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猛地顿住脚步,眼睛闭上少许复又睁开,轻声说:“秦宝林…殁了。”
秦宝林的的确确死了。
四更刚过,住在永巷北厢的薛秀女腹痛起夜,通报司掌后前往道山堂如厕,又遭内宫中寻人的侍卫盘问许久,等回来的时候,天边已露出鱼肚白。
北厢房冬日里难见阳光,阴暗潮湿,又是十位秀女一间的大通铺。
薛秀女记得自己睡觉的位置,紧靠东墙最后一人。墙壁上水汽潮湿,她睡得极为不适,可惜父亲做官两袖清风,她家产不丰手头拮据,无力通融宫中女官调配铺位。
她一来一回折腾许久,早冻得浑身冰冷,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宫中规矩森严,低等的宫女连睡觉都须向右侧卧,薛秀女轻轻叹口气,借着窗外一点亮光往里走。
她一路走到床的最里面,却突然愣怔在床边。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自入宫以来两个月的时间,一直睡在靠东墙的床里面。可如今她的铺位上…怎的又躺了一个鼓起的人形?
薛秀女懵神片刻,慢慢退回房门口,左右一看。
没错呀,就是自己那间房啊!她皱起眉头,一面疑惑地往她的铺位走,一面数着床上睡着的鼓起的人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嗯?薛秀女讶异极了。十人一通铺,床上已躺了九人,站在床边的她,本该是睡在东墙边的第十人。
可如今这通铺上,明明已经躺了十个人!加上她自己,就有足足十一位,多了一个人啊!
薛秀女一头雾水探手向前,轻拍多出来的靠墙侧睡的那位宫女:“快醒醒!可是起夜的时候睡错了房间?”
她在房外冻得一双手好似冰块,可她探手触上床铺上那位宫女,才发现蜷缩在薄被中的那人,分明比她的手还要冰冷。
不仅冰冷,而且僵硬。
“啊!”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掌礼太监以布巾塞口,堵住了薛秀女的嘴,将满脸惨白的她从北厢房中拖了出来。一屋子惊慌失措的宫女抱成一团,嘤嘤低泣的声音,直到太子殿下出现在永巷之外,又转为格外悲戚的哀啼。
午后失踪的秦宝林,不知为何,死在了永巷北厢房,一间普通宫女居住的十人大通铺上。
第21章 马骨
太子面色冷峻,半点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可曾通知奚宫局和太医院?尸身安置在何处?”
千牛卫将军李少林将头埋得更低:“秦宝林死相蹊跷,兹事体大,不知是否需要回禀皇后娘娘才行定夺?”
泰安缩在小太子怀中,听到李将军这一句话,气得险些从小太子领口里蹦出来。
小小六品近卫将军,居然这样堂而皇之地不将太子放在眼中。小太子问话,他非但避而不答,甚至主动提到皇后,分明是半点也不把这个太子放在眼中。
皇帝金口玉言下令由太子主持大局,如今看来,可不是一句半点都不作数的废话?
泰安气得跳脚,小太子却还能把持得住,面上一片淡然,语气凌冽听不出喜怒:“李将军既知事关重大,就更该明白时机紧急耽误不得。我人既在此,无论发生何事,都轮不到由你来担责。”
他看也不看李少林的脸色,扬起头颅声如洪钟,在清晨的永巷中朗声问道:“奚宫局和太医院可有人通秉?仵作何在?昨晚子时伊始是何人当值”
满殿宫人侍卫跪了一地,却无人答话。
泰安藏在小太子的怀中,心骤然坠入谷底。他问话无人回答,他发令无人在意,小太子在宫中处境这般艰难,今日又要如何做才能扭转局势呢?
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良久之后,才终于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支撑不住,战战兢兢地跪出来:“...回…回太子殿下,李将军有令,圣旨到前,封锁永巷,不得任何人出入。”
小太子眉梢一挑,先是挥手将那内侍召至自己面前:“你话回的不错,人也机灵。我东宫之中尚缺内侍,你可愿来我东宫伺候?”
小太监死里逃生,扑通跪地,险些喜极而泣。
太子的东宫再是龙潭虎穴,总比此时此刻就被杖毙在这永巷中来得好!小太监命不好,今晚正巧在这永巷当值,又遇上皇家这等腌瓒事,本以为没命得活,哪知正巧遇到年幼不服众的太子,在一片骇人的沉默中,需要人来解围。
宫中性命险中求,小太监火中取栗,换来了太子的投桃报李。
这招“千金买马骨”也颇有成效,太子下一次开口再问:“永巷内纳采的秀女和服侍的宫人内侍共有多少人?”
