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翻找了片刻,才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就是这里,上头还有你们医馆的名字!”
林不泊接过那方子看了看,眉头及不可见地一动,施婳与林寒水对视了一样,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们分别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施婳瞥见了那药方上的字迹,心头猛地一沉。
那是林老大夫写的方子,她忽然就想起来当初那个上午,林老大夫叫她与林寒水一同过来,还考较了他们几句,譬如,明目去翳,应当用哪一味药材。
施婳清楚地记得,她回答的是空青,而林寒水答的是曾青,后来林老大夫详细分析了一遍,说这病人肝火旺盛,血热气逆,而空青大寒,正好除积热,退热消障,双目自明,所以用空青最好。
然而这方子上面,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曾青。
后来病人抓药也是在这里抓的,只是不是施婳和林寒水接的手,而是林不泊抓的,但凡经过他们两人的手,都能看出不对,从而会去问林老大夫,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的不凑巧,偏偏施婳当时和林寒水晒药材去了,林不泊并没有见过这位病人,所以他根本看不出方子的不对,直接抓了药。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皆是心头清明,看见了对方面上的苍白,然而他们猜到了,林不泊自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盯着那张药方,眼睛一眨也不眨,神情严肃,正在室内一片寂静,气氛几近凝固间,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疑惑道:“怎么都挤在这里?”
这话一传来,施婳心中暗暗叫糟,人群霎时间如潮水一般分开,林老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了,他老人家今年年纪也有六十多了,耳顺之年,已是白发苍苍,所幸平日里腿脚还算便利,出诊也勤快,只是老人年纪大了,难免会出错,想来那一日给施婳和谢翎两人解释空青和曾青两味药的时候,写方子顺手便写混了……
林不泊忽然开口道:“寒水。”
林寒水愣了一下,才应答:“爹?”
林不泊收起方子,低声道:“去把爷爷扶去后院休息,他出诊走了一上午,腿脚也累了。”
林寒水听了,霎时间便明白过来,他用力抿起嘴唇,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朝着林老大夫走过去,替他接下药箱,道:“爷爷,我们去后院歇会,走了一上午,累了吧?”
林老大夫没太明白,疑惑道:“我倒还成,老骨头还走得动,寒水,怎么这么多人聚在咱们医馆门口?”
林寒水道:“我与您说便是,来,先走。”
林寒水和施婳扶着林老大夫要往后院走,来找事的几个人见了,怎么肯放过他们?起身要来阻拦,林不泊上前一步,沉声道:“老人家出诊走了一上午,精神气不好,我才是坐馆大夫,有事情只管与我说便是。”
一个人厉声问道:“那你们认是不认?”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也不管林老大夫发问,扶着他就往后院走,林老大夫一个劲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寒水低声道:“爷爷您来,我与您说。”
林老大夫还不肯走,被林寒水好说歹说劝走了,进了后院的门帘,施婳听到身后隐约传来林不泊的声音:“此事是我们医馆……”
第 28 章
后面的话施婳没再听下去, 落下的帘子把那些嘈杂的人声都挡住了, 等到了后院天井旁,林老大夫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只一迭声追问道:“寒水, 你说, 是出什么事了?”
林寒水不敢与他对视, 垂着头,沉默不语, 林老大夫又转头问施婳, 道:“施婳你说说。”
施婳张了张口,看着老人满是皱纹、历经风霜的面孔,还有苍苍白发,忽然就明白了林寒水为什么不敢说了,这位老人行医数十载,对于病人尽心尽力, 只要有人上门求诊, 别说是下雨下雪,外头就是下刀子他都会背着药箱出门去,诊金也并不因此多收, 甚至有些人家太贫困,他还会酌情少收, 甚至不收的时候都有。
而如今, 他已经老了,因为写错了一个字, 就要被冠上庸医的名头,施婳嘴唇动了动,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将事情告诉他。
林老大夫见他们两人都不吭声,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可是看错了诊,有病人找上门了?”
他说着,向林寒水道:“乖孙儿,你爷爷行医这么多年,除了没有医死过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你来,说给我听听,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磋磨!”
林寒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把事情说了,详详细细,包括他写错的那个字,林老大夫听罢,先是沉默片刻,尔后才道:“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倒害了病人一双眼睛,我这就去给他赔罪去。”
林寒水拉住他,急切地道:“爹已经在处理了,我看那些病人家属很是不善,若是伤着您了可如何是好?”
