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身下的红色符咒也起了变化,开始缓缓向四周延伸扩散,直至触到离它最近的红烛,便像触到了什么机关一样,陡然定住了。
本来沉寂着的空气也忽然搅动了起来,将满地的烛光吹得摇摇晃晃,布幡上挂着的白色穗子也随风飘动起来,伴随着铜铃的清脆铃声。
而躺在地上的馒头好像陷入深深的沉睡,对此毫无反应。
绝儿用手掖着被风带起的发丝,紧张的看着地上的馒头,就连她怀里本还在安睡着的雪风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睛,警觉的看着四周。
地下室里的气氛也因此而异常的沉寂凝重了起来,突然之间,一个深厚低沉的陌生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到了这间房里,猝不及防的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汝等开启冥府与阳间的通道,意欲何为。”
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威严,让听的人不自觉的就敬畏了起来。
第98章
“这个声音是……”绝儿惊恐的四下寻望, 却依然捕捉不到声音的来源。
一旁的赵笙舟悄悄按住她的肩膀,低声说道:“镇定些,是阎君。”
绝儿吃惊的看了他一眼, 陡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蹿遍全身,连大气都不敢乱出。
听到阎君的声音,张先生便立刻睁开了眼睛,一改往日的作风,恭恭敬敬的颔首叩拜起来:
“望阎君告知祭血之人生辰八字, 姓甚名谁。”
“唔——”
阎君深沉的吟了一声,所有人也在此刻间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 只听“呲啦”一声, 置于馒头头顶上方的水碗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里面的血水找到出口, 立刻顺着裂缝流向地面。
绝儿受到了惊吓,正欲上前查看,却被赵笙舟一手拽住。
他眉头微蹙, 不语, 只是冲绝儿摇了摇头。
“静静的看着。”张先生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面无表情的低声命令了起来。
从碗里流出来的血水并没有像料想中的那样四处溃散, 而是珠连成了一串, 像是被什么外力牵引着一样,如蛇行般在地面上游走了起来。
“那血、好像在写字?”绝儿惊奇不已的低声问道。
“对。”赵笙舟点了点头, 神情复杂的看着经血水的游走, 而出现在地面上的一行湿漉漉的字迹。
“徐恩予。”张先生冲徐恩予扬了扬下巴, 如磐石般定在原地,施法的手印仍未中断,“去将地上的字记下来。”
徐恩予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看起来十分的紧张,拿着纸笔的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小心翼翼绕过地上蜡烛,走到血水流过的地方,将地上的字迹一字不落的抄录了下来。
“结束了吗?”绝儿向张先生投去了询问的视线。
张先生没有回答,只是专心致志的注意着血水的流向,直到看到它失去力量,与正常的液体一样自行溃散开了,这才收起手印,冲绝儿点了点头。
绝儿迫不及待的走到馒头面前,刚想叫醒他,却忽然看到了奇怪的事。
馒头的胸脯上,好像又隐隐约约的闪现出了第一回出现过的藤蔓图案。
“张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明白这个反复出现的图案到底意味着什么,只得匆忙的向张先生求助。
张先生走近一看,纳闷的皱起了眉头:“奇怪,这回我们没有开目,怎么这图案就又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吸入了生犀的缘故吧。”赵笙舟目光深沉的盯着馒头胸口的图案,似是若有所思。
张先生扫了他一眼,细细一想,好像有些道理,毕竟生犀是灵物。
离她不远的徐恩予抄写完了地上的字迹,顺势往馒头身上扫了一眼。那图案他乍一看好像有些眼熟,努力回忆一番之后,脑中忽然闪了个灵光。
“好像是一副山脉图。”
“山脉图?”张先生顺着他的话一想,好像联想起了什么,激动的将两手一拍,“你这么一提倒真些像,头一回见的时候我还当是什么咒印呢。”
“就是山脉图。”徐恩予笃定的说,他留洋时接触到了许多国家的书籍,其中不乏与地理有关的,看过许多类似的山脉图样。
绝儿看着眼前的这副图画,不禁感到困惑,为什么馒头的身上会画着一副山脉图?而且寻常人根本就看不见。这是天生的还是……
“未免这幅图一会儿消失,还是先把它画下来比较好,留着日后再细细研究。”张先生对徐恩予摊了摊手,“是时候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了。”
徐恩予慢吞吞的将手里的纸递给了张先生,刚才心无旁骛只顾着抄录,也没来得及细看,眼下倒有些好奇起来:“还是由我来画下来吗?”
