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呀,”杨萱恍然,“张继是严伦的外孙……我觉得这人不错,年纪轻轻都已经是进士老爷了,你没问问大舅母的意思?”
辛媛撇撇嘴,“不问,有什么好问的。杨芷都没瞧中,我才不捡她剩下的。”
杨萱忙劝道:“你别犯傻,他们那是没缘分。我姐后来相看那些,没一个能比得上张家。我娘私下跟我提过,看我姐那意思,其实是有些后悔拒绝张家。我娘后来又跟薛太太递过话,薛太太说张太太没有吃回头草的打算,正在替张继相看别家。”
辛媛低头想了想,又道:“那我也不提,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反正我不会跟我娘说的,萱萱要不你跟我娘说?”
“随便你,我才不管你的事儿,”杨萱无语,随即又道,“不过我真心给你提个醒儿,如果张继真的有意求亲,你别碍着面子不应。”
辛媛“切”一声,“你真把我当傻子,我当然要答应啊。”
杨萱捂着嘴,吃吃地笑。
过完中秋节,张家果然托请媒人上门提亲,大舅母事先跟辛氏已商讨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张太太见大舅母做事爽快,也给足了辛媛面子,纳采问名都按照古制来,尽到了十分礼数。
两家都有心求好,过程就格外顺当,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已经将婚期定下来了,就定在辛媛满十五岁那年的腊月。
杨芷听闻此事,一颗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炸似的,锥心得疼,只恨不得连辛媛那张脸也一道毁了。
只可惜这两个月杨萱几乎闭门不出,而杨桂在田庄上野惯了,在家里也闲不住,一天倒有大半天的工夫在院子里疯跑,乳娘跟丫鬟寸步不离地看着。
杨芷别说往东夹道走,就是在院子里多站会儿,就有人不住地往她那边瞧。
待到十月,下过两场秋雨之后,天终于冷下来。夹竹桃的枝叶被秋风秋雨吹打着掉落了许多,剩下没落的也是干巴巴的。
杨芷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了。
杨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侥幸,反正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总是沉甸甸地压着大石。
可杨修文却整天板着脸不见笑模样。
启泰帝因为身体有恙,已经两个月未曾召他进宫讲学,早朝也改成了隔日一次,甚至批红都没法亲历亲为,而是交给太子代笔。
先前军中将领贪墨一事被重新翻案另审,尚未有定论,秦铭却突然跳出来参奏靖王府长史私吞盐税,数额足有数十万之巨。
长史掌管王府政令,有时候可以代表王爷出面。
秦铭的记录又极详细,一笔一笔的款项何年何月在何处交接,有何人见证,经了何人之手,非常具体。
靖王面临这一连串的打击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曝出沐恩伯与鞑靼巴图部落勾结倒卖生铁的书信往来。
沐恩伯当即关入天牢。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现任沐恩伯是靖王妃嫡亲的兄长,要说其中跟靖王毫无瓜葛,还真是说不过去。
好在,纵然一桩桩一件件大事被揭出来,启泰帝却始终不曾下令断决,靖王也未曾入狱,仍是照常到户部坐堂。
杨修文却是前所未有的忙碌,有时候好几天夜不归宿,偶尔回家一趟,脸色也总是阴沉沉的,教人不敢上前搭讪。
只有见到杨桂时,才会露出一丝半点笑模样。
杨萱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前世的事情会再度重演,可是看着家里压抑的气氛却是不敢贸然开口。
不管怎样,进了腊月门,总归是要忙年,京都处处洋溢着浓郁的年味儿。
杨家的年节礼依旧着落在杨萱头上。
杨萱按照往年的定例,再根据田庄送来的东西略作改动,拟定好去交给辛氏过目。
辛氏刚歇晌醒来,头发散乱着,衣襟也未曾掩好,两眼直直地盯着某处发呆。
杨萱惊骇不已,低声问道:“娘,怎么了?”
辛氏回过神,勉强挤出个笑容,“刚才做了个噩梦骇住了,这会儿心还怦怦地跳。”
杨萱亲自沏了盏茶递过来,笑问:“娘做的什么梦?”
“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辛氏接过茶盅,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边系紧衣衫带子,一边道:“……梦见白鹤书院出了事,你大舅和二舅家都被下了狱……又梦见你跟怀宁成亲,还有阿芷,哭着闹着说我偏心,说她要去冲喜……没头没尾的。冲喜是老习俗了,现在京都哪有人家肯把姑娘送给别人冲喜,这不明摆着要去当寡妇?”
杨萱大怔,好半天没有说话……
第72章
前世的情形仿佛走马灯一样闪现在眼前……杨修文厉声道:“叫你去,你便去, 养你这么多年, 就教导得你忤逆长辈?”
