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刻钟后,顾梅坡坐在桌案后,对着面前这一大摞书籍,表情呆愣了一瞬,立即回过神来,道:“这些都是……”
谢翎一一解释道:“这五本是从工部借来的,宣和二十五年和二十六间,水利和农田乃至官道都有不小的变动,需要仔细核查,将国史上不正确的地方都一一改正过来,等核查完了之后,要交还工部,这十本是户部的,那几本都是礼部的,宣和二十六年,礼制也有不少改动的地方……”
他洋洋洒洒介绍完一大段,才道:“这些都是从六部借来的,等用完之后,还要归还回去,千万不能遗失了。”
“对了,”谢翎说到这里,忽然道:“礼部前两日派人来催了一回,我给挡回去了,若是他们下回再来,有劳顾编修与他们说一声,大家商量着来。”
望着面前几乎占据了半张桌案的书籍,顾梅坡一直从容不迫的脸,终于有变绿的趋势。
谢翎见他不接话,疑惑道:“顾编修?”
好半天,顾梅坡才勉强镇定下来:“好,我都知道了。”
旁边的朱编修真情实感地道:“太好了,原本人手实在不够,我还打算夜里带回去继续修呢,既然有顾编修来帮忙,那最好不过了。”
谢翎也十分真情实感地道:“有劳顾编修了。”
顾梅坡:……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加入修国史小队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了……
到了下午时候,国史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翎站起身来,挑拣了几本书带上,对埋头苦干的顾梅坡道:“顾编修,朱编修,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便带着书离开了,顾梅坡瞪圆了眼,望望自己面前这一堆,又望望谢翎,他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朱编修嘿嘿笑了一声,冲顾梅坡倒苦水道:“顾编修不知道,当初我和谢侍读两个人是真的辛苦,每日天不亮就来了,夜里上灯时分才走,你别看谢侍读看起来轻松,实则他家中还有一大摞书呢,比你这里的还多。”
他说着,站起身来,笑眯眯道:“那顾编修,你慢慢看,我也先走了。”
顾梅坡:……
离开翰林院之后,谢翎并未直接回去,反而是去了窦府,门房已认得他了,见了他来,立刻笑道:“谢大人来了。”
谢翎点点头,道:“老师可在府中?”
“在,谢大人请随小人来。”
“有劳了。”
“谢大人客气。”门房一边笑,一边引着他往花厅方向走,窦明轩果然在,见了谢翎便道:“你来了。”
谢翎点点头,立即有伺候的下人捧了茶果上来,等人退下之后,谢翎才道:“学生今日见到了一些东西,或许老师能用得上。”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放在了桌案上,窦明轩神色一正,将那册子拿着看起来,那册子其实也就是几张薄薄的宣纸叠在一起,上面的墨迹犹新,显然是才写下来不久的。
窦明轩看了几行,表情便肃穆起来,他匆匆看完,抬头问道:“这些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翎道:“学生如今在翰林院国史馆修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那一段国史,这老师想必知道。”
窦明轩点点头,谢翎继续道:“这些都是工部送来的,有关于这六年间,山阳省内所有的水利与官道等建造相关事宜,事无巨细,都在其中了,而岑州一带的,也在上面有记录。”
窦明轩又低头看了看那几页纸,慢慢地道:“可是这上面都是几笔草草带过。”
谢翎道:“是,老师想来也知道,每年朝廷在兴修水利,改造农田与官道上面都有相应的条例,拨出款项来,至于款用到了何处,自有工部派去的人勘察,其他省份都是事无巨细,大到河道建闸,小到一条农田田埂变化,都详细记录在案,唯有山阳省不同。”
谢翎抄的那几页,山阳省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写得语焉不详,甚至只有寥寥数字,与其他省份的相比起来,简直是寒碜得可怜。
窦明轩沉声道:“他们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这种东西交上来,朝廷自有人替他们擦屁股善后,呵!”