林老大夫闻言,沉着脸道:“我教过你什么?”
林寒水的手如同被烙铁烫了似的,立即松了开来,低头不语,林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是错就是错,得自己担着,大丈夫立于世,这一桩是最重要的。”
他说着,转身往前堂走去,施婳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里面嘈杂的声音一闪即逝,又很快被放下的帘子遮住,变得模模糊糊。
这事情闹了整整一日,悬壶堂答应给病人赔偿,才算罢休,那妇人张口说要六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林寒水差点被气到了,便是施婳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六百两,林家虽然常年开着医馆,有一些积蓄,但是大多数钱都耗在药材上了,药材如今还在库房堆着呢,哪里有六百两来赔?除非把医馆卖了还差不多。
但是医馆是肯定不能卖的,悬壶堂在苏阳城开了二十多年,几乎是林老爷子一手创下的,是毕生心血,以后还要传给林不泊,传给林寒水,世世代代都传下去,怎么能卖掉?
可是不卖,六百两雪花银从哪里来?因为此事,林家人商量了许久,最后才由林不泊拍板,医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就只好把老宅子卖了,林家宅子的地界还不错,面积不小,能卖个三四百两,再凑一凑,六百两还是能凑出来的。
卖了宅子,林家就搬去医馆住,勉强也能挤下,只是卖一座宅子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情,钱财这东西,日后总是会有的。
林不泊决定之后,就让大伙儿散了睡觉去,林寒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了屋子,施婳和谢翎走在后头,穿过门廊,春天的寒意透过薄衫传来,火烛的光芒都看不见了,施婳才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她转头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没说话,但是即便是在黑暗中,施婳也看出了他眼里的意思,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谢翎的头,道:“我们搬出医馆吧?”
医馆原本就只有三间屋子可以住人,分别是施婳一间,林寒水和谢翎挤一间,剩下一间是坐馆大夫住的,林老爷子或者林不泊来住,但若是林家把宅子卖了,搬来医馆,屋子一下就拥挤起来,林家一向待他们好,如今遇到了变故,他们人小力轻,不说能帮得上忙,但是好歹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谢翎点点头:“好。”
打定主意之后,施婳两人就回了房间,就这昏暗的油灯,把床铺缝隙里头藏着的钱取了出来,倒在桌上数了半天,从前卖花的钱加上后来卖对联的钱,还有林家给的工钱,凑在一起,竟然也有十五两之多,这于两个孩童来说,已是一笔巨款了。
在苏阳城内,虽然买不起房子,但是租一个院子,应该不算问题,施婳把钱收起来,对谢翎道:“明日还要去学堂,你先去睡,我抽个时间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谢翎看上去有些犹豫,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施婳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要说什么?”
谢翎还没张口,她想也不想就道:“若是说些不去学堂之类的话,就不必提了,省得浪费我的力气,谢翎。”
施婳突然叫了他的名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学堂是肯定要去的,你不止要上学,还要去参加科举,你要考乡试,会试,殿试,成为一个大官。”
她看着谢翎眼中露出些茫然,心中万千思绪转圜而过,最后化作简单的一句:“你要帮我。”
谢翎一震,他从未看到过施婳这样的神情,也从未听过她这样的语气,在他心中,施婳一直是强大,精明,冷静的性格,是他背后的依靠,而方才施婳说出那一句话时,眼中的神情,分明是无助的,就仿佛他才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说:谢翎,你要帮我。
第二日,施婳就去找房子了,因为前一天事情闹的,第二天悬壶堂根本无人踏足,是以医馆也没有开张,施婳临走时,看到林寒水捧着医书坐在廊下,表情很沉静,倒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施婳在城北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院子,要么就是太贵了,要么就是宅子太大,找了一上午,腿都要跑断了,也没有什么收获。
施婳索性去了牙行,说了说要求,要一个三间屋子的小院,牙人记了下来,适时正好有人过来,听了便接口道:“刘老三不是有一个院子租出去么,他儿子接他去许州享福去了,院子空着呢,昨儿还在跟我提起这事。”
牙人听了,甚是欣喜,与施婳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施婳看天色已是正午了,点头答应下来,那人便道:“你家大人呢?”
