想到眼前能这么惨。
他甚至望见数名兵士抬着一具肿胀尸体往一处走去。
幸亏离得远,不然他晨起用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太子双目无神,看向赵侍郎:“地动这么久了,怎么还有死人?”
赵侍郎对太子的天真已经不想评议,回道:“那是死于疫病的人,往往一人患病,就会殃及一家,继而全家死绝……”
太子猛地打了个哆嗦。
疫病太可怕了,他要回家!
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太子白着脸道:“控制不住么?”
赵侍郎苦笑:“疫病哪有这么好控制的,往往都是——”
怕吓着太子,他没说下去,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接口道:“全死绝了,也就算控制住了。”
太子与赵侍郎齐齐看向说话的人。
郁谨面色淡淡,仿佛刚刚接话的不是他。
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的打算。
赈灾当然要赈,但城中的人想出去是休想。就这么耗下去,等什么时候城中不再因疫病死人才算解决,只不过到那时还有多少活人就听天由命了。
这种处理疫病的法子,算是多少朝代传下的惯例。
在天灾面前,人命贱如蝼蚁,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侍郎不料郁谨会把不堪的真相就这么直接揭开,讪笑道:“王爷过于悲观了,目前聚在西边的百姓,尚且问题不大——”
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阵骚乱传来。
城内涌来数十人,聚在城门口处与手持长矛的兵士对峙着。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快开城门,我们不要留在城里等死——”
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色麻木而绝望,个个双眼通红呐喊着。
太子张了张嘴:“这些人——”
赵侍郎解释道:“聚在西边想出城的百姓。”
太子眼中闪过嫌恶之色。
谁知道这些贱民有没有染上疫病,居然闹着出城,对别人的生命安全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幸亏他明智,只是站在城墙上瞧瞧,不然真的进城去,就要被这些贱民唐突了。
太子默默赞了自己一句。
钱河县令见灾民在太子面前闹得不像样子,扯着嗓子高喊道:“大家静一静,听本官说。朝廷一定会好好安置大家,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个人。你们看,这是太子殿下,殿下代表皇上来看望大家了——”
人群一静,一只破鞋突然扔上墙头,正中太子脑门。
第547章 晨钟
太子捂着脸惨叫一声:“有刺客——”
城墙下,越发混乱。
“太子来了都不敢进城,可见是要把我们关在城里等死了。放我们出去!”
“对,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我们要活命——”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城门前人越聚越多,隐隐有冲破城门的架势。
赵侍郎狠狠瞪了愚蠢的钱河县令一眼,忙对太子道:“殿下,您先下城墙吧。”
太子忙不迭应了。
太危险了,这些贱民疯了吗,连太子都敢袭击!
赵侍郎掩护着太子从城墙上往下退,郁谨却没有动。
城门处已经爆发了流血冲突。
眼看着一名男子要把城门冲垮,守门兵士忍无可忍拿长矛挑了过去。
男子被刺中胸口,惨叫一声,头垂下来。
这番动静登时镇住了冲击城门的百姓。
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平日里哪敢与官兵硬碰硬,不过是死亡威胁当前,不得不反抗罢了。
突然发现身边的人惨死,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郁谨拽住了顺着梯子往城外爬的太子:“二哥,这种情况你要说两句,不然会爆发更大的冲突。”
太子忙甩开郁谨的手:“别开玩笑了,我什么都没说呢就让破鞋袭击了,要是再说两句,袭击我的就要变成利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