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并没有人来询价,施婳心中还是有些急的,因为天已经亮了,她还得趁早赶回医馆去。
就在她蹲到腿麻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停下,问道:“这花怎么卖的?”
施婳连忙起身,答道:“三十五文一枝,姐姐要买一枝吗?放在家里能养好几天呢。”
那妇人听了,眉头一皱,又看了几眼,道:“这么贵啊?”
施婳便从善如流道:“姐姐若是有心买,少几个钱也是使得的。”
她还价倒也爽快,不像旁的摊贩抠抠索索,恨不得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才好,那妇人面色好了些,最后花了二十八文钱,买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走了。
施婳拿着那二十八个铜板,数了一遍,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有人买就好,她最怕的是这些梅花无人问津,现在看来,情况也不像她想的那样坏。
铜板放在手心捂热了,施婳这才把它们塞进襟口的袋子里,后面又来了几个人询价,问东问西,最后都没有买。
施婳心中颇有些遗憾,她腿蹲得麻了,天气冷,身子都被冻僵了,最后索性站起来,伸了伸腿,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道:“那女娃娃,这些梅花可是你卖的?”
施婳愣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妇人,她手里拎着菜篮,里面满满当当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矮个儿男子,挑着担子,好家伙,里头也是装满了菜。
施婳心头一动,脆生生答道:“是,大娘可要买么?”
妇人道:“怎么卖的?”
施婳报了价,她也不还,只是道:“这些梅花我们全要了,只是腾不出手来,能麻烦你帮忙送一送么?”
施婳自然答应下来,拎起竹篓,跟着那妇人和男子走,出了东市,拐个方向,竟然是往城南去的。
施婳来了苏阳城这么久,对于城内的一些大致布局还是清楚的,城东和城西都是市井之地,城北大部分是寻常百姓,唯有城南,多富贾,身家丰厚的都住在这里,就好比之前的苏府。
城南大宅子多,路也长,幸而那两人腿脚便利,走了两刻钟,才算是到了一户大宅的后门处,那妇人付了钱,施婳这才背着空竹篓,捧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呵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往城北赶去。
当第一缕金色的朝阳洒落下来时,施婳已赶到了城北处,她转头看向东边,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但是暖融融的,太阳点亮了天边的云彩,将一连数日积累的阴霾一扫而尽,令人心情大好。
施婳步履轻快,回到了医馆,从后门进去,后院安静无比,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她有些疑惑,扬声喊了一句:“谢翎?”
没有人答应,许是出门了,这么想着,施婳放下了竹篓和灯笼,先去洗漱了,将沾了泥泞的衣裳换下,去了前堂,林老爷子正站在门廊下做五禽戏,动作慢吞吞,晃悠悠的。
他一套五禽戏做完了,回头正好见了施婳,倒是唬了一跳,道:“你一清早去哪里了?把谢翎那孩子急的……”
施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才道:“谢翎怎么了?”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道:“他一早不见你,饭也不吃,出门寻你去了,寒水怕他一个小娃娃不安全,也跟着去了。”
施婳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出门办些事情……”
她说着,又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去找找。”
林老大夫摆摆手,一边进门,一边道:“无妨,他们两个男娃娃,有寒水带着,不会出事的,若是你一个女娃娃出去,我倒要忧心几分。”
施婳听罢,连忙歉意道:“是我鲁莽了,早该与您说一声的。”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道:“你别多想,只是天气不好,路上到处都是冰雪,城里又有河道,你一个小娃娃,别滑进去了,旁的倒是没什么。”
他说完,又道:“还没用早饭吧?快吃些,别冷了。”
施婳添了些碳,这才答应着去了一趟后院,林家娘子果然送了粥来,就着咸菜吃了后,她担心谢翎和林寒水回来时粥冷了,便又拎着那粥回了前堂,就放在炭火旁边温着。
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今日天气好,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便有病人来了医馆,林老大夫开始看诊,确诊之后,提了笔写方子,让施婳抓药。
施婳正忙活间,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谢翎和林寒水,谢翎看见她,脚步立即一顿,倒是林寒水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施婳不是在这里么?别着急了,去把衣裳换下吧。”
施婳这才看见谢翎一身泥泞脏污,就连小脸上都沾了些泥点子,也不知摔在哪里了,她连忙道:“谢翎,你怎么了?”