辛氏强作出笑颜安慰她, “夏怀远是武选司主事,人也良善……左不过还差两个月, 跟他商议下, 他总会体恤你这几天,等及笄之后再行房。”
她穿着大红绉纱通袖袄, 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杨桐背进花轿里。
没多久就到了夏家。
隔着红盖头, 她看不到周遭的人,只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夏太太真是个能人, 竟然真给赖了个媳妇回家, 看样子还是个有钱的。”
“岂止有钱, 是个官家小姐……你看裙子上的并蒂莲,是掺了金线绣的, 前面喜铺卖的不如这件好, 还要五两银子,这条裙子起码得八两。”
“这算什么?昨天发嫁妆可是足足四十八抬,还陪嫁了地, 陪嫁了书。”
……
匆匆忙忙拜堂行礼,她被送入洞房。
再然后夏怀宁进来, 挑开盖头将她推倒在床……回门后没几天, 噩耗便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这一切不是梦, 这都是真的,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杨萱顾不得哭诉自己的委屈,上前两步半蹲着扶在辛氏膝头,凝重地说:“娘,我也做过这样的梦,三四年前就开始做。我梦见太子登基、舅舅下狱,咱们全家也被关进大牢里。判文上写着结党营私扰乱朝纲,”一边说,泪水已簌簌落下,“娘,我害怕,能不能劝爹爹别做官了,咱们住到大兴或者真定,我喜欢田庄,阿桂也喜欢。”
辛氏身子晃一晃,忙将手里茶盅放在旁边矮几上,揽住杨萱肩头轻轻拍着,“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我也是一时骇着罢了。你爹昨天说,靖王看似凶险,可圣上始终未表态,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今年冬天,辽东一直不太平,女真人凶狠强悍,少不得还得太子亲自率兵出征,等他一走,靖王就有了翻身的机会。二月里,各处书院开馆,自有学子们上书陈情。你爹已经联系了好几位笔头好的大儒,准备写折子申辩……只可惜明年不是正科。”
正科就是大比之年,每逢丑、辰、未、戌年间举行,各地举子都要进京参加春闱。举子说话的份量可比没有功名的学子们重多了。
杨萱泪眼婆娑地问:“爹爹别管这些事情不行吗?”
辛氏摇头,“你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像你曾祖父那样入阁拜相光复门楣,咱们不能给他添乱,尤其你一个姑娘家,不用跟着瞎操心,即便天塌下来,自有你爹爹撑着。”
说罢,掏帕子给杨萱擦擦眼泪,拿过她才刚拟定的礼单瞧了瞧,将秦家划掉。
杨萱不解地抬头,“以后跟秦家就不来往了吗?”
辛氏轻轻叹一声,“立场不同,没法再走动了。我实在也没想到,秦大人竟然豁出去前程用密件换了周路死。”
周路死了?
杨萱低呼一声,随即明白。
秦铭临阵倒戈,在靖王这边已无立足之地。
而太子那边白白折损一个四品武将,想必也有人对秦铭心存不满,何况叛主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诟病。
仕途定然是毁了的。
杨萱却隐隐有些羡慕秦笙,并非每一个爹娘都愿意舍弃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只为保全女儿名声,替女儿出气。
转念一想,如果秦铭不反水,靖王未必能败,而杨家就不会受牵累。
追根究底,秦家的所作所为间接影响了杨家的命运。
可自己当初如果不替秦笙隐瞒,也未必能有后来这些事情。
兜兜转转,都是命中注定吧。
腊八之后,辽东连连传来兵败的奏章,先是辽海卫失守,接着沈阳卫沦陷,女真人直驱辽阳城下,大有一举破关的阵势。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有人奏请太子再度率兵御敌。
启泰帝愤然道:“难不成除了太子,万晋朝数千万子民就无人能领兵作战?朝廷养这几百将领都是废物?”
太子自然未能成行,而是举荐了他身边一个得力将领出征。
靖王仍是奉旨筹措粮草。
腊月十八,朝廷如往年一样封了大印,诸事暂且搁置不理。
纵然朝政如同暗涌翻滚不止,可对于京都百姓来说,仍然是个安稳年。只是上元节灯会的花灯还不曾散,辽东那边又传来噩耗,失守的重镇已多达五个。
据说是冬衣未至粮草不济,士兵们冻得手都握不住刀,怎么御敌打仗?
靖王辩解道:“辽东与宁夏不同,辽东以屯兵为主,无需全额供应粮饷。”
便有人轻轻一笑,“王爷许是只顾着淮南盐场了,不知道辽东连年饥荒,这两年都在打仗,士兵哪有工夫种地?”
