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太子到底还是来了,三两下的过招之间,给了李少林另外一个选择。
“我观李少林处事有度,果敢铁腕又有章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才。”小太子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泰安,我不想看着他被父皇斩杀。我想将他救下,我想让他为我所用。”
放置尸体的北厢房外,除了守门的侍卫外再无旁人。小太子挥退左右,独身一人踏入殿内。
靠北一排长炕,十床铺盖凌乱地瘫在床上,处处都显示着曾经的慌乱。
小太子朝着最里面那具侧躺的尸体走去。没走两步,脖子上却突然窜出一阵冰冷的微风。
是泰安,从他领口钻出,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头,连声音都在颤抖:“……小太子,我……我害怕得很。”
太子额上青筋乱跳,忍不住吐槽:“……你都死了三十年了,自己就是鬼,你怕个什么劲儿?”
泰安的声音闷闷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碎碎念:“……鬼和鬼也不一样的嘛,有好鬼也有坏鬼。上吊的长舌鬼…投河的落水鬼…”
太子被她勒得憋气,使劲抻了下脖子,轻拍她的后背:“你是不是好鬼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十足十是个胆小鬼!”
第24章 秦家
无论他现在说她什么,她都半个字不反驳,浑身抖得筛糠也似,可怜兮兮的。
小太子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暗暗有些后悔信了她逞强带她进来。如今门外皆有守卫,放她出去自然不行,也只能把她往心口最暖那处挪了挪,轻言安慰:“好些没?”
泰安胡乱点了点头,眼睛仍埋在他肩头,隐隐约约间知道他大约走到了尸体面前,停下了。
秦宝林的尸体保持着初发现时侧卧的姿势,面朝东墙。小太子紧咬牙关,探手过去将尸体翻了过来。
尸身僵硬,他费了些力气。秦宝林果然如同李将军所说,身着常服,衣饰完整干净。
她的身材丰腴,冬日里又穿得十分臃肿,腹部只是微微有些隆起,看不出明显怀孕。
然而小太子深吸口气,慢慢解开了她前襟的盘扣,一点点将她厚重的外衫剥开。
月白色的寝衣贴身,将她明显隆起腹部曲线展露得淋漓尽致。
小太子深深闭上眼睛,探手朝秦宝林隆起的腹部摸去,手下微微用力。
良久之后他方才睁眼,轻声对泰安说:“可以了,回去吧。”
李将军说的半句不假。
秦宝林,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分秒都不敢耽搁,小太子离开被封得铁桶一般的永巷。
除了紧贴在心口的泰安,他还带走了初初答话替他解围的小太监一人。
永巷离东宫并不算远,他却一路背道而驰,直直朝着皇帝所在的昭阳殿赶去,却在半路中间,转向了凌烟阁外的长廊。
太傅出事后,此处尤为荒凉僻静。小太子环顾四周无人,劈头盖脸对面前的小太监发令:“我虽救你一命,能否得活,还得看你个人造化。”
内侍机灵,跪下表忠心:“愿为殿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太子摆摆手,立刻说道:“你现在立刻出发,自朱雀门出宫城,到白马寺前的裴家去。”
他认真叮嘱:“太子妃裴家,知道吗”
内侍连连点头,小太子半点不敢放松:“……亲自见到太子妃本人,必要将这封手书递给她。”
他交给小内侍的,除了亲笔手书之外,还有一只磨尖了一端的,碧玉长簪:“若是门房阻拦,就拿出这只簪子来,说是太子妃旧物。裴家,一见便知。”
小内侍大声应诺,却又有些惴惴不安:“出宫不易,需当值对牌。臣六岁入宫,再未出宫一次,手续流程着实不熟悉……”
太子淡淡:“故太傅裴家在城东,我却让你从西城门出,可知为何?”
内侍低头不敢回答,泰安却在太子怀中嘀咕:“声东击西?”
小太子耳尖一动,扶额长叹,吓得地下的内侍伏低了身子。
“秦宝林出事当晚,圣人调配给我连夜寻人的千牛卫李将军,平日驻守的是哪座城门?”