“难不成我画?”张先生白了他一眼,将写着馒头名字与生辰八字的纸抚平读了起来。
“已巳年,丙寅月,壬申日,壬子时,朱慈烺——”
张先生一边念着,一边掐指算着日子,算完之后,整个人忽然怔住了,口中反反复复的念起了“朱慈烺”三个字,好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绝儿不太了解历史,只是从张先生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不寻常:“张先生,馒头……馒头他到底是什么人?”
张先生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一脸震惊的盯着馒头看了许久,反复确认之后才一字一句的说:
“他是崇祯皇帝的儿子,在历史上去向不明的明代最后一位太子,朱、慈、烺……”
绝儿闻言,脑子里嗡的一响,就连手上也在一瞬间脱了力,怀里的雪风毫无征兆的跳落到了地上,受惊般躲到了徐恩予的脚边。
她不知道朱慈烺是什么人,却对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崇祯的事迹耳熟能详。
这位生前享尽了荣华富贵的皇帝,亲手断送了明朝两百多年的国祚,国破家亡走投无路之后自缢于煤山寿皇亭,连同着他的皇后和贵妃也一同殉了国,可以说是死得毫无尊严,十分凄凉。
而就是这样一位令人唏嘘的帝王,竟然是馒头的亲生父亲……
张先生看着纸上的生辰八字,轻轻叹息了几声,就连像他这种为人处世利字当先,对他人之事漠然的人,都忍不住同情起了馒头。
这个世上,恐怕不会有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更加痛苦的经历了。
当年的崇祯,就是在自己的心腹大臣和儿子面前,吊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他甚至因为愧对列祖列宗,死前披发遮面,身上没有穿着任何皇家的佩饰服装,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不愿留下,就那样毫无皇家体面和尊严的赴了黄泉。
那时的朱慈烺不但要忍受着自己一位位至亲的悲惨离世,看着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还要四处藏匿,来躲避当时的那些起义军和清朝的追捕,甚至还要应付那些名为帮他重振山河,实则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居心叵测之人,可以说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实在难以想象在那样水生火热的时期,他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绝儿看着安稳的陷入了沉睡的馒头,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去担忧,他醒来之后,能够面对这样残忍的结果吗?
“张先生,难道这纸上的生辰八字不会出错吗?”她抱着最后的侥幸,希望能够在馒头醒来之前,替他找到一个出口。
“你知道告诉我们这些信息的是什么人吗?是阎君,那是阴曹地府之主。你觉得可能会有错吗?”张先生摇了摇头,抬起手对徐恩予指了指身后,于心不忍的说:“今天我就大方一回,你将这个可怜的太子爷带到内室里的玉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吧。”
徐恩予点了点头,匆忙的将那副山脉图的最后几笔画完,然后就将馒头背进了内室。
雪风远远看着绝儿,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身上低落难过的情绪,乖巧的走到她的脚边,抬起脑袋对她温柔的叫唤了几声。
绝儿怔怔的低下头,看着脚边痴痴的望着她的雪风,心底僵硬凝固着的悲伤和难过瞬间就被融化开了。
她轻轻将雪风抱进怀里,看着它脸上那副不谙世事的单纯神情,一瞬间就联想起了平时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馒头,两行热泪当时就哗哗的往下流。
馒头啊馒头,你要是醒了,我该怎么告诉你这些啊……
绝儿忽然很后悔自己这么义无反顾地去支持馒头寻找自己的身份,她考虑的实在是太少了。
“不用去看着他吗?”赵笙舟忽然站在了她的身后,大概是知道她哭了,将一只干净的手帕替到了她的面前。
绝儿看了手帕一眼,迅速的低下头,用手背将脸上的泪水一抹,重新振作精神:“我去看看馒头。”
她清楚的明白自己不能这么脆弱,如果连她这个局外人都如此沉沦于他的凄惨过去,那馒头醒来之后该如何自处?
