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锦——冬天的柳叶
时间:2019-03-03 09:57:10

  郁谨扯了扯嘴角:“二哥多虑了,受灾的百姓哪来的利箭?破鞋已经不多了。”
  “不行,绝对不行!”太子把衣袖抽出来,忙顺着墙梯往下爬。
  而城门下经过短暂的平静后,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嘶声哭起来:“虎娃他爹,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孩子们怎么办?”
  妇人怀中的男童跟着放声大哭。
  突然,妇人抱紧男童往城门处冲去,疯狂喊道:“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我不出去,让我儿子出去吧,我儿子没生病,真的没生病——”
  几支长矛挡在妇人面前。
  妇人把怀中孩子往一名兵士身上推去:“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明明是个好好的孩子,不能留在城中等死啊……我不走的,让我走我也不走,我还要回去照顾妞妞呢——”
  妇人的喊声令兵士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可上官的命令不能违背,随着妇人把孩子往前送,手中长矛下意识刺了过去,等反应过来往回收,孩子已经被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虎头,我的虎头!”抱着染血的孩子,妇人终于崩溃了,头一低竟对准长矛冲去,“你们这些畜生干脆把我也杀了吧,我们一家人正好团聚了——”
  郁谨眼神一缩,捡起砸向太子的那只破鞋扔了出去。
  破鞋击中妇人膝盖窝,妇人腿一软摔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间,而那些百姓则以为妇人连同孩子都被守门兵士的长矛刺死了。
  如果说男人的死令这些百姓暂时胆怯了,妇人与孩子的死却放出了他们心中的暴戾。
  本该保卫家国百姓的兵士却对妇孺举起了刀枪,那他们还有什么指望?
  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人群越发暴动起来。
  郁谨骂了一声:“这些蠢货!”
  本来能控制住的局面,只要太子说几句适当的话就能避免这些无畏流血,可偏偏太子第一时间逃了,以至于场面开始失控。
  “弓箭!”郁谨伸手。
  一旁龙旦立刻递上长弓与箭囊。
  郁谨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迅速弯弓拉弦,箭如流星飞了出去。
  利箭破空,直奔高高的钟楼而去。
  “嗡——”肃穆悠扬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响彻全城。
  又是接连两支箭射去,钟声再响,传得更远。
  鼓响,城门关闭,万家入眠;钟鸣,则城门开启,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
  晨钟暮鼓本就是城中百姓听惯的,可从灾难发生以来,他们再也没听到过象征着黎明的钟声。
  没有黎明,那便只剩下了黑暗。
  百姓们愣在原地,有些痴了,再然后不由自主追逐着箭来的轨迹,看向立在城墙上的青年。
  弯弓拉箭的年轻人逆着光,瞧不清面容,却能看到他挺拔如白杨的身姿。
  见压住了场面,郁谨沉着脸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王爷!”还没来得及离去的赵侍郎大惊失色。
  不足两丈的城墙,对郁谨来说毫无困难就落到了实地上,亦落到了那些百姓面前。
  “我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燕王。”郁谨说完,大步向他们走去。
  百姓们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郁谨面无表情穿过去,走到摔倒在路边草丛里的妇人面前,弯腰抱起吓得忘了哭泣的男童。
  男童肩头还在往外冒血。
  “龙旦!”郁谨喊了一声。
  早就随着郁谨跃下城墙的龙旦颠颠跑过来:“王爷?”
  “给这孩子包扎一下伤口。”
  龙旦忙把男童接了过去。
  男童一到龙旦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那些原本绝望麻木的灾民,听着孩子的哭声露出欢喜的笑。
  原来那娃娃没事!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对这些看不到活路的灾民来说,他们以为的男童的死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当他们知道孩子还活着,生的希望如春芽,悄然滋生。
  不多时,摔在草地上的妇人亦爬了起来,惶恐看向郁谨。
  郁谨不吝微笑,温声道:“大嫂放心,本王会带你的孩子出城,把他安顿好。”
  “真的?”妇人眼中迸出强烈的惊喜。
  “我随太子奉天子之命前来看望大家,自然不会随口许诺,大嫂可愿信我?”
  妇人望着青年那张清俊无双的面庞,用力点了点头:“小妇人信的——”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痛哭起来。
  这一哭,无数百姓跟着哭起来。
  他们就这么站着,抬手抹着眼泪。无论男女老少,皆放声痛哭。
  这样的场面颇古怪,几乎闻所未闻,可又格外震撼人心。
  至少赵侍郎被震撼住了。
  他能被指派为主官前来指挥赈灾,在景明帝眼中自然算是一位干吏,先前随太子准备撤退也是无奈之举,被太子狠狠拖了后腿而已。
  望着跳入城内的青年,赵侍郎撸了撸袖子。
  燕王皇子之尊尚且不惜己身,他又算什么!
 