泰安明白了。朱雀门。
小太子和李将军形成了某种默契,共同配合着要将这位小内侍送出宫城。
这样大费周章,那小内侍要去的,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剩一位孤女在守孝的裴家。
“你最终的目的地,是在哪里呢”泰安喃喃。
像是回答她的话,小太子低低开口,说:“秦家。”
第25章 调情
清晨的长安城,冬日的朝阳渐渐升起,破开浓厚的雾气。
权极一时的故太傅裴家,因了太子妃裴安素三年孝期,家门常年紧闭,除了采买的家仆偶尔出入,再难见到旁人。
然而今日早晨,裴家角门却临时打开,一位身着青色棉布裙袄的年轻女子低着头,跟随在采买的仆妇身后出了府。
从城东绕至城西,再由城北绕向城南,最终悄无声息地停靠在晋中秦家的侧门外。
秦家嫡女两位,一位年前入宫册封宝林,另一位尚未定亲,还是家中娇宠的小姑娘。
早膳之前,秦二小姐行至祖母秦老淑人房中问安,面色不善愤愤不平,提及今早遇到了一件颇为为难的事情。
“……说是什么她在孝期之中,不好前来拜访,只能派贴身的丫头过来。太欺负人了!她一身凤袍还没穿到身上,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姐姐当初和她交好,也不知是怎么忍下来的?”
秦二小姐面色涨红,丝毫不留情面说道。
秦老淑人四世同堂,早已见多了风雨,此时微微抬起眼帘,淡淡说:“她毕竟是太子妃,就是使唤底下的侍女问你讨些花样子,切磋针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二小姐丝毫不肯放过:“裴家落难之前,她为人处世嚣张跋扈。我本以为太傅故去,她诚心守孝能收收性子,哪知她竟欺侮到我的头上!”
“祖母,您不知道!”她俯身靠在秦老淑人的腿上,撒娇般地摇晃着,“她哪里是来讨花样子!她是把花样子送了来,让我绣成帕子再还给她!还是绣给太子的帕子!这分明是把我当成绣娘下人使唤啊!也太欺负人了。”
秦老淑人本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听完秦二姑娘一顿抢白之后,突然间眉头一皱,睁开了眼睛:“她让你绣的帕子,是送给太子的?”
秦二小姐仍在懵懂当中,秦老淑人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男女大防,太子妃不会不懂。风口浪尖上,她却请秦二绣帕子给太子,这看起来像是……看上秦二了要替太子讨进东宫做良娣啊!
秦老淑人猛地站起身子。
且不追究太子妃尚未与太子完婚,此举不合时宜又毫无立场。
就算她裴安素已经嫁给了太子,可秦家长女早已册封宝林,一母同胞的两姐妹如何能嫁给两父子?
乱了纲常辈分,于礼不符。太子妃又不是关外长大的蛮荒人,再嚣张跋扈,也是裴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万万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那好端端的,太子妃派侍女来说这么一件帕子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秦老淑人吐出一口浊气,问:“来传话的侍女何在?”
侍女名为银朱,是裴安素贴身伺候了十年的大丫鬟。
她青衣棉裙,跪在满屋秦家主母的面前,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说:“太子妃与太子殿下玩笑时提及,晋绣技艺独步天下,花样再粗劣也有靠着技艺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太子殿下笑而不语,遣宫人送来一幅画,问,何如?”
银朱慢条斯理将太子二人之间的趣事讲了个清楚。
秦老淑人默然不语。
这是太子妃和太子之间,小儿女在调情拌嘴呢。
这太奇怪了。
若是太子想聘秦二为太子良娣,何必让太子妃来整这么一出“我们夫妻情深容不得第三人”?
倒像是在示威似的。
可她要示威,何必选择已经送女入宫为妃,对她毫无威胁的秦家?
秦老淑人抬眼看着银朱,轻声说:“太子妃所托,本不该相负。只是唯恐殿下落笔有意刁难,可否先借图一看?”
银朱嘴角含笑,双手奉上:“请。”
第26章 辰正
秦老淑人轻轻展开太子的手书,薄薄的一张白纸,隐约透出玫瑰花香,处处都是情人热恋中的小心思。
纸上图案,倒不是女儿家的花样子,而是一幅水墨田园画。
左边是片水稻,初春时分露出鲜嫩欲滴的青绿。
田中有三位农人劳作,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老少幼各一。
若说图画左侧还算得正常,右半边则显得十分诡异。一面青灰色的高墙,围起一个农家小院。墙旁一树蔷薇怒放,落了满地鲜红色的花瓣,乍一看却似满地的鲜血。
而小院之中,有位豆蔻少女罗袖半挽,露出白皙的小臂,从高墙上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够枝头上挂着的饱满圆润的石榴。
秦老淑人看到此时,心口扑通狂跳。
她想站起身子,却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撑在前来搀扶她的秦二小姐手上:“速速叫……速速叫大老爷过来。”
秦家当家主事即是这位大老爷秦缪,仕途上虽无成就,考到三十岁才勉强中举。但是经商很有头脑,将秦家庶务打理得极好。
李氏逆乱,定王平叛战胜之后,数十家豪绅借势崛起,然而二十年之后,仍在京城屹立不倒的,却只屈指可数几家而已。
秦缪看过太子图画,沉吟半晌:“仅凭这一幅画,就说宫中宝林出了事,会不会太武断了些?何况太子从来懦弱不显,先太傅又死得蹊跷,平白无故的,您会不会想得太多?”