又有人道:“七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估摸能供辽东将士吃穿好几年。”
启泰帝盛怒,一头扎在龙椅前。
早朝不退而散,启泰帝卧床不起,朝政尽数掌握在太子手里。
夏怀宁坐在东宫花厅,手里捧一杯沏得恰到好处的云雾茶,面上波澜不惊,带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老成。
这阵子,他已经成为东宫的常客,也是太子幕僚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无需经过通报即可出入花厅。
这世的变故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不出意外的话,等靖王将他贪得的银两吐出来,辽东战事就会以全胜而结束。女真人俯首称臣,作为万晋附庸永不会再犯。
万晋国只需每年拨给他们少许粮食即可。
消除了外敌就该清算内患。
沐恩伯要被斩首示众,靖王会圈禁到死,所有被靖王驱使为靖王摇旗呐喊的人都要逐个清算,其中就包括白鹤书院的辛氏一族以及杨修文。
夏怀宁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阖家入狱,他要杨家人求他,最好是杨萱亲自来求。
杨萱心软单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肯定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唯一不足的是,这阵子太忙,他没腾出功夫来赚银子,尚未购置宅邸。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大功告成之后,太子殿下论功行赏,少不得给他丰厚的赏赐。
正如夏怀宁预先打算的,二月底,靖王再次筹措粮草之后,辽东战事大获全胜。
战死辽东的士兵家眷俱都得到了优厚的抚恤,那些伤病残疾的军士也获准回乡养病。
其中便有夏怀宁的长兄夏怀远。
当年夏怀远离京时才只十岁,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孩童,如今已经年满十八,生得肩宽腿长,高大魁梧。
夏太太看着阔别八年的长子,哭得肝肠寸断,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晌,拉着夏怀远左右打量了个仔细,关切地问道:“阿远,你写信说受伤,是伤哪里了?”
夏怀远笑道:“之前左胸中过箭,伤口早就好了,里面留下些症候,没什么大毛病。这次正好有这个机会,上峰顾及我,借口回家养伤,让我在京里谋个差使,举荐信都写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展开来,递给夏太太。
夏太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却识得“纹银二百两”的字样,端详好半天,咧开嘴惊喜地问:“这些都是给娘的?”
夏怀远郑重点点头,“娘生我养我,而我这些年却一直未能承欢膝下,心中实在有愧。这些银两,娘留着买些滋补药品来吃,添置几身体面衣裳。”
夏太太欢喜万分,小心地将银票对折,再对折,收在自己荷包里。
夏怀远又看向夏怀宁,笑道:“弟弟也长这么高了,弟弟学问好,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咱家祖坟也算冒青烟了……爹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会高兴。弟弟有出息,哥以后就仰仗弟弟照拂。”
夏太太趁两人说话,打发孙婆子将夏怀茹唤回来,少不得让她从孙家带两坛好酒,几斤上好的牛羊肉。
一家人齐动手,整治出一桌颇为体面的酒席替夏怀远接风洗尘。
席间,夏太太只哭诉自己这些年生活的不易,却只字不提让夏怀远看病的事儿,倒是夏怀茹看出夏怀远脸色灰黄,心疼自己的胞弟,开口道:“阿远在外头这么些年,好容易才回来,得找个郎中仔细调理调理身子。我听说回春堂的郎中脉息极好,赶明儿阿远去瞧瞧吧。”
夏太太道:“回春堂的诊费比别处都高,前头三胖子的闺女出疹子,花了二两半银子,别处有几十文钱差不多了。”
夏怀远道:“我这毛病在军中看过,就是刮风下雨严重些,平常耽误不了干活,却是没法再动刀动枪遭受严寒之苦了……瞧不瞧都行。”
“那就不必瞧了,免得还要吃苦药。”夏太太往夏怀远碗里夹了筷子卤牛肉,“在家里多调养一样的。”
夏怀宁只是冷笑。
他的母亲他了解,到手的银子是很难再掏出来的,就算是嫡子长孙也比不过白花花的银子好。
夏怀茹自然也知道夏太太的脾性,又道:“军中大夫大多擅长治疗棍棒刀伤,于内里的毛病不一定瞧得准,阿远还是去回春堂看看,药钱诊费姐替你出。”
夏怀宁也道:“现今家里比从前宽余多了,姐夫家里时常送吃的用的过来,不差这点医药钱。哥的差使也不用急,我有几个得力的朋友,兴许能帮得上忙。回头我找他们斟酌一下,看给哥寻个清闲的职务。”
话说的委婉,可除了夏怀远之外,几人都知道,是夏太太没脸没皮地去打秋风连偷带顺拿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