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将军尽可放心。”秦相英轻轻说,“相英知道了。”
太子的戒心比钱将军预料之中还要重。
援军入城不过两日,燕军先行部队班师回营,却驻扎云州城门之前而不入。
云州守将郑将军甚是奇怪,数次遣将前去询问,得来的答复均是“殿下此时不在军中,待他归来再行入城”。
太子不入城,必是已经知道京中“援军”到来一事,怕是已经对钱将军此行目的起了疑心。在城外扎营,分明是给钱将军表心迹的机会。
秦相英与钱将军对视一眼,轻叹一声,低声说道:“郑将军莫担忧,待我亲自出城,替殿下接风洗尘。”
她与钱将军同行,身旁只带三五个随从,亲自出城前往太子的营帐。
而这次,终于见到了“不在军中”的太子。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为天地之所不容!殿下万勿徘徊歧路错失先机,待燕祚之衰尽而悔之晚矣!”
太子端正坐着,面无表情听完钱将军涕泪交加的控诉,手中捏着这封焦了一角的残信,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将军。
“钱大人武将出身,这番话说得倒是文采斐然惊采绝艳,我佩服得紧。”
只这一句话,便止住了钱大人的呜咽与眼泪,脸色唰地通红,连番瞄向身边的秦相英。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默默在心中轻叹。
好冷静,好文采,好样貌,亦好聪明。
难怪当日母亲在宫中境遇这般艰险,亦要择定秦家嫡女为自己作正妻。
一朝之中,她秦相英由枝梢跌落谷底,满门屠尽再无依傍,亦能于绝境之中翻身,替钱大人出谋划策取其信任,为自己谋求靠山和资本。
和他心里的那个小姑娘,形成了那般鲜明的对比。
三十年前,若是秦相英在宫中,说不定当真能杀出一条血路,哪会沦落到被李氏逆贼围困至死?
不,若是秦相英在宫中,甚至根本走不到兵变那一步。与李彦秀虚与委蛇,再与定王暗中携手,若换了她做泰安公主,怕是连登基做了女帝也未尝不可。
太子轻轻地笑了。
泰安……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千万遍那样,软弱又怯懦,天真又懵懂,像一张薄薄的小纸片,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伤害旁人。
可他爱的,不正是这样从不让他设防的她吗?
“待我君临天下册你为后昭告世间,你才会回来吗?”太子垂下眸子,“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太子抬起眼睛,灼灼看着钱大人说:“钱将军受顾命于危急,无忘燕君之命,我甚是感动,愿以你为骠骑大将军伴我左右,共立勤王之勋。”
七万燕军顺利进入云州城中,两万援军被一一打散编入军中。
君臣同乐,在云州城中彻夜庆贺。
而京城中的皇帝日日焦心,期待着太子于北境之中被钱大人诛杀,近十万北境的燕军顺利交接,落入钱将军的掌握之中。
可他等来的,却是太子卢睿于云州城起兵勤王的消息。
十万燕军浩浩荡荡,自太原府一路向南,连拔数十州府径穿三晋直逼京师,眼看就要自蒲州攻入长安城。
太子,终于反了。
而一直自以为稳操胜券的皇帝到得此时方知惊慌,连夜将裴郡之召入宫中相商。
“如今怎生是好?当真打过来了!”皇帝急得如同油锅上的蚂蚁,“突厥人为何这般没用?不是说那个哥舒海天降神将,为何连区区小儿都拖不住?”
裴郡之面上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攘外必先安内,不是连陛下都懂得的道理?殿下已经重创阿咄苾,何必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在此关头,与突厥大军默契休战,南下勤王攻入京师,不是最好的时机?”
父子一战已经无可避免,即便太子将突厥全歼,凯旋回京之后亦要与皇帝就兵权拼个你死我活。
既然都是要拼,何不趁着手上有兵的时候拼?
皇帝恨得心焦,怒视裴郡之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劝我此时动手?待太子归京之后,不是更好?”
裴郡之一脸无辜,连声叫冤:“陛下明鉴……臣又岂会知晓钱将军会临时反水,与殿下沆瀣一气反攻京城?若是他忠心耿耿一心为了陛下,暗杀太子一计,本是上策!若是放任太子坐大,待太子当真剿灭突厥凯旋,入城之后直奔皇城连佩剑都不卸,陛下又能有何胜算?”
裴郡之三言两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皇帝于大事上一贯愚蠢,小事上却甚是机警,哪里看不出裴郡之越发敷衍和有恃无恐的态度?
皇帝冷笑一声,倒有些摸不清裴家此时的情形。
裴家这般狂妄,是还当自己是太子的岳家,还仗着太子与太子妃幼时的那点子情分吗?
