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上看,轻薄的纱制衣袖掩面,只露出光洁细腻的额上皮肤, 再仔细看去, 呼吸轻不可闻, 几乎捕捉不到。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一只手,目标直指她散落在榻上的长发, 就在将要成功之时, 一个如玉珠落盘的清越声音响起, 听不出一分睡意, “师弟。”
那人顿时一僵, 再不敢向前一寸, 讪讪收了手, 蹲在榻前, 微扬起头, “师姐, 你不是睡着了吗?”少年声音不自觉的带着撒娇,还有挫败。
榻上的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淡道,“出去。”
少年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往地上盘膝一坐,托着下巴,“我都已经练到第五重了,还这么轻易被师姐发现,师姐肯定又突破了,第六重吗,师姐果然是师门天资最优秀的。”
夏日并不温柔的阳光洒到他的脸上,少年生得白净清秀,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狡黠而不惹人生厌,却唯独有一双格外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与他单纯无害的模样格格不入。
榻上的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哪怕话题中心就是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次。
然而少年却敏锐察觉到水榭里越来越冰冷的空气,以及四周蓄势待发的活水,赶在她爆发之前,少年身姿轻灵,手掌借力而起,一跃落到几丈远,脚踏水波,嘴角还噙着笑,“大师姐的礼物师弟心领了,不过收却是算了。”
水榭之中他原来在的地方,赫然插着一把冰刃,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的冰雕。
然而庄奕却从来不敢小瞧这精美的冰雕,在他话落的一瞬间,脚尖轻点,整个人踏波而行,几息间人已远去,畅快的少年笑声还留在水面上,“大师姐,师弟告辞……”
笑声戛然而止,冰刃来势汹汹,紧跟在他的身后,少年只觉得脖颈发毛,仿佛有着深深寒气,瞬间速度加快,又提了一倍。
这次留下的是一串求饶声,“啊啊啊──师姐──饶命啊啊啊──”
榻上的人懒懒的翻了个身,面对着背阳的一侧,宽袖滑落,露出少女的容颜,并不如何惊艳,她唇色极淡,紧抿成一条线,给人冷淡疏离之感,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这种感觉更甚,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即使坠入人间,也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对少年的求救声置若罔闻,放在腰侧的手指却轻轻动了动。
冰刃直接将少年赶出府才罢休,少年落在街道上,腿一软,差点直接倒下,夸张的抹了把汗。
“活该!”
少女的娇俏声音暗藏讽刺。
少年猛地转头,街角处紫衣少女抱剑而立,见他看来,再次不屑的轻哼一声,“活该,大师姐的府也敢闯,小师弟你活腻歪了。”其实她更想说连师姐都敢试探,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师妹别叫错了,我可是你师兄,”庄奕若无其事整了整衣服,弹了弹衣角,慢条斯理道,“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是谁被大师姐罚打了手心。”
容丹巧顿时一僵,打手心算不上多大的惩罚,关键是丢脸,尤其是在一直不对付的同门面前!她很快反应过来,扯出一抹笑意,颇有皮笑肉不笑之感,“小师弟不要搞错了,我比你先入门一刻,你当唤我一声师姐。”
她着重强调了“师姐”二字,“还有,大师姐罚我们是为我们好,师弟在大师姐府门外说这些,是表现对大师姐的不满吗?”
她歪了歪头,眼里恶意满满,有本事你就说啊,说给大师姐听啊。
不敢吧,不敢就闭嘴!
两人不和多年,面对容丹巧的挑衅动作,庄奕比她自己都熟!
可大师姐的威慑力太强,庄奕哪里敢说,他可是刚撩拨了虎须死里逃生,短时间内躲还来不及呢,他真没那么大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拔虎须。
但想这样让他认输也是不可能的,张了张嘴,反击的话刚要说出口,容丹巧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十分期待的样子。
庄奕心道不对,抬头往四周看了一圈,眼神在他身后墙头上定住了,上面立着一只白嘴八哥,一样在歪着头看他。
庄奕僵在原地。
这只八哥是大师姐的宠物,虽不如何宠爱,但庄奕敢肯定要不是有师父的吩咐,他俩在师姐眼里和这只八哥没什么两样。
而且关键是这只八哥特!别!聪!明!
爱告状!
还特!别!贼!