 
第548章 不失信
 
  准备从城墙跳下的赵侍郎被随从死死拽住:“大人,不能跳啊,城墙近两丈高呢,您要跳下去,腿会摔断的!”
  赵侍郎往下看了看,脸一白醒过神来。
  人家燕王是在南疆战场混过的,他一个老胳膊老腿的文臣,跟着凑什么热闹。
  恢复了理智,赵侍郎命人搬来墙梯,顺着梯子爬下去。
  “大嫂家中还有什么人?”郁谨问。
  妇人答道:“还有一个女儿,她,她发热了——”
  人群一静,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发热,往往是疫病的征兆。妇人的女儿疫病发作,说不定妇人也染上了……
  这些急着冲出城去的灾民几乎都是聚集在西区的人,自认为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不想留在城中等死。
  他们怕被妇人殃及。
  妇人似乎也明白情况,突然跪下来对郁谨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王爷,虎头就交给您了。”
  她无比留恋看了龙旦怀中男童一眼,转身就跑。
  没有人出声挽留,只有男童响亮的哭声:“娘——”
  这样的哭声令人闻之心酸,但对见惯了生生死死的灾民来说,却也只是这样了。
  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人,能怎么样呢?莫非劝妇人不要管等死的女儿?
  郁谨沉默片刻,对龙旦道:“先把孩子带走吧。”
  “王爷不可!”赵侍郎急慌慌冲了过来。
  郁谨看向他。
  赵侍郎苦口婆心劝道:“王爷不能意气用事啊,这孩子的家人染了疫病,他此刻说不定已经有疫病在体内潜伏,只等发作了。若是把他带出城去,一旦疫病流传开,那就是无法控制的灾难,无法对皇上与天下百姓交代啊……”
  他理解这位年轻王爷的善心,可这种情形不能靠善心,善心往往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这样的教训史上可不鲜见,最好的办法就是遵循惯例:先观察疫情,倘若实在不可控制,就只能牺牲这些人以绝后患。
  赵侍郎的话却触及了灾民们的痛楚。
  “我们没病,我们家人也没病,为什么不能放我们出去?”
  见赵侍郎下来了,钱河县令也跟着下来了,板着脸道:“有病没病,不是你们说了算。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病,可等出了城,把疫病带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人群中就有人呸了一声:“要是这么说,县老爷还是城中人呢,怎么就能进进出出?”
  又有人道:“就是啊,还有那些进城救灾的兵士,他们为什么能进出城?”
  钱河县令被噎得无话可说,脸涨成了猪肝色。
  郁谨瞥了一眼钱河县令,暗想:这种智障是如何当上县令的?
  “各位稍安勿躁。”郁谨扬了扬手。
  人们安静下来。
  对于这位敲响钟声救下妇孺的年轻王爷,他们愿意听听他讲什么。
  “各位对县令与救灾兵士可以进出城有疑问,就请侍郎大人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赵侍郎被郁谨推出来虽然无奈,可想到刚才灾民们齐声哭泣的情形,暗暗叹了口气,道:“各位可以看到,我们若要进城,需要换上草药熏蒸过的衣物,出城后更要反复洗药浴,服汤药……而那些兵士不但要做这些,出城的住处还是专门圈定的,他们只能住在城外那片地方,哪怕等这次救灾结束,亦要观察至少半月,没有问题才允许离开……”
  听着赵侍郎的解释,有人喊道:“我们也可以那样,只要让我们出城!”
  赵侍郎苦笑道:“城中数万人,一旦出城,如何能让这么多人全都留在圈定的地方个把月?而只要有一个潜伏着疫病的人离开,就有可能造成一城、一国的灾难,这样的责任谁付得起?”
  人群沉默许久,有人喃喃道:“所以我们就该等死吗?”
  赵侍郎当然不能这么说,忙道:“皇上与朝廷都惦记着大家呢,如何会让大家等死?如今城中不是分出东西二区么,大家且在西区安心住着,等城中不再有疫情出现,就放大家出城……”
  “那这个孩子呢?”有人指向龙旦怀中的幼童。
  几岁大的孩子哭累了,靠在龙旦肩头开始打盹儿。
  龙旦虽是个大男人,抱着这个小小软软的娃娃却有些心疼了,不由抱紧了些,紧张看向郁谨。
  无论如何可怜这个孩子,最终他还是要听主子的。
  正在打盹儿的幼童不知道自己瞬间成了无数人的焦点,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王爷刚刚说会把这个孩子带出城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系到自身生死时,对一个陌生孩童的怜悯就不算什么了。
  郁谨微微颔首:“本王是这么说过。”
  赵侍郎不停给郁谨使眼色:“王爷,切莫因为一个孩子造成一城混乱啊——”
  郁谨正色道:“赵大人错了,造成一城混乱绝不是因为一个孩子。再者说,本王若是连一个孩子都失信,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重托?”
  赵侍郎抖了抖面皮。
  燕王真会扯大旗,明明得到皇上重托的是太子,燕王只是陪太子来的。
  对了,太子呢?
  想想早就脚底抹油的太子,赵侍郎忽然觉得还是燕王讨喜些。
  尽管有些年轻人的意气,可品性是好的。
  不管心善会不会办坏事,心善终究是心善,永远比冷酷无情要强。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郁谨冲灾民拱了拱手,朗声道,“小王既然答应了那位大嫂把她的孩子带出城,就会言而有信——”
  “就不怕这孩子潜伏着疫病吗?如果这孩子能出城,那我们也要出去!”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郁谨抬手往下压了压,人群又静下来。
  煎熬绝望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贵人说可以带人出城,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其实也给了这些人无限希望。
  对于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当然多些耐心与尊重。
  “这孩子带出去后会进行隔离观察,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定会与大家说一声。”郁谨叹口气,“他刚刚死了爹,娘也见不着了,大家不会与一个幼童计较吧?”
  “那我们呢?”听郁谨这么一说,不少灾民赧然,语气软下来。
 