第99章
张先生的这个地下室有好几间内室, 除了他和几个徒弟的卧室之外,就是馒头现在躺着的这间。里面放着一座彩凤琉璃屏风,和一些古董玉器, 最贵重的便是馒头身下躺着的这张玉床。
他是第二回躺在这张床上。
“刚才的法术是很消耗他的精力的,大概会一觉睡到天亮。”张先生站在床边,忧愁的看着床上的人,“丫头,你可真是捡回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绝儿没有答话, 只是抱着雪风蹲在了床边,轻轻的抓起了馒头的手。他的手冰凉得厉害, 比他身下的这张冒着寒气的玉床还要凉。
对她来说, 或许从来没有哪个夜晚,像今夜这样难熬。如果天永远都不会亮, 那该多好。
“能不能给他拿床被子?”绝儿心疼的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婆娑,希望这样能让他暖和一点。
张先生叹了口气,看向内室门外, 徐恩予已经从隔壁的房间里抱来了一床薄被。
“银吉, 你再去拿几颗金丹给他服下。”
银吉点了点头,默不吭声的从丹药架子上拿出了装着金丹的瓶子。哪怕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他, 好像也感受到了一屋子沉重的气氛。
他低着头也没顾着看路, 拿着丹药回来时正好碰到跟着赵笙舟进了内室的阿九,一个没留神便撞到了他的身上, 脚下一个趔趄, 差点连人带着药瓶都摔了出去。
他惊讶的看着阿九拉着自己的那只手, 被黄符遮挡着的脸上只隐约看到微微向上勾着的干枯嘴角。
“你……”银吉看着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刚想到了什么,就被金吉给打断了。
“银吉,你干嘛呢?”金吉扶起了他,好奇的往阿九身上看了一眼。他已经将手放了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拖着“沙沙”的步子,缓缓走到了赵笙舟的身后。
“没、没什么。”银吉疑惑的挠了挠眉角,看到手上的药瓶,想起正事,连忙起身将药送了过去。
绝儿看着馒头将金丹服了下去,这才稍稍有些安心,忽然对张先生说:
“我和馒头已经准备成亲了。”
张先生微微一怔,难以置信的看着绝儿的背影,怀疑自己听岔:
“你疯了?且不提他的身份,就他那副被埋了金针的身体,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患,你就敢将自己许给他?”
“我没疯。”绝儿回过头,坚定的回应这张先生的目光,笑了笑,“馒头——,他很好。是我遇过的最好的男人。”
张先生瞪着眼珠子,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竟妥协的笑了起来,挥手道:
“罢了罢了,你们俩的事我这个外人无权干涉,只要你们不后悔便好。你这丫头变了,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如果你这么担心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瞒着他比较好。”赵笙舟忽然说道。
绝儿摇了摇头,深情的抚摸着馒头的额头,将被子重新替他掖了掖:“你别看他平时愣头愣脑,傻乎乎的,可有些事还是瞒不住的。就算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辈子。我不想与他之间有任何的隐瞒。”
赵笙舟叹了口气:“我想但凡是个人,都很难接受那样的过去吧。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他知道了之后会怎么样?”
“我会陪着他的。”绝儿淡淡的笑了笑,好像已经有了打算,“再说,他已经不记得原来的事了,知道这些也许会痛苦煎熬一段时间,但距离现今那么遥远的事,总会被时间冲淡的。”
赵笙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可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并不轻松,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起来比绝儿的立场还要艰难。
“对了,张先生,我记得早上你好像提了一下,是不是知道金针封穴的解法了?”绝儿将馒头的手放进被子里,像是怕被他听见似的,将张先生远远的拉到了一旁。
“都是早上被你砸的那一下,险些让我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张先生无奈的横了她一眼,正准备喊金吉将早上看到的那本古籍拿来,没想到却遭绝儿一拦手。
“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她紧张而忐忑的看向徐恩予,“之前你说,如果馒头身体里的金针被取出来,那么他之前忘记的那些事就有可能被记起来,是不是真的?”
徐恩予微微一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对,而且几率很大。”
张先生眯缝起眼睛看着绝儿,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便叫住了金吉,冷冷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将他身体里的金针取出来了。”
绝儿纠结的咬了咬嘴唇,转过身看着床上的馒头,半晌无言。张先生猜的没错,如果真是这样,她一点也不希望将馒头身体里的金针取出来,她不要他记起过去的那些事,一点也不。
让馒头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已经是她最后的底线了。一旦他真切的记起过去所有的遭遇和经历,那会是多么巨大的悲痛。绝儿没有把握他是否能承受住,她不想看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彻底的崩溃掉。
“也许你这样打算是对的。”徐恩予长长吁了口气,以一个大夫的立场来看,他也认为这样的精神摧残,不是馒头所能承受的,“只是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金针长期在他身体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血液的流动,肯定是会对他造成影响的,更何况他的身体的使用时间,实际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极限,即使有道法符咒的加持,我想也还是会并发出其他的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