施婳答道:“我家大人忙,我自己看便成了。”
那人闻言,笑道:“那你们大人还真是心宽。”
施婳含蓄笑笑,跟着牙人去了,路上见有卖馒头包子的,买了一个,也算是吃了一顿,等过了桥,方向转向城西,她才道:“宅子在城西么?”
牙人答道:“正是呢,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不过你放心,刘老三那院子是他们自己住的,打理得很不错,包你满意。”
他说完,带着施婳转过大街小巷,两旁都是酒肆茶楼,城西本就热闹,牙人一边走,还一边介绍道:“早上这里更热闹,要买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他又问施婳:“你家里几口人住?”
施婳简短地答道:“两口人。”
牙人哎哟一声,道:“那是够住了,就在前面了,拐进巷子里头就是。”
他说着,脚下一转,果然是一条巷子,两旁都是人家,走到最里头,门两旁贴着簇新的对联,门上还到贴着大福字,牙人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扬声喊道:“刘老三!”
里头应了一声,有人来应门:“谁呀?”
门打开了,里头站着一个老汉,背略微有些佝偻,看上去有些瘦削,脚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老汉一见牙人,便道:“哟,是你来了。”
两人寒暄几句,牙人说明来意,道:“有主顾要看你们家院子,这不,我就带过来了,你这院子租是不租?”
刘老三连连道:“租,怎么不租?正愁这事呢,可巧你来了,快进快进。”
他将两人让进院子,刘老三看了看施婳一眼,有些疑惑地问牙人道:“这……就是她要看?”
牙人笑道:“你莫小瞧了人家女娃娃,主意很正呢。”
“那是那是,”刘老三点头,又对施婳道:“您瞧瞧,这院子可还满意?”
施婳打眼一看,便觉得满意,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修得很端正,四面都是院墙,足有一丈来高,不怕招贼,地上铺了青砖,院墙角还种了不少菜苗,刚刚破土,看上去一派生机勃勃,右边的墙角有一个水井,上头盖着簸箕,许是怕小孩子掉进去。
院子很干净,正中一栋屋子,一共分为三间,左边还有一间小厨房,刘老三又道:“后头还有呢,还有一个后院儿。”
他说着,又引得施婳和那牙人过去,后院面积竟然还不小,当中种着一颗大树,枝头冒出了嫩绿的芽儿,似乎是枣树,墙边有一溜儿苗圃。
第 29 章
刘老三热忱地介绍道:“这枣树有十来年了, 每年结不少果子, 院墙和屋顶去年年底刚刚修缮过,三年之内保准不会坏。”
施婳看过之后,觉得很不错, 那牙人问道:“觉得如何?”
施婳点点头, 又问了刘老三几句, 没有什么问题,她才道:“租金怎么收的?”
刘老三佝偻着背, 搓了搓手, 脸上的皱纹泛起了笑意,他道:“一个月一贯钱。”
一贯钱,就是一两银子,能租到这样的院子也算不错了,但是施婳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钱,别说一贯钱, 就是一个铜板她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自然不会这么爽快点头。
两方就着这房租开始了扯皮,施婳一改之前看似不善言辞的形象,伶牙俐齿, 说得那刘老三连连败退,最后实在无法, 以每月八百文的价格定了下来。
定下之后, 刘老三还不住摇头,道:“女娃娃看着人小, 主意果然正,不得了不得了。”
施婳只付了半年的租金,两方当着牙人的面,写了契书,又念了一遍,一式三份,每人一份,这事才算定下来了。
说好入住的日子之后,施婳临走时再次扫了一眼这个院子,他们很快就要从医馆搬出来,住到这里了。
施婳忙了一日,回到医馆时,已是下午时分了,大门没有开,她从后门进去,只见院子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桌椅箱柜,她认出来这些都是林宅的东西,想是今日才搬过来的。
正在这时,林寒水从门外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匣子,鼻尖冒着汗珠,额发都湿了,他随口问施婳道:“你去哪儿了?”
施婳也没有瞒他,只是道:“我找院子去了。”
林寒水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懵了一下,道:“找什么院子?”
施婳帮忙把桌椅搬进屋里去,一边答道:“找住的院子,我和谢翎就不住医馆了。”
林寒水手中的动作停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住医馆?”
施婳回视他,道:“若伯母和伯父搬来医馆,屋子肯定不够住,总不能叫爷爷挤着睡吧?我找了一个院子,过几日就带着谢翎搬出去。”
“可是……”林寒水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他猛地反应过来,道:“你已经找到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