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这般绝,除了要对太子下手,还能有第二个理由?
可是不对!若是皇帝真的要对太子下手,今日入城这两万“援军”……又怎会真的是“援军”?
秦相英的眼睛骤然瞪大,血液霎时冲到头顶,红唇颤抖,凄厉的尖叫声便要从唇边溢出,整个人像摔出去一般往门边拼死扑去,手指砸在门框上,细长的指甲霎时劈裂,剧痛钻心。
却哪里还来得及?
钱大人是武将出身,早在她面色大变的当下果断出手,右臂铁钳一般将秦相英压在胸前,掌心将
她大半张脸捂得死紧。
他手下半点没有留情,秦相英喉头骤然一紧,几乎听得见咯咯作响的声音,霎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面上一寒,被薄薄一柄匕首贴在眼皮上,心头一片绝望。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皇帝要杀太子,先将京中秦裴二家一网打尽,确保再无人与太子送信。再以一向与太子不合的陈氏旧将钱大人为大将军,率两万兵马前往云州,打着援军的名义,实则意图在军中发动政变,趁太子不备将他绞杀,再将早已拟定的圣旨拿出。
若真是援军,何必入云州?直奔顺州解太子燃眉之急不是更好?若真是援军,怎会听闻大捷面色沉重?
若真是援军,何必……等到现在?
“秦大小姐果然冰雪聪明。”钱大人的声音冷寂,“立刻便能猜出我此行的目的。殿下若当真得你为妻,真乃万幸!”
他手腕仍然用力,可是贴在她眼庋上的匕首却无再往下滑的意图,像是……并不想杀她?
秦相英渐渐冷静下来,收拾了惊慌的心情,又逐渐意识到另外的疑点。
不对,若是钱大人当真是皇帝派来的杀手,打着援军的目的,实则只为了降低太子的警惕性,好于军中将太子暗杀。
那他……何必在此时对她暴露自己此行的目的?
更没有必要将京中秦家尽数被杀的事实告诉她啊!
秦相英攥紧手中拳头,尽量将声音放至最低,悄声问出了一个问题。
“钱将军,不知裴家可好?”
秦家岀了太子良娣,裴家出了太子妃。合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知晓裴家此时如何,便该能猜出京中现状。
她没有问他秦家被杀的原因,而是谨慎地问起太子妃所在的裴家。
钱大人眼带赞赏,下颌轻轻点道:“……裴家甚好。”
何止是甚好,简直是扶摇万里青云直上,权倾朝野势不可挡。
“太子北征数月,军报之中连吃败仗,不但收回顺州无望,还接连失去了代定二州。四万大军围困云州,太原府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京师一片动荡。”钱大人说。
是了,前期哥舒海和阿咄苾层层布局,唱空城计调虎离山直逼云州。太子吃了暗亏,回京的军报必不会十分好看。
“京中人心惶惶,质疑之声踊跃不绝,圣人看似中立,却日日焦虑坐立不安,接连在朝中数次问起为何短短两年时间,太子此次却这般无能?”钱大人冷笑,“朝中武将若是有人替太子说话,便被圣人当面斥责,中书令裴郡之与清流一党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种种猜测甚嚣云上,朝中人人自危。皇帝更是一日胜过一日暴躁。
情势变换,果然不过是顷刻之间。
便是此时,太子妃裴安素,故太傅的嫡幼女,再次孤身一人,跪拜宫门击登闻鼓,在太和殿外奏请面圣。
与多年前她为太子洗脱逼奸嫌疑树立仁孝有德的名声时,一般无二。
“圣人将太子妃请上金銮殿,满朝文武皆是一头雾水。哪知裴小姐端端正正跪于殿下,亲手捧上了一幅画卷。
钱大人唇角轻挑,手下薄刃略略离开秦相英的面颊,问道:“秦小姐可知,这幅画卷上面画的是什么?”
秦相英颓然后退,满身萧瑟,呢喃道:“该当是……多年前秦家与殿下通信,以画名意?”