他将那几页纸收起来,转向谢翎,神色和悦道:“你有心了,如今刑部那边查案正在关键时候,岑州乃至山阳省上下都是铁桶一座,一直进展甚微,你送来的这个或许是一个突破的口子。”
谢翎谦恭道:“学生也是偶然看见的,若是能于老师有用处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窦明轩的态度愈发和蔼了,又问起谢翎的近况来,两人寒暄几句,谢翎便道:“时候不早,学生便先告辞了。”
“好,你先去吧。”窦明轩站起身来,亲自将谢翎送了出去,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沉声道:“来人,备车马,我要去一趟恭王府。”
“是,老爷。”
谢翎回到自家宅子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了,他才到门口,便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停下,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恭王府的马车。
一个身着碧色衫子,作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车驾上下来,正是绿姝,见了谢翎便笑道:“可巧了,是谢大人回来了。”
她说完,车上又出来一人,是施婳,谢翎上前一步,将她扶下车来,绿姝看了看,掩唇轻笑道:“施姑娘也送到了,我便先回去了。”
谢翎点点头,道:“有劳,替我向恭王妃道谢。”
绿姝笑了起来,答应之后,这才让车夫赶着马车往王府的方向而去了。
第 135 章
夜还未深, 谢翎坐在案前看书, 屋门大开着,他能听见外面施婳的脚步声传来,轻轻缓缓, 像是在忙碌着什么。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谢翎的书久久未曾翻动过, 他往门外看去,从这里, 只能看见施婳的背影, 大半淹没在了夜色中,瞧不真切。
片刻后,谢翎终于将书放下来,起身出去,道了一声:“阿九?”
“嗯?”施婳转过头来,将手中的瓢放回木桶中, 道:“怎么了?”
谢翎原是想等她一起看书, 不想她迟迟不来,最后耐不住自己出来了,他看了看施婳, 道:“你在做什么?”
施婳倒了一瓢冷水放入木桶中,道:“洗头发。”
她说着, 试了试水温, 觉得正好,谢翎望着她及腰的长发, 忽然来了兴致,提议道:“阿九,我帮你洗吧?”
“你?”施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翎便走上前来,将那满满一桶温水拎到廊下,又从隔壁的屋子里搬出一张竹榻来,殷切地看着施婳,目光里露出了几分期待之意。
看着他这么忙活,施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她只能依着谢翎的意思,在竹榻上躺了下来。
皎洁的银白色月光洒落下来,将整个院子里映照得亮堂堂的,施婳躺在竹榻上,感觉到自己发间的簪子被取了下来,一头青丝没了束缚,顿时倾泻而下,如同瀑布一般。
她听见谢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九的头发好软。”
施婳的脸微微一红,幸而是在晚上,并不明显,紧接着,她听见了水声,谢翎在倒水了,清澈的水在木盆里荡漾着,倒映下来的月光被搅碎了,谢翎诧异道:“阿九,这水好像有颜色?”
施婳嗯了一声,微微闭上眼,道:“那是木槿的叶子。”
空气静谧,六月间的夜里,墙角传来虫子们的鸣唱,长一声,短一声,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氤氲浮动着。
女子长长的发丝落在水里,乌黑油亮,谢翎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滑过,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一个头发洗了半天,施婳起先还能跟他说说话,抬眼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耳边是细细的虫鸣声,倒也十分惬意。
渐渐地,她便觉得有些困乏了,谢翎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擦过头发,力度轻缓,施婳慢慢便合上了眼睛,将眼底那些明亮的星子都遮盖住了。
谢翎见她这般,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了,抬眼望去,女子原本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姣好,睫羽在微风中轻轻颤着,像是翩然欲飞的蝶,生动而美好。
眉如远山黛,鼻梁秀致,唇若春日里的薄薄的桃瓣,若微微抿起时,便能看清楚正中的一丝凹痕,分外漂亮。
明亮的月光如同洒下了一片银粉似的,使得女子恬静的睡容美得不似凡人,谢翎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低着嗓音唤道:“阿九?”
