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说笑声略一停顿,随即好似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说笑笑,只拿眼角的余光瞟任程伟,人人不肯接茬。
大周律规定,家中没有男丁,女儿又已经出嫁,家产需上交官府至少一半,剩下的一半,出嫁的女儿可分一部分,族中再得一部分。
这是朝廷的规矩,在乡下却没什么人肯遵守,在别处,若是家中无男丁,一应家财早早就被族里盯上,女儿绝拿不到多少,一点都得不到也是常态。
方若华势力起来之后,南安城的情况却是大有不同。
前些年占了龙王岛,几年下来顺手剿灭什么土匪,海寇,得了不少地盘,有土地,也有银钱。
可以说南安城周围的村寨,十有其四,皆属于她。
海王势力范围内,她自有的土地自是要分给农民,只按人头分,男女老幼皆是一样。
船岛上工作的工人们,也是无分男女老幼,只按分工和级别来拿月俸,分房子,享福利。
任程伟忽然说这等话,在场的人一听就知道他暗指的是哪一桩。
就在今年年初,方若华手下一八级老工匠王昭麟,不幸遭遇意外死去,留下家财竟多达二十余万。
说的还仅仅是银钱,除了银钱,他尚拥有方若华一支三十船的船队一成干股,就是这一成干股,一年至少能让他分七八万两银子。
还只是如今,在未来,这笔财富还要持续增长。
王昭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已经嫁人,方若华很自然,考虑都没多考虑一下就决定缴一部分遗产税后,王昭麟所有家财皆有其女继承。
此事闹得挺大,传扬开来,人皆侧目。
南安城里一群豪强世家,为此还很是议论了一阵子。
方若华漫不经心地抬头,并不去看任程伟,很随意地道:“王佩佩将来生下儿女,可择一继承王姓,继承家产,也是应当应分。”
周围一干人等登时连连附和,一个个跟不要钱似的歌功颂德。
虽说私底下,对方若华过分看重女儿家,手底下女管事越来越多的事,大家心里也不以为然,但众人此时却表现得对方若华非常认同。
左怀更笑道:“说起来还是你这个主家大方,王昭麟去了也会安心。”
任县令被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晕过去,眼前发黑。
方若华到是丝毫没觉得自己气到了人,大大方方地与众人喝酒笑闹看精彩的歌舞节目。
独秀山庄的演出,那已经是南安一绝,每逢年节,山庄的艺人都会走上街头,走进乡间,与民同乐。
出名的艺人都被尊称为大家,十分受欢迎。
今日送别左怀,方若华更是到场,边絮亲自选了几个弟子登台献艺,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气氛吵得火热,一时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整个夜宴,宾主尽欢,除了任程伟。
这家伙阴沉着脸,几次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女德、女戒。
方若华到不因为这个就生气,听他絮絮叨叨半天,也只当听个乐子,反正她手底下的这些小姑娘,差不多都信德不分男女这句话,不至于忽然被洗脑洗到自己不能继续用的地步。
影响不到她的人才数量,旁人爱说些什么,随他去。
夜姑却是气得够呛。
酒过半酣,台上的歌舞也是高、潮迭起。
柔美的舞者退去,几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苍凉声起,“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独秀山庄歌舞中最独特的地方便在于,不只是有才子佳人,也有壮志悲歌。
而往往是那些充满矛盾,斗争,痛苦与解脱的歌舞剧,更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酒桌边,一时寂静无声。
“噗!”
忽然一声屁响。
任程伟登时身体一僵。
周围客人们不禁愣了下。
“噗。”
“噗、噗、噗!”
酒桌旁边隐约有点躁动,左怀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任程伟一眼,就见他脸色涨红,手上青筋毕露,整个人都半弓着身体,显然强忍。
显然是忍不住的。
不过片刻,又是一声长——‘噗!’
一泻千里。
在座的客人们再也受不住,顾不上会不会得罪人,掩鼻子的掩鼻子,皱眉的皱眉,躲避的躲避。
身边侍从十分专业,轻巧上前,压低嗓门,柔声询问:“大人,我们有大夫在,请问是否需要帮助?”
任程伟一时间,简直恨不得自己昏死过去,咬紧牙关怒叱:“滚!”