秦老淑人眉头紧锁:“圣人登基时,太子不过是懵懂孩童,亲母早丧又无外家助力,圣人又是个不着调的。能安然无恙度过这四年,要么是城府心机过人,要么是宫中有高人相助。”
“无论哪种情况,都绝不可小觑。”她缓缓说,手指移到图画上,“你看,这图左边有农人三人种禾。三、人、禾,合在一起就是秦字。农人有老有少,暗喻我们秦家满门。”
“农家小院大多筑篱,这图画中却画了高高一堵青灰宫墙,太子幼年多长于农间,这点分别他万不会不知道。特意画出宫墙来,不是暗指宫中又是什么?”
秦老淑人平复下心情,继续说:“墙边一树花,是红杏出墙。满地纷乱花瓣,如血流遍地。花瓣即是落英,宫中宝林闺名相英,你要说这一切全部都是巧合,无半分指代隐喻,那未免也太过心大了!”
“更何况,最令我担忧的还是画中的宫娥,伸手去够枝头石榴。”
石榴多子,秦老淑人担忧的,是秦宝林为了求子踩了高枝,卷入到不该卷入的风波中去,所以才会有“秦”家老少,“落英遍地”“血流成河”。
可就算这些都说得通,那个“红杏出墙”又是怎么一回事?秦老淑人一时没想明白,索性放在一旁先不去想。
“早告诉她韬光养晦,避开皇后锋芒。可她性子要强惯了,想来惹来些什么麻烦。”秦老淑人沉吟道,“宫中数位大监,着人打点询问下。备好钱财,无论宝林惹上什么麻烦,破财免灾吧。”
秦缪缓缓点头:“若真的是相英出事,太子的这个人情,我们便欠下了。日后,也不知还不还得起……”
秦家仍在担忧欠下的人情,却万没想到宫中宝林秦相英早在凌晨时分便成为了一具尸体。
而此时的小太子,正等在昭阳殿外。
他父皇御极后无心朝政,前晚因秦宝林失踪一事被扰了睡眠,便借此免了早朝,躲在昭阳殿里补眠。
小太子立在殿外不许人靠近,瘦长的竹竿一般。满宫皆知他不许人近身伺候的怪癖,也都见怪不怪地等在一旁。
辰正时,小太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长舒一口气,对着怀中轻声说:“差不多了,该我们进去了。”
他慢慢推开昭阳殿的门,吱吱嘎嘎的响声惊动了殿中专心致志的帝王。
皇帝带着被人窥视到秘密的恼羞成怒回过头,却发现罔顾圣旨推门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
“睿儿,过来。”皇帝松一口气,带着久违的父亲的亲切,“你看这个雕得如何”
皇帝敞开双腿,蹲坐在书案下的一个脚踏上,像是他童年中无数次曾见过的,那个普通乡间木匠的模样。
太子恍惚了一下,脱口想叫一声“阿爹”。雕梁画柱的宫殿中,纷扬的浮尘在高耸的廊柱间清晰可见。他立刻又被这一切拽回了现实,紧紧闭上了口。
小太子沉默着走近,认出他的父皇手中雕着一柄小巧的木剑,与他幼时爱物十分相似。
“这个雕得不好,不如你小时候那个好。”皇帝笑得纯朴又憨厚,“但给你弟弟玩耍,总归是阿爹亲手做,更放心些。”
他絮絮叨叨,还在说些边角要磨圆润才不会割到婴孩的手,诸如此类。言语之间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小太子:“睿儿可也有想要的,阿爹也雕给你?”
小太子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睁开眼睛时眼底却一片清明,温柔细致地对皇帝说:“阿爹若有空闲,我案上还缺一个笔洗。就用上次剩下那块红柏如何?”
皇帝眼睛一亮,神采飞扬地去翻那块红柏木。小太子却在此时轻轻开口:“阿爹,秦宝林…已经殒命了。”
第27章 新路
皇帝一愣,复又十分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掌心感到凹凸不平的粗砺,是雪青色常服上暗纹绣出的盘龙。
“可是突发疾病?”皇帝满眼期待看着小太子:“或是失足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