话音刚落,就有瑟瑟发抖的女官站出来回话,眼含期冀望着太子。
君是君,臣是臣。就是落魄的君,捏死个小小宫人也算不得什么。
小太子身体力行君臣之别,而千牛卫李将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待太子第三次绕过他询问满殿宫人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伸手阻拦。
李将军俯下身子,压低声音:“殿下有何疑问,问我便可。”
“臣已通秉奚宫局,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左右便能赶来。至于太医院,臣认为…已无这个必要。”李将军低声说,“尸身发现已经僵直,尸斑尽显。定然是…没得救了。”
小太子冷笑了一下:“让你去找太医院,又不是为了救人。内城中处处都是各家眼线,晋中秦家嫡女离奇失踪在宫中,你发现人了,第一时间不请太医去请仵作,让晋中秦家知道消息,会怎么看这件事?你说人死了,人家父母就相信你吗?”
“若我没记错,你行伍出身,厉帝时期便是近卫,如今十年过去,却仍是个六品的将军。”
“晋中秦家,是你得罪得起的吗?”
“蠢货!”小太子薄唇轻启,半点不留情面。李少林是武将出身,人情世故上本就欠缺,此时脸上青白交加,却半个字也不敢反驳。
“传我的旨意,”太子抬起头,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一轮红日,“延请太医院院判,通知大理寺少卿准备验尸。无论是暴病还是被害,总该给秦家一个说法。”
“另外,”他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种种翻滚的情绪,“着人通知大司马,皇后体虚太子年幼,请他务必前来主持大局。”
能屈能伸,真大丈夫。既能兵荒马乱中立威,又能收敛下来向大司马低头。
李将军到得此时,才算是真的对这个一贯声名狼藉的太子刮目相看,毕恭毕敬地点头应喏。
而李将军转身离开之前,小太子又出声叫住了他,淡淡地说:“李将军,我若是你,此时必会做一件事。”
李少林诧异抬头:“还望殿下赐教。”
小太子轻轻摇头,说:“我若是你,此时必会亲往秦家报丧。此事宫中越是遮掩阻拦,越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还不若早早将前情后果一概阐明,总好过流言蜚语漫天乱飞。”
李将军苦笑一声:“臣只怕…有去无回。”
这话说的古怪。小太子神色一凛。
只见李将军深深埋下头,语带深意,含含糊糊地说:“殿下可曾看过秦宝林的尸身?”
第22章 蹊跷
李少林原本并未打算将秦宝林死亡的细节告知眼前的小太子。
太子说的不错,他年满三十才是六品近卫,十年辛苦却不得晋升,着实是因为贫苦出身背后无人,朝中半点依靠的势力都没有。
年少时的锐气早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局中被磨得所剩无几。李少林如今上有老下有小,早将局势看个透彻,任你谁来做皇帝,他只小心翼翼做个纯臣。
只要别似中宗一般被人逼宫,他一届天子近卫,无功无过混个终老总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秦宝林一案事发,李将军在见到尸体的那一刻,六九寒冬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连骨头都冻成了冰。
电光火石的霎那,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砰地一声炸开,却没有一个能救得他的性命。
窥得皇家阴私,李将军自知在劫难逃。此时能做的,不过是封锁永巷宫门,连同自己在内,一只蚂蚁也不准踏出这朱红门外。
如此谨慎,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曾有机会对家中妻儿吐露只言半语,以免之后清算灭口的时候,一家子都被满门抄斩。
“殿下对臣坦诚相待,臣也不敢对殿下有半分欺瞒。”李将军深深看向太子,连一个小太监都知道为了性命冒险一搏,他又何尝不想活命?
“不瞒殿下,臣已知自己必死无疑。”
“臣亦劝殿下一句话,此事涉及圣人颜面。殿下虽是太子,却更是圣人的儿子,有些事情……不该您知道的,真的不要知道的好。”李将军一字一顿地说。
李将军这话说得逾矩之极!
小太子到底年少,骤闻勃然大怒,待要发火,却被泰安冰凉一只小手抚上胸口。
心口一凉,小太子冷静许多。
圣人颜面,说的就是秦宝林的尸体丢了他父皇的脸面。
小太子深吸口气,淡淡地说:“莫非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
李将军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太子:“非也。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衣着完好穿戴正常,面容安详,通体无伤。”
“唯有一点,秦宝林身形瘦削,小腹却突兀隆起。臣已有三子五女八个孩儿,一看便知……这,约莫是五个月的身孕。”
什么!