哪知谢翎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往后院去了,留下林寒水一脸惊愕,好半天才道:“这是生气了?”
他对施婳道:“谢翎一早找遍了整个医馆也没看到你,急得不行,非说你走了,要去寻你,我不放心,跟着一并去了,差点把整个苏阳城都转了一遍,他还要出城去,好歹被我拦住了,劝了半天才肯回来。”
施婳听罢,点点头,歉然道:“我知道了,原是我不对,麻烦你了。”
林寒水却笑道:“哪里的事?我就说了,你怎么可能会一声不吭地就走?他非不信。”
施婳心中一动,抓好了药之后,听林老大夫道:“谢翎还未吃饭罢?施婳,你去叫他来,别让粥冷了。”
林寒水也起身过来,道:“这些事我来做罢,你去叫他。”
施婳点点头,拍了拍手,拎起粥罐子就往后院走,谢翎的房门紧闭,显然人在里头,她过去敲了敲门,叫了一声:“谢翎?”
没有人答应,施婳又敲了一下,门却开了一条缝,原来是没上栓,分明是有人故意开着的,她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继续敲门,喊他:“谢翎?你在不在?”
一连喊了四五声,谢翎依旧不回答,施婳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不在了,我去后厨看看。”
她嘴里说着,脚却不动,果然,屋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门又没关,你不会自己进来么?”
施婳想笑,但是忍住了,拎着粥罐子推门进去,正见着谢翎坐在窗下,板着个小脸,面无表情,也不看她,施婳走过去,把粥罐子放在他面前,道:“怎么不来吃早饭?”
谢翎没回答,只是硬邦邦地问:“你早上去哪里了?”
施婳早知道有这么一关,答道:“我去办事情了。”
谢翎继续问:“什么事情?”
施婳斟酌了一下,道:“有些小事……”
谢翎紧追不放,抬眼盯着她:“什么小事,你要瞒着不肯告诉我?”
第 22 章
施婳沉默片刻,斟酌着该不该说,谢翎见她不说话,更加生气了,撇着个嘴,一言不发。
施婳看他那模样,心里还不知怎么憋闷呢,遂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要走,你不要担心。”
谢翎见她软了语气,紧追不舍地问:“那你去做什么了?”
施婳回头看了看,见门外没有人,便过去把门关上了,才回过身,道:“我去摘梅花了。”
谢翎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摘梅花做什么?”
施婳把早上的事情说了说,道:“医馆虽然每月给我们一贯钱,可是若是要供我们两人使,恐怕不够花用的,再说日后你还要上学堂,便是一个铜板掰成两瓣儿都填不上。”
谢翎听了,放下心来,又道:“那我与你一起去。”
施婳自然不肯:“不行,你太小了,冬天路滑,若是掉河里去了如何是好?”
谢翎撇了撇嘴,辩解道:“你不是也才大我一岁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施婳自然是不想他去的,今日那木桥实在惊险,再说了,谢翎与林寒水住一个屋,若是他起得太早,势必会惊动林寒水,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
施婳不想让林家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两人叨扰得够多了,林家医馆一家子都是善人,若是他们开口,林家十有八九会伸出援手的,可是施婳不愿意如此。
施婳拒绝了谢翎的提议,然后把粥罐子打开,还是温的,往前推了推,道:“你先吃粥,吃了就来前堂帮忙,今日耽搁久了,莫误了正事。”
她说着,便回了前堂,料想今日天气晴朗,不少病人都会来求医,到了一看,前堂的椅子上一溜儿坐了五六个人了,在等着求诊,抓药的柜台前也等了两个人。
施婳立即过去接过林寒水的活儿,道:“这里我来便是,你去给大夫帮忙。”
林寒水应了一声过去,不多时,谢翎也从后院过来了,上来给施婳打下手干活不提。
这一日站下来,施婳只觉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除了中午用饭那会,根本就没有坐下来过。
到了晚间,最后一个病人才看完,林寒水伸了一个懒腰,感慨道:“这天气一好,人都要忙坏了,连偷个懒都不行。”
林老大夫笑着骂他:“猢狲,就你坐不住,明日你去抓药,换施婳来,我看她心思细,人也聪慧,比你顶用。”
林寒水笑眯眯的,欣然答应:“好,让婳儿来。”
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正在抓药的手猛地一抖,没留神一把麦冬洒了下来,超分量了,她连忙仔细将麦冬一粒粒拾起来,再次分类称好,才把所有的药用纸包起来,一一捆好,交给客人。
婳儿……
施婳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称杆,才把心底浮现出来的恐慌压下去,在方才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热,就像是有灼烫的火苗扑面而来一般。
“阿九?阿九!”