大师姐是师父救回来的,自从师父走后就一直教导他们,大师姐因修炼功法原因,自小就感情淡漠,但一直记得师父说的同门和睦,就因为这四个字,他们两没少挨罚。
像是看出了庄奕发现了它,八哥飞了下来,亲昵的停在他肩上,叫道,“小师弟,小师弟。”
容丹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庄奕被一只鸟占便宜,脸都绿了。
“小师弟,吃──”八哥抖了抖翅膀,又叫了两声。
容丹巧这会儿是真的笑弯了腰,“哎呦,啾啾这是真赖上你了!”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师弟快去吧,云客来还开着门呢。”
啾啾是容丹巧给八哥取的名字,大师姐没反对,就一直沿用了下来,但是庄奕从来不叫,显腻歪难听。
闻言庄奕的脸黑了,这会儿是气加心疼的,云客来是城里最大的酒楼,庄奕哄八哥就是带它去那儿吃了一次,结果它就更记住了一样,每次想贿赂它都非云客来不可。
关键是去那一趟可不便宜。
庄奕又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哪来那么多银子。
眼见庄奕犹豫了,八哥眼珠子一转,就要往上飞,嘴里还叫着,“吵架吵架,师弟坏。”
容丹巧笑得更开怀了,大师姐家的宠物不仅聪明还好色,单指女儿家,告状从来都只有庄奕一人。
庄奕咬牙切齿,伸手按住了八哥,“色鸟!”他声音咬的极低,恶狠狠的,“早晚把你煮了吃。”
八哥对他的狠话一点儿都不介意,扑棱着翅膀,“云客来,云客来,好吃。”
废话,都是银子能不好吃吗?
庄奕磨了磨牙,还是忍了,刚才的情景它肯定看到了,到时候要是传到师姐耳朵里,指不定他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才从大师姐府里逃出来,庄奕并不想知道罪加一等是个什么罪名。
师父归期未定,还要在大师姐手底下讨生活,庄奕不想得罪大师姐。
当然,他也得罪不起。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
庄奕黑着脸走了,八哥啾啾在他头顶飞来飞去,见人就叫,“云客来,云客来。”
阳城不小,但也大不大哪儿去。一个年轻少女带着两个更年轻的师弟师妹生活,分外惹人注意,这阳城就没有不知道她们的,尤其在谢婉快准狠的解决了几个赶欺上门的波皮无赖后。
“庄小子啊,”有认识的人看了一眼他头顶的八哥,“又去云客来啊?”
庄奕看了看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就是有些眼熟,含糊的叫了声叔,点了点头。
那人叹了口气,庄奕觉得他砍自己都眼神很奇怪,偏那人又不说,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庄奕听到那人和身边人低低的交谈声。
“谢娘子一个人带着弟妹生活,也太苦了些,她那个妹妹还好,弟弟不是个会心疼人的。”
那人边说还边摇了摇头,显然是想起来刚才庄奕的样子。
“可不是,她弟弟是个游手好闲的,还花着家里姐姐赚的血汗钱,天天往云客来跑,云客来是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去的吗?”
“可怜了谢娘子大好年华被拖累……”那人一声叹惋。
人渐渐走远,声音再也听不到,庄奕忽然一伸手把八哥啾啾抓了下来,狠狠揉了两下泄愤。
什么游手好闲,什么拖累,是他想的吗?
分明是她管得太宽!
庄奕都不知道这个大师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分明……就没有。
一副天生冷淡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偏偏极有本事,把他俩拘在这阳城出不去,不游手好闲能干嘛,计划好好的连第一步都卖不出。
想想这憋屈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庄奕连□□八哥啾啾的精神头都没了。
“嘶──”庄奕抽了口凉气,手一松,八哥啾啾挣了出来,临走前又狠狠在他手上啄了一口。
庄奕低头看他被咬伤的手心,伤口不大,却咬的极深,登时血就冒了出来,显然这色鸟是下了大力气的。
庄奕气急,这色鸟没良心,他天天供它吃好的,结果不但告他状还咬他。
“你给我站住!”庄奕一挽袖子,再不教训教训这色鸟它能上天!
“混蛋,混蛋,”八哥啾啾边飞边叫,一边还躲着庄奕的追捕。
也不知道是在大师姐身边待久了还是天资异禀,庄奕竟然一时捉它不着。
少年追着一只八哥在大街上奔跑,一时竟成为街上一景,行人无不侧目。
……
再说另一边,庄奕带着啾啾走后,容丹巧目送他离开,然后纵身一跃,翻过墙头,轻巧落地。
水榭里,谢婉睁开眼,和唇色一样颜色浅淡的眸子暗含不悦。
少女踏水而来,衣袂飘飘,宛如仙人,几个起落间落到水榭之中,裙摆服帖落下,少女垂眸对着美人榻上的人行礼,“师姐。”
“……什么事?”许久后榻上才传来冷淡的声音。
第66章 如此同门(二)
水榭布置清雅, 外面流水潺潺, 微风吹来,带起四角的冰盆的凉气。
榻上慵懒卧躺的人颊侧碎发被凉风拂动,低垂的眼眸尽显冷淡。
容丹巧却是早已习惯她这般模样, 因着功法缘故,师姐感情淡薄,即使奉师命照顾他们,可也没有多亲近。
她垂首立在不远处, 不敢抬眼去看她,她眼中的感情太过复杂, 怕被师姐窥见, 难以解释,哪怕师姐极有可能不会过问。
“师姐, 我接受了威远镖局当家的邀请,替他们走一趟镖。”
她垂在腰侧的手不安的动着, 不知为何, 师姐多年来从不让他们两人出阳城,每每二人撒娇也好,佯作抱怨愤怒也好, 一对上师姐眸色浅淡的眼睛,总会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仿佛他们的心思都被了如指掌。
“为何?”