泰安双手捂脸,拼命压抑住口边的惊呼。
小太子骤然起身,脸色涨得紫红。
入宫未满三月的秦宝林,却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天大的一顶绿帽子,扣在了懦弱无能的皇帝头上。
举世皆知皇帝是个傀儡窝囊废,可是就算再傀儡窝囊废,他首先也是个男人是个皇帝,如何忍得下这奇耻大辱?
何况给他戴这顶绿帽子的,还是有头有脸的豪绅大姓,一进宫就被他礼聘宝林的,晋中秦家。
周遭并无其他内侍,小太子却猛地后退两步,环顾四周,吐出一口浊气。
“让奚宫局太医院大理寺都不必急着赶来了。”小太子良久之后,说出第一句话,“李将军,着令封死永巷。不仅不许人出,从现在开始,也不许人进。”
“事情没搞清楚前,多来一个人,就是多死一条命。何必呢?” 小太子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感伤。
李将军似有动容,低声应道:“传闻不假,太子确然仁德。臣替今晚未能进入宫门的数十位大人,谢太子大恩。”
小太子淡淡挥手,转身进了永巷的内殿。
他连门都尚未关紧,泰安就迫不及待从他怀中跃出,扒在他肩头上:“晋中秦家疯了吗?连失德女子都敢送入宫!小太子,怎么办?这么丢人的事,你阿爹这下,会不会连你也一并杀了灭口?”
她这话听来十分可笑,可他笑过之后又觉得心底深处一片悲凉,只定定看着泰安的发顶说:“回禀父皇之前,我要亲去检查尸体……”
话还没说完,泰安豪情万丈义气满满,叽叽喳喳地许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太子我陪你,咱们一道去!”
第23章 心照
秦宝林的尸体被安置在北厢房,恰是倒霉的薛秀女起夜归来,最初发现尸体的那间房。
李将军到时,立刻约束了满殿慌乱的宫人,除薛秀女外的其他同寝秀女,全部众目睽睽之下关押在永巷正中,被有力的太监和婆子看管着。
若有哪个敢和旁人递一句话,立刻乱棍打死。如此,彻底回绝了对口供的可能。
至于秦宝林,李将军查探尸体之后,又原样摆回床铺上,只等仵作前来验尸。
入房之前,李将军又苦劝数次,小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我如今一条绳上的蚂蚱,将军不必多虑。回禀父皇,我必照实全说,万不会留将军一个人在坑底烤火。”
君臣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李将军眸中神色难辨,良久之后才屈身退下。
这番对话,泰安十分不解。
小太子皱着眉头看她:“得亏中宗情深,但凡你父皇有一个宠妃,都留不得你这单纯天真的性子活到十五岁。”
泰安不服,他又细细掰碎讲给她听:“李将军如今处境艰难,若是对父皇照实说,父皇丢脸必要杀他灭口。可是如果不对父皇实话实说,又有欺君的嫌疑,还易引来父皇的猜忌。”
“而我不同。”他苦笑一声,“我就算见到秦宝林的尸体,也能有一线生机。”
无他,只因他一直以来庸碌无为年少不懂事的名声。
他是父皇的儿子,刚满十三尚未成亲,宫中自他之后再无幼子出生。无论是宫中还是入宫之前,小太子并未见过孕中的妇人,就算见到了秦宝林高高隆起的肚皮,也只要故作天真在皇帝面前卖傻,说秦宝林腹中生了瘤子。
“李将军是怕,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将他置于死地。”小太子轻轻叹息,“若是我在父皇面前咬定秦宝林生瘤,那一开始认定秦宝林怀孕的李将军,就会立刻以谣言祸众的罪名被斩杀灭口。”
泰安恍然大悟。
小太子若想保命,最好的方法就是置身事外。李将军一再阻拦太子见尸体,也是怕太子的说辞与他的说辞不符。
初见之下,泰安对坦诚直爽的李将军印象颇深,带了两分惋惜问道:“那如今怎么办?你打算对你阿爹说实话吗?李将军在这种局面下,怎么才能活命呢?”
小太子轻轻摇头。在他到来之前,李少林为了保命,应当是打定主意投奔皇后和大司马。
得罪了皇帝,纯臣自然是再也做不了。只要能活命,做个奸臣为虎作伥也在所不惜。
也是因为这样,李少林初见他的时候才会一再违逆,公然宣城要接到皇后懿旨才肯听命。
李少林不过是千牛卫的将军,说起来,小小六品官而已。
可是他到底是天子近卫。守卫内宫的最后一道城门。
李少林若是彻底倒向大司马和陈皇后,小太子眼神冷得像能结冰,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了“逼宫”两个字。眼前的泰安眼神清澈,小太子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