皇帝垂下眸子,心中暗恨。
这满皇城的宫人瞧不起他,金銮殿中的朝臣亦瞧不起他,皇帝从入宫那天就知晓。
大司马在时他韬光养晦,在群臣和后宫面前装蠢扮傻降低戒心,时日久了,就连世人都当他傻。待到后来,他当朝手刃了陈家的皇后,又将大司马满门屠尽,旁人看他的眼光尽皆变作了畏惧。
都在骂他薄情寡义,皇帝想。
可是他却知道,他亲生的儿子却比自己还要薄情。
太子能够活到今日,仰仗的便是“薄情”二字。
皇帝冷笑,裴家怕是忘了,太子通敌的证据可是裴安素鸩杀秦家良娣之后,于金銮殿上亲手奉上。
她便是与太子有过生死之许,难道太子还能为了她网开一面,放过裴家不成?
思及此处,皇帝嘲讽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想起,太子妃与太子青梅竹马,情分不一般。如今睿儿受人蛊惑误入歧途,不若放太子妃于阵前,好生劝诫睿儿回头是岸?”
看吧,又想靠着女人翻盘。十年君王,眼界依旧是红墙围着的那一点点。
合该轮着他亡国。
裴郡之几欲笑出声音,强自忍住,板着面孔道:“自云州往南沿途州府,守将大多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将。太子接连拔下数十营,除开十万燕军精锐战力惊人之外,焉知未有陈氏旧将反水,未曾抵抗?”
言外之意,是讥讽皇帝就算当真想把裴安素送去,又有哪位守将是他真的信得过的呢?
毕竟是做人质相胁迫,隔得远了变数多。
“若是安素当真有用,何不将她留在身边?”
裴郡之不过是半讽半嘲,随口讥道。
皇帝却当了真,思来想去,第二日里便召了裴安素入宫。
裴安素毫无惧色,发间一枚碧玉长簪衬得乌发雪颜,藕荷色的长裙之上梅花朵朵,凛然无尘站在皇帝的面前。
她仍在含章殿曾住过的那间佛堂中住着,每日早晚两次于昭阳殿中面圣,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喃喃地在口中自言自语:“……弑父之罪,如何担得?我总归是他亲生父亲,就算他做了皇帝,也要好生孝顺,奉我做太上皇……”
亦或者怒视着她,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错便是信了你们裴家!若是秦家未亡,待太子凯旋,未必就沦落得到父子兵戎相见的地步……”
那日日暮,裴安素再去昭阳殿,甫一推开殿门,便看见一只光滑的木杯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殿中满地纷乱,那些经年累月雕下的木件散落在各个角落,鸟兽摆件无奇不有,件件精巧绝伦,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
皇帝手中握着酒樽,丹朱绯绛的暮色落了皇帝满身,衬得他衣襟上明黄色的腾龙熠熠生辉。
而他却半瘫在地上,双眼通红烂醉如泥,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皇帝颠三倒四的呓语。
她凑近,侧耳仔细听着。
许久之后,才隐约分辨出一句话。
皇帝说的是:“……为何那只蠹灵,没能杀得了他?”
第127章 入城
夕阳之下,昭阳殿满室静谧,空旷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裴安素面不改色,静静侧立在皇帝面前,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变成细小的鼾声。
她没回答皇帝的问题,甚至连一丝惊异的神色都未曾展现。
一柱香的时间,裴安素垂眸看着地面,阳光穿过空殿,满室的浮沉宛如星光点点。她安静地等着,直到皇帝的呼吸慢慢规律,才起身离开。
太子此番起兵勤王,亦是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大势,连拔数十州府皆未遇上像样的反抗。
晋地守军大多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将,亦或与晋中豪绅秦家有私。
皇帝为人伪善阴睛不定,龙威一怒,便将陈家和秦家斩除了干净。
晋地将领却难免唇亡齿寒,颇觉皇帝此举有杀鸡取卵之嫌,人人惴惴不安。此时再遇太子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自己只有数千府兵,又无天堑能借地势抵抗,哪里愿意与太子硬扛?
各州府或者象征性地出兵,半推半就开了城门放燕军入城;亦或者干脆便由太守出城递了降书,堂堂正正弃暗投明。
前后月余,燕军已至蒲州,距离京师长安,不过一条渭水之遥。
到得此时,朝中众臣已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又素知皇帝人品,早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太子人在城外驻营休整,却已经接连数日都能接到京中有旧的人家示好的消息。
“……左监门卫袁斯已与臣私交甚笃,以往东宫递送物件,多从他手中行了方便。”李将军面露窘迫,轻声说,“家中下仆昨夜来此,托我向殿下表明心迹,念在往日的情分上……”
李将军的声音越来越低。
太子却抬起眼睛,拍了他的臂膀:“少林不必如此。你为人讲义我自来欣赏。何况此时非常时期,连曾在礼部与我共事的杨晋都送了音信出来,我又怎会因你坦诚而责怪于你?”