侍从一怔,蹙眉,但貌似是看在他身体不适的份上,并未口吐恶言,任由他踉跄起身,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而去。
后头有后勤人员连忙全身上下包得整整齐齐,开始清理污秽物。
侍从也连忙客客气气地请贵客们转移位置。
夜姑嘴角抽了抽,不大敢去看自家一脸无语的夫人。
方若华:“……”
左怀强忍着笑,艰难地让自己的送行宴早早散了,等方若华一走。
一帮乡绅大户的家主们才松了口气,私底下使眼色,都觉得这位新任县令有点蠢,眼前这位手底下养了好几千的私兵,个顶个是好手,当真打起来,南安城那帮兵士在人家面前还不够送菜的份。
再说,南安的文官武将,都让这位给喂熟了,你初来乍到,人面不熟,就想找人家不痛快?
哪天被弄死埋了,朝廷都不稀罕派人来查你的死因!
有太平日子不过,生哪门子事。
南安城难道没有看不上方若华的人?难道没人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心存轻视?
可利益到了一定的份上,能给自己赚数不尽的银钱,对方又武力强大,翻手就能把你打趴下,那别管她是男人还是女人,就算不是人,是个鬼,他们也认,心甘情愿好好供起来。
第699章 暗潮
夜姑斯斯文文地扶着方若华,慢吞吞回房间,举止温柔的很。
她一向是个外表很淑女的美人,方若华是外表长得弱柳扶风,但她的仪态,美归美,却更类男子。
这也没办法,她去过几个古代时空,每一个都不能让她真正地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小淑女,写字作画,也学的不是闺阁女儿学的那一种。
“我们没下药,只是给他送了份排气的药膳,对身体绝无影响。”
“唔,就是药量略大,也没想到那家伙肠胃毛病不小,唔,我出钱给后勤的工作人员加工资。”
夜姑笑眯眯道,“回头我亲自送一份赔礼,去给左大人道歉。”
没想到人家肠胃不好?
真没看出来,也不会有家里大夫的独门药膳上桌,还做得那么鲜美。
方若华叹气:“你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夜姑竟也学会了调皮。
“只是,夜姑你们应学会‘慎’和‘忍’,任程伟丢了颜面,无论他猜得到,或是猜不到,这事是你们做的,恐怕都要记恨,让他记恨又有何益处?”
“若是对方挡了我们的路,必须要清除绊脚石时,什么手段有效用什么手段,但这种毫无意义的置气,除了能痛快一下,也没其它作用。”
方若华叹息。
夜姑正色,轻声道:“夜姑知错,以后再不胡来。”
方若华笑了笑:“只是让你们做事多想,这次并无妨碍,我看那位,无论有这一出,还是没有,都是要找我们麻烦,让他丢个脸,还能安生一阵子。”
“噗嗤。”
左右的侍女齐齐失笑。
夜姑沉默片刻,轻声道:“王大师去得太早,可惜了。”
王昭麟是王家人,却也是尽心尽力,尽职尽责。教出徒弟无数,为船岛立下过大功。
方若华也叹气,他给王昭麟开盛大的追悼会,惠及他心爱的女儿,固然是希望他能去得安心,更多的还是要拿他做文章,做给南安城百姓,做给船岛的工人,做给天下人看。
这件事后,所有人都知道在她眼中,女子与男人确实并无分别,也都是同样的待遇。
大家还知道,只要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船岛便不会亏待自己。
哪怕死了,子孙后代也会得到照拂。
咳嗽了声,方若华摇摇头开始关注正事。
“京城那边生意拓展情况,夜姑你跟进一下,我看不光是奢侈品,别的货物也可以去试试水。”
“还有北疆那边,让人注意,最近我看风气不大对劲,那边的生意对我们挺重要的,最好不要断。”
“不过,让咱们的人见机行事,也别太认真,要知道一个能长途跋涉出外勤的特工,那简直就是拿金子给喂出来的,我们家小业小,不比大族,损失不起。”
夜姑一一记下。
方若华想了想,转头看春雨,“明天替我回家一趟,给我爹送些米面,我已经准备好了。”
“二娃年纪如今也不算小,他的零用钱再多给五两,男孩子应酬多,花钱的地方恐怕也不会少。”
方若华太忙,事业正在上升期,不免忽视家里,人不常在,物质总不能缺。
这点小钱春雨掏出去到是痛快,不过也有不痛快的地方。
“夫人也不要太大方了,金二麻子那混蛋,整日盯着您的小库房,昨天您又让他倒腾走了几千两。”
“就这个,还天天喊穷,穷什么穷,咱们年年斗金斗银的往外库房里塞,他连睡觉都抱着钥匙睡,每天不啃两回金子就像缺点什么似的,各处要用银子,找他审批就和要他的命一样。”
方若华莞尔,把手下大将们打发去玩,自己坐下安安静静地看一会书。
五月节将至。
不说船岛,南安城街市上也是人人议论,不少人家都有子弟想要争一争彩头。
一年一度的帆船冲浪赛,若能夺得头筹,不光奖两锭黄金,还奖一条‘小白’。
南安城富贵人家养‘小白’,几乎成了风气,养了小白,保养,换配件,带着‘小白’参加竞赛,简直是南安城颇为难得的娱乐活动。
方二娃的目光从被抬着招摇过市地漂亮船模身上移开,他也有一只‘小白’,是姐姐送的。
不过却被束之高阁,并不经常把玩,这等玩物丧志的事,只会消磨人的精神。
伸手遮挡了下头顶上的太阳,叹了口气,进了旁边一家茶楼,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叫了壶茶发呆。
方二娃不想去学校,也想回家。
他总觉得姐姐办的那个学校,与他格格不入,教的东西都莫名其妙的很。
可是,他总有一点迷惘,不再像以前一样坚信,只要自己认真读书,就一定能考上举人,进士,光宗耀祖!