有人推了推她,施婳才懵懵然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谢翎看她神色不对,不由担忧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很快就冷静下来,道:“没事,我方才在发呆。”
谢翎觉得不对,但是他年纪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应了一声,又道:“要用晚饭了。”
施婳答应一句,慢慢地把柜台收拾好,谢翎陪着她,把贵重的药材都一一上了锁,此时的施婳已经从方才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摸了摸谢翎的头,道:“走罢。”
入了夜,大概是因为白天病人多的缘故,夜里反倒没有人来求诊,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到了凌晨时候,施婳醒了过来,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她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冰冷的空气霎时间围了过来,将她包裹在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她拿了灯笼,背起竹篓从后门出去之后,又照例把门虚虚掩上,哪知才一转身,就看见旁边的墙根处看见了一道黑影,冷不丁吓她一跳,心都差点蹦出嗓子眼了。
施婳退了一步,那黑影动了动,她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什么人,拧着眉头叫了一声:“谢翎?”
走近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谢翎,他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施婳简直无奈了,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翎抬头看着她,张开口便呵出白气来,固执地道:“我要跟你去。”
施婳心里来气,感情她白天那些话都被当成耳边风了,她低声道:“你不听我的话?”
谢翎低着头,一言不发,又是这样,施婳简直无奈了,谢翎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抵抗,不听从,他不辩驳,但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安排。
再拖下去,很快天又要亮了,今天绝对不能如昨天那般忙乱了,否则很快就会引起林家人的注意,施婳紧了紧竹篓,懒得再劝他,只是冷声道:“你要跟就跟吧,掉进河里的话,我是不会管你的。”
她说完,便提着灯笼大步往前走去,很快,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谢翎跟上来了。
施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眉头紧皱,谢翎很少会有这么不听话的时候,她去摘花卖,又不是去玩儿,总是跟着她做什么?没断奶么?
她心里不悦地想着,也不说话,闷头就走,然而施婳也忘记了,她自己如今也就只有九岁而已,尽管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已经住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但是在谢翎看来,施婳只是一个大不了他多少的女孩儿,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施婳一个人去的。
这种事情,只消几句话就说开了,但是两人脾气都执拗得跟牛似的,一路上没有半句话交流,各自沉默着往城外走,一前一后,借着月光,踩着冰渣子,倒也还能看清路。
等到了桥边,施婳停了下来,灯笼在她手里,若是摸黑走,谢翎很有可能掉进河里去。
谢翎见她停下来,心中不由高兴,紧走几步,才一走近,便听施婳叮嘱道:“我自己过去就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翎的高兴立即就像潮水一般褪去,他不答应,固执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施婳心中的火腾地蹿起来,道:“你不怕掉河里去?”
谢翎看了看那木桥,上面残雪未化,经过一夜的霜冻,上头结满了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一脚踩下去,没留神就会滑河里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道:“我会小心的。”
施婳却冷冰冰地道:“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谢翎被这句话刺到了,他仿佛瑟缩了一下,沉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黑亮的眼眸也暗沉下来,施婳的心倏然又软了,放缓了语气道:“我就在河对岸,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就是。”
冷风嗖嗖吹来,谢翎吸溜了一下鼻子,低声道:“我……我不会拖累你的,你别丢下我……”
那风迎面吹着,就像是吹到了施婳心里头去了似的,霎时间一股子寒意窜上来,她忽然想起来,谢翎对于她来说,是拖累么?
还是她今日这番表现,让谢翎误会了什么?施婳扪心自问,她对谢翎已经足够好了,仁至义尽,掏心掏肺不过如此,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未来的谢翎,还是因为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谢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