那幅示警的“红杏出墙”图。
钱大人却轻轻摇头,淡淡道:“不……是秦家多年来,与突厥阿咄苾勾结叛国的罪状。”
第125章 援军
金銮殿上,太子妃裴安素螓首娥眉,一身镂金蜀锦长裙仪态万千,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不论谁看,都是毫无挑剔的皇家媳妇。
裴家一直隐忍不发,皇帝还当是当初敲打裴郡之那些举措见了效,裴家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于太子北征初败一事上袖手旁观。
太子在京中几年,将他与太子妃之间两小无猜的深情演得人尽皆知,就连皇帝也常有耳闻。此番见了裴安素,皇帝本以为是小姑娘的儿女情长,是太子妃不忍太子被当朝苛责,以故太傅之女的身份替他奔走游说。
皇帝本能地反感,眼神刀锋一样甩往裴郡之。
裴郡之却站得端正,衣袖纹丝不动,分明是对裴安素击登闻鼓早有准备。
君臣相峙,皇帝气得牙痒,却也只能面带微笑赐座。
哪知裴安素深深埋下头去不肯起身,双手奉上一幅画卷。
皇帝满腹惊疑,展开一看,才发现那画卷之上寥寥数朵泼墨的玉兰,远方一轮血红色夕阳,配两匹枯瘦的战马。
旁边一行清诗,分明是太子的字迹,写着“柳兰树下上白麻,送客销骨西风怨。阳平一事,得亏胡狼相助,今夜当有分晓。风莺移树啭啼,夜深难寐,思君幽怀更在月末。”
皇帝读得云里雾里,怎么看都是一朵不甚高明的情诗。
他腹中墨水不多,眸光瞥见光禄大夫沈知云和礼部尚书杨晋,抬手便将画卷递了过去。
裴安素仍乖顺地低着头,见状轻轻勾起唇角,朗声开口道:“圣人明悉太子字迹,理当知晓这幅画卷出自殿下之手,落款是首情诗。”
“只是这情诗,并非写给我的。而是……写给客居我府中的太子良娣,秦奉英。”
裴安素重重地埋下身,额头贴在青石砖地上,提高了声音,响亮道:“安素虽为女子,却也知舍生取义家国大义,断不能容忍这等叛国之恶行,今日击鼓闻登,是为检举当朝太子卢睿与太子良娣之秦家勾结北地突厥,谋害大燕将军。”
“这封画卷及情信,就是他们狼狈为奸两相勾结的罪证!”
裴安素抬起头,清丽的面孔波澜不惊:“圣人且看,柳兰乃是突厥名产,白麻送客销骨暗指死人。而阳平二字,本是豫南重镇,自古便是军家要塞,别名…尧良。”
尧,良。
恰恰暗合了陈继尧和陈继良二字。
皇帝瞳孔轻震,尚未说话,已听见满庭讶异的窃窃私语。
光禄大夫沈知云的声音尤为刺耳,叽叽喳喳嘀咕着:“……都说陈继良将军死得蹊跷。好生生的,怎会莫名被突厥哥舒海俘虏?当日破城,听闻突厥哥舒海拿陈继良当人质欲与我大燕缔结和平,殿下却绝不相商,任由哥舒海将陈继良凌迟处死。”
沈知云为人直率,一拍大腿朝皇帝惊呼:“圣人理当彻查陈将军被俘一事,怎么看,都像是军中出了奸细啊!北地,胡狼,还有画中这两匹马,不是正正暗指突厥人吗?”
他转过睑,咋咋呼呼对裴安素嚷道:“只是单凭这图画,便是太子的笔迹,又怎知殿下是写给谁的?”
一唱一和,应答完美。
可惜演技稀烂,处处都是破绽。
分明是早有准备的一场局。
皇帝到得此时也才反应过来,也不看裴安素,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裴郡之,心中暗暗感慨。
原来这朝堂上,想太子死的,并不仅仅只他一人啊。
裴安素抿起嘴唇,接着说:“殿下诗句中还写曾了风莺移树啭啼这一句……”
风莺,奉英。正是秦家二小姐,太子良娣的闺名。
“秦家有商队啊!和西域突厥走得这么近,听闻秦家祖上曾与颉利可汗一道饮酒,还定下娃娃亲。”朝中有人借势叫出,“秦家在北境的商铺,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实则为他国打探消息?”
这是多少有些拙劣又牵强的栽赃,却在这样完美的时机,由这样一个完美的人选爆出。
太子妃眼中泪水涟涟,口中仍说着冷酷的大义,脸上却是一副情深的表情。
青梅竹马的小儿女,自幼定亲。
若是太子登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若不是当真无法释怀的家国情怀,又怎会选择在此时大义灭亲?
太子死了,于她裴安素,又能有什么好处?