上一次考秀才没有考中时,虽然他也有些沮丧,到也并不太过担忧。
他年纪还小,还有很长时间。
但自从到岛上读书以来,他对自己的天分,却是多多少少的,开始有了一点怀疑。
方二娃或许还写不出优秀的文章,但别人写的文章是好是坏,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岛上比他年轻,比他字写得好,比他见多识广之人无数。
就说那个蔡小贝,一个女孩子,那般年幼,笔下千言,言之有物,写出来的东西,或许在文笔上过分淳朴,远不能与自己相比,却是详实可信,让人不忍释卷。
他在岛上读书一年,按说算是不短,但在学习上,总归还是有一点力不从心的感觉。
“哎!”
不觉苦笑了声,随即深吸口气,努力不丢了志气,读书多年,若不能在金榜题名,岂非时光虚度,无论如何他也要搏一个锦绣前程……
“二娃?”
方二娃一愣,顺着声音探头向楼下看去,见一辆马车前面,站着的竟是赵易寒,登时惊讶,连忙一脸喜色地站起身下楼迎接:“赵大哥,你回来了?”
赵家和方家邻居多年,方二娃也算是与他一起长大,彼此熟悉的很。
当年赵家迁走,他还难过许久。
“二娃长高了。”
赵易寒失笑。
方而亡登时羞窘,懊恼道:“我有大名,叫我方开宇,不要老二娃二娃的喊了。”
“噗嗤。”
赵易寒尚未说话,马车里便传出一声清脆的笑声,随即止住,车帘一撩,露出一个倩影。
方二娃侧目看去,一看之下,只觉这女子神态娇憨可爱,肌肤莹白如雪,腮上一抹桃红,未语也似笑,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整个人跟烧着了似的,热的厉害。
“哈,傻小子这是瞧上了咱们家慧慧。”
后头的明艳女子探头出来,嗤笑一声。
言慧慧也有点脸红,嗔怒地瞪了自家手帕交一眼,伸手轻轻拽了下赵易寒:“表哥,可是你的朋友。”
赵易寒摇了摇头,笑着做了介绍:“这是我朋友,方……开宇,这位是我舅舅的义女。”
方二娃努力把红着的脸藏起来,略有些意外:“没听说赵大哥还有个舅舅?”
赵易寒叹了口气:“舅舅眼睛不好,身体也不太好,听说幼时便被送去庙里修养,不能常见亲人,我也是最近才与他相见。”
赵易寒是不是多出一个亲人,显然并非要紧的事。
方二娃遇见故人,十分高兴,与赵易寒交谈许久,临别还是恋恋不舍。
听说赵易寒还要在南安住些时日,自是开怀,一连数日,都约了人一起游玩,十分亲近。
赵大哥一言一行,皆有君子之风。
言姑娘也是十分……可爱。
方二娃努力掩藏自己的心思,可少年动情,热烈如火,又如何真能掩藏得住?
至少在言慧慧和她的手帕交谢兰眼中,再明显不过。
谢兰扬扬眉,见方二娃又努力献殷勤,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嗤笑一声,故意扬声道:“慧慧,我听说洪洞县那个姓高的有意和你家说亲?”
方二娃登时竖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