太子站起身来,目光落在李将军的肩头,又温言问道:“肩膀上的伤如何了?待入京之后,定要宣宫中太医替你好生瞧瞧,万不可落下病根。”
寥寥数语,没有给李将军半句承诺,却字字贴心,如春风和煦。
李将军感激地低着头,太子却在心中慨叹,为何大燕王朝会沦落至此。宫城中坐着的那人分明仍是君王,身边的臣子却如鸟兽四散。大战在即,四部的臣子不为皇帝出谋划策,却纷纷想方设法到他这里来卖好。
明日兵分两路,由光华门安华门入京师……”太子淡淡地说,分不清是喜还是讽刺,“照这样看来,怕是兵不血刃,便能攻至宫门之外。”
快,太快了。
势如破竹的他,和大厦将倾的他的父皇。
时隔多年,他蓦地想起初遇泰安时,她握着小小的拳头,愤愤不平地痛骂:“我朝养臣子百余年,举国倾覆之时却无一人保天子死社稷。瓢泼大雨中的金銮殿下,乌压压跪了满地俯首的降臣……”
太子抬起头,明日的宫城,不是正如泰安所说的三十余年前的宫变当夜一般情状?
“无一人保天子”“乌压压跪了满地的降臣”。
兴奋和不安同时袭来,在他的胸膛交相厮杀。
太子平复心情,长出一口气,又问道:“来递消息的人中,可有裴家?”
没有。
京中但凡有旧的人家,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托人向太子表了衷心。
唯独缺了,太子妃裴安素的母家,清流一党的魁首,中书令裴郡之。
太子面上淡淡,握笔的指尖却情不自禁用力泛白,被小心翼翼站在一芳的钱将军看了个正着。
“臣离京之前,裴家已是朝中大势。”钱将军觑着太子脸色,说,“太子妃公然对良娣下手,乃至殿下兵临城下仍未悔改,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怕是有些不妥当。殿下当小心为妙,万不可对太子妃掉以轻心。”
太子微微点头。这是钱将军怕他英雄难过美人关,吃了裴安素的亏呢。
裴家心怀鬼胎,又野心勃勃。
可他不是中宗,更不会让表家做了第二个李家。
“明日入城,若遇裴家出仕子弟……格杀勿论。”太子说。
而与此同时,金銮殿上的皇帝正在压抑着心中满腔的怒火,臼齿蹦出了声响也不敢分开嘴唇,生怕自己的下一句话便是将裴家满门抄斩。
“圣人便是再问我一万遍,臣也是这个回答。”裴郡之仍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像是半点没有注意到皇帝铁青的面孔,“郑家在京中老宅中留下那些人不过是些旁支,您就算杀了个干净也无半分用途。”
他语带讥讽,似笑非笑:“钱大人反了,您杀了他全家,又可曾见到他有变了主意?您若真想拿京官家着来威胁人,倒不如披挂上阵,御驾亲征更能鼓舞人心?”
变天在即,裴郡之连最后一出戏都演得不上心,语气中的嘲弄利刃一般刺入皇帝的心。
皇帝被噎得胸痛,却怎也下不了“御驾亲征”的决心,只将拳头握得死紧:“好!裴郡之,你说好!我便等着看看,我亡了,你能活多久!”
太子攻城当日十分高调。
艳阳高照,他却下令予午时阳光最灿那时,在光华门外铺设鞭炮同时引爆,声响震天宛若炮仗,就连宫城中的皇帝也能听见。
城中百姓闻声早早躲避,十万燕军于城外列阵齐声怒吼,钱大人本就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此时从军中站了出来,朗声对镇守外城的军将晓之于理。
宫城中的皇帝却如坐针毡,紧紧抓住身边大监的手:“朕是逃,还是走?”
耳畔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人劝他南下渡江令立朝廷,亦有人劝他留在宫城以孝压下皇帝。可是皇帝回过头,又问:“谁愿与我一同南下渡江?”
却再也没有人回答过了。
未时刚过,太子入城了。
果然兵不血刃,几乎未伤一兵一卒。
一场勤王的血战,被太子生生转成了凯旋的庆功。
从城门外的那一炷香的鞭炮巨响开始,大军坐在高头大马上游街,由西市沿朱雀路一路往东,人人身上红绸挂在铠甲之外,一副得了胜的大将军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