皇帝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裴郡之,良久之后才轻声道:“彻查秦家。”
此时要查,自然是想要查出什么便能查出什么。
秦家连夜被围,抄家,清晨未至,已经有流水般的“罪证”送至皇帝的手上。
正如太子提的那一句诗,分明来自于多年前他对秦宝林之死的提点和报信,却被东拼西凑成一封通敌的证据。
秦相英面色煞白,唇畔颤抖:“……秦家与太子妃私交甚笃,多年来与太子书信往来,都是借由太子妃的名义从朱雀门送入东宫。太子妃欲反水反咬,秦家再无反抗之力。”
没有人想得到,要杀秦家的,是裴家和裴安素。
亦没有人想得到,最想要太子死的,也是裴家和裴安素。
想通这点,秦相英已经心灰意冷,一直强撑的眼皮终于落下,眼泪夺眶而出。
“钱大人奉圣旨来此,是否要对相英动手?”她再没了坚持的精神,冷冷道,“秦家满门抄斩,只余我一个。刚好将我灭口,再拿两万援军去迷惑太子,潜入军中暗杀。”
钱大人却长叹一声,缓缓松开箍着她的手。
“秦小姐可记得,我与你父常于西市的茶寮丽水台对酌。殿下宫变当日,本轮到我亲往镇远门驻守……早在那时,我便与你父讲明了心事,一同支持血脉正统登基。”
钱大人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来自于秦家和太子的支持。
若是能杀太子,他也想将太子杀个干净。
可他最怕的,还是自己没那个本事。
两万“援军”,能否骗得过收复顺州的太子?
钱大人半点把握也没有,思来想去,仍是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不愿杀你。”他轻声说,“但是你我由现在开始,应当齐心协力。待殿下回来,我将会是真正的援军。”
再也没有这名为援军,实则杀机的杀人罢。
第126章 勤王
当日钱大人与秦缪交好,接下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本欲追随太子兵变逼宫。
可是突厥南下掠城夺地,太子箭在弦上却生生隐忍不发,于生死关头选择了家国大义,率七万燕军北上。
钱大人本是军人出身,胸中仍有一腔热血,得知太子所为,不由在心中赞他一声真汉子。
及至太子北伐连遇不利,皇帝在朝堂上几番发难讨伐太子败仗的原因,处处都有别有用心的痕迹。
朝中动态瞬息万变,人心惶惶。钱大人人在局中,虽然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亦知一夜之间,秦家就被安上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连留宿秦家的太子良娣秦奉英也未能幸免。
他一向私下与秦缪交好,此时如同惊弓之鸟,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秦家哪里得罪了圣人,连相救的机会都没有就已覆宗绝嗣。
可皇帝却在此时召他进宫厚嘉奖赏,亲自封他为大将军,和颜悦色体贴入微,叮嘱他从城中抽调内城禁卫,组成两万人的燕军北上支援。
钱大人脑袋一根筋,以为“支援”是当真支援,苦心对皇帝进言:“殿下骑兵为主,五城兵马司以府兵步兵为主,比起殿下的大军精锐杯水车薪,还不如在太原府沿途布兵,若有万一,也好抵挡一二。”
哪知皇帝却握了他的手,半点亦不关心北境现状似的,将虎符与圣旨齐齐奉上,声音暗哑神色肃穆:“攘外必先安内……太子通敌叛国,今日你奉我圣旨,名为驰援,实则平叛,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将逆子卢睿一网打尽。”
钱大人未及回府便被心急如焚的皇帝送出了城,一路忐忑。
行军过半,他却接到一封老宅的下人送来的家书,含糊其辞地告诉他,老宅的庄头回府送节礼的时候发现京城中的钱府被官兵层层围住,几次三番欲打探消息而不得,只能连夜逃出京城给他递信。
钱大人宛如五雷轰顶。
威胁……临行之前诚恳真挚的皇帝,口口声声将大燕的江山托付给他。
却在他出征不久便将钱家牢牢看管,随时以家人性命相威胁防他反水。
钱大人不寒而栗。
皇帝登基十年,才干从无昏招不断,自裴太傅伊始连灭数位重臣,不惜自毁江山也要绞杀太子于阵前,甚至对于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半点信任。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人唯心变幻莫测。
“圣人心思捉摸不透,非大丈夫。”钱大人压低声音,手下力道又放松了些,“殿下北伐为国泰民安,平定州之乱解云州之困,无半点错处,仍要被圣人斩杀,焉知殿下的今天,不会是我的明天?秦家一夕覆灭,又焉知不会是我钱家的下场?”
这样昏招迭出的皇帝,要忠心又有何用?
这样的太子,他手头带来的两万燕军,又能抵得上什么?
钱大人目光沉沉,深深冲秦相英点了头。
秦相英久久不动,已是信了他七分。
钱大人慢慢地彻底松开她,后退半步,问:“待殿下得胜归来,还须仰仗姑娘替我美言。秦家这封焦页的丧报,便是钱某的投名状。”
并不是人人都如云州郑将军与他有旧,又直爽毫无心机。
钱大人欲投诚,必得一向谨慎周全的太子放下戒心。
秦相英淡淡抬头望向他,四目相对,已知彼此所求是为何事。
亲人尽数覆灭的痛苦被强烈的求生欲所覆盖,若不齐心协力扭转败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印在皇帝生死簿一样的圣旨上,怕是早死晚死也没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