 
第549章 希望
 
  当面临生死时,大多数人会打破束缚,比如对高官显贵的畏惧。
  灾民们目光灼灼盯着郁谨。
  尽管对这位王爷大有好感,倘若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依然会闹,绝不甘心就这么在城里等死。
  疫病有多可怕,他们瞧得清清楚楚。
  好好一个人,转天就会发热、呕血、浑身溃烂……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曾经是他们安居的乐园,而现在则是地狱。
  他们是人,为什么要在地狱呆着?
  郁谨从灾民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决然。
  他暗暗摇了摇头。
  赵侍郎等人一心想让灾民老老实实呆在城中,以为凭借朝廷的威望这些平日不敢直腰的百姓会言听计从,却忽视了求生的力量。
  他敢肯定,如果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给这些人一个希望,接下来的冲突会一次比一次激烈,到最后就会变成兵士与灾民之间的厮杀。
  当然,朝廷赈灾调来了不少卫兵,最终定会解决这些灾民,再在疫情上稍作文章,这些流血冲突就能掩饰过去,甚至最后粉饰成功劳亦有可能。
  他在南边曾见过将士斩杀无辜百姓冒充军功,对此深恶痛绝。
  “各位且等一等,小王会与侍郎大人等人商量如何安排你们,等商量出结果,会来这里亲自告知诸位。”
  “什么时候能商量出结果?”有人喊道。
  无数人附和:“是啊,要是一直商量不出结果,难道我们就一直等着?”
  “今日申正时分,小王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郁谨环视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肃然道。
  灾民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喊道:“好,我们信王爷,等申正时分再来这里!”
  赵侍郎嘴唇翕动,多次想要开口阻止,这种情形只能按捺住。
  等出了城门,赵侍郎叹道:“王爷,您冲动了!”
  郁谨看一眼被顺利带出城的幼童,淡淡道:“等人齐了再说吧。”
  离钱河县城外不远处的大片空地上是一片营帐,这些就是那些兵士的落脚处。
  另一边则建起一排草棚木屋,与那些营帐泾渭分明,其中最宽阔的一间木屋就是这些赈灾官员的议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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