半日或者一瞬, 清冷无波的声音响起, 容丹巧却大喜过望, 她强忍着喜悦镇定道,“师姐照料我和师弟二人辛苦,师妹已经大了,武功也有小成,一来想为师姐分忧,二来师妹认为自己应当出去历练。”
她抬头殷切望着榻上的师姐,美目盈盈如含秋水,这些借口她都用烂了,可师姐从来不在意,这还是第一次给她回应,以往不是直接将她赶走就是无视她。
谢婉只静静看着她,双目平静,如同阳城外平静秀美的碧波湖,静静看了片刻,就在容丹巧以为这一次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师姐薄唇轻启,偏向清灵的声音从中吐出,“去吧。”
“真的?!”容丹巧几乎不可置信,质疑的话语脱口而出。
而师姐却又重新躺回榻上,闭目不语。
容丹巧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背影曲线优美,她心知这是师姐突破之后的后遗症,每次突破后总有一段时间疲倦异常,具体表现为嗜睡。
师姐所练的据师父说是本门至高武学,然而从它传下来有不下两位数的前辈练过,大成者却几乎没有,无一不在中途陨落。
究其原因,莫过于此功法入门难,一旦成功之后修行路一片坦途,唯有一个瓶颈最难,不过即死。
然而所有前行者都倒在了那里。
容丹巧不知道师姐会不会也陨落在那里,但她下意识的觉得不会。
这位莫名出现的师姐,资质奇高,哪怕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未曾见过比她更高的,再对比她的修行速度,怕也是历代修行《无情诀》的最快者。
她心思繁乱无章,既有目的达成的喜悦,又有大仇得报指日可待的激动,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如她对师姐的感情,既怨怼又感激。
她慢慢的退了出去,却在准备脚尖一点飘出水榭之时,顿住片刻,陇作一团的眉毛显出她纠结的心思,“师姐……如果、如果可以……师姐尽量不要让小师弟出阳城。”
她知道师弟若是离开,将会在江湖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他从来不是外表那样的乖巧单纯。
毕竟……骨子里流着那位的血。
水榭一片寂静,只有轻纱曼舞的细微声音,她有些失望,却又有果然如此的感觉,脚尖一点,踏水而去,身姿袅娜。
凉风阵阵,角落里的冰盆渐渐融化,带来清爽凉意,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长而轻薄的宽袖又遮住半张脸。
“麻烦。”
轻而淡的声音响起,若有若无。
……
天上居。
容丹巧从谢府出来直奔此处。
一推包厢大门,呛鼻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容丹巧早有准备闭气,就算如此,依旧一脸嫌弃。
门内一片靡靡之音,缠绵悱恻的琴音不断,薄纱披身的妩媚女子翩然起舞,锦衣少年左拥右抱,手执酒杯,双眼迷离。
但即便如此,推门的声音依旧使他目光犀利望去,只一刹那,看清来人,少年又放纵自己沉醉下去。
容丹巧在门口立了一盏茶的功夫,仿佛较劲一般,少年叹了口气,推开依偎在他怀里的娇俏少女,“你们出去吧。”
少女不依,靠在他的胸膛,嘟嘴道,“公子是不喜欢澜娘了吗?”她看了一眼门口站在的人,挑衅一般在少年胸口蹭了蹭,“澜娘别无所求,只愿能与公子多待一刻钟。”
少年挑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沿着她腰侧曲线暧昧滑动,声音轻柔如同情人的私语,“乖,出去吧,本公子晚上再找你。”
澜娘见好就收,天上居的美人最知分寸,知情识趣,在少年下巴上轻轻印上一个胭脂印记,娇笑着退了出去。
容丹巧往旁边避了避,师姐向来不染胭脂,而她也不是前世那不知世事的刁蛮少女,一心向武,才发现自己竟不适应那般浓烈的胭脂味道。
澜娘低眉垂眼离开,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容丹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