没有回应,施婳仍旧睡得香甜,谢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滑若凝脂,带着淡淡温度。
谢翎的眼眸渐渐转为幽深,他又轻轻靠近了些许,近到他甚至能感受到施婳鼻尖呵吐的如兰气息。
当轻轻接触到那如桃瓣一般的唇时,谢翎是小心翼翼的,触感温软,他并不敢用力,就像是真正地在亲吻一片花瓣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枝头坠落下去。
唇与唇轻轻厮磨着,轻缓的动作中,透露出无限的眷恋与怜惜,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却又不舍离开。
谢翎一整颗心都化作了江南的绵绵春水,恨不得这一刻时间延至无限长,就此直到地老天荒。
正在这时,那蝶翼轻轻颤了一下,它的主人张开了眼,月光落进眸中,化作了无数的细碎星子,谢翎顿时屏住了呼吸,摩挲的动作也紧跟着停了下来,他仿佛为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所惊艳住了。
长长的睫羽轻轻眨了一下,施婳望着他,谢翎也望着她,两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动作,就像是要借着这一眼,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对方眼底的神色,一直看到对方的心底里去一般。
大概是过了许久,又或者才短短一瞬,两人仿佛都忘记了时间,施婳望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幽深如海,却又透露着固执与深情,因为两人的唇轻轻碰着,靠得极其接近,所以施婳看不清楚谢翎面上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她。
气氛静谧无声,施婳又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试探着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发出了一句无声的轻叹。
而谢翎也立即发现了,下一刻,他的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喜来,眼睛明亮,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染了上去。
他不再迟疑和犹豫,低头吻住施婳的嘴唇,轻轻的呢喃如叹息一般落下:“阿九……”
虫鸣声依旧长长短短,此起彼伏,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唯有夜空中挂着的娟娟新月,还有无数闪烁的星子,含着羞怯,注视着这座小小的院子,以及那彼此相拥着的人。
……
六月的清晨,清风吹拂而过,院子里静静的,正在这时,门被推开时发出了一声吱呀,打破了这静谧的空气。
施婳坐在窗前,正对着菱花铜镜,将长长的青丝梳起,挽成一个发髻,以簪子别住,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笃笃敲门声,伴随着谢翎的声音:“阿九?”
施婳站起身来,过去打开了门,只见谢翎正站在门口,笑着望向她:“用早饭了。”
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且缱绻,不知是不是错觉,施婳今天总觉得脸上有些烧,强自镇静地道:“好,我知道了。”
若说早上做饭的事情,施婳和谢翎都默认,谁起得早便由谁来做,但自从施婳来京城那一日起,谢翎每日都起得极早,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来叫她。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的习惯,只是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同,虽然施婳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因为谢翎频频望着她的缘故,施婳终于忍不住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谢翎垂了一下眼,又抬起来望望她,竟然笑了,答道:“情难自禁罢了。”
这话当真是半点都不矜持,施婳呆了片刻,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又羞又急地戳了一下碗,道:“吃饭。”
谢翎果然听话,老老实实地用饭了,等饭吃罢,施婳才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沏好的茶来,这是他们许多年来的习惯,饭后必要喝一盏茶。
谢翎站起身来,道:“阿九,我去翰林院了。”
施婳点点头,放下茶盏,却见他没有动作,依旧站在原地,不由疑惑地抬眼:“怎么了?”
谢翎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鬓发,施婳正觉得奇怪间,忽然,他便俯身靠过来,她的唇上碰了碰,顺带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不轻不重,声音略有些低哑:“是龙井茶。”
施婳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她轻轻瞪了一下谢翎,低声怒嗔道:“不是要去翰林院么?不怕迟了?”
谢翎这才直起身来,看那面上的表情,似乎还带着几分深深的遗憾,施婳立即道:“谢大人慢走。”
于是谢大人就被赶出了门。
到了翰林院,谢翎是来得最早的那一波,他一扫往日的老成自持,跟人打招呼笑吟吟的,谁都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十分不错。
甚至有人调侃道:“谢侍读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么?”
谢翎也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与那几人一同入了国史馆,身后又有人进来,大伙儿继续寒暄起来,打招呼声此起彼伏。
一人道:“顾编修这是怎么了?一夜未睡么?”
“顾编修的精神好像有些差啊?可是没有休息好?”
“对啊,顾编修是不是太忙了?可要注意身体。”
顾梅坡满脸疲倦,眼下青黑,还得强打起精神来与各位翰林同僚拱手见礼,嘴里笑道:“只是昨天睡得晚了些,多谢诸位关心。”
轮到谢翎时,谢翎望着对方萎靡的神态,不由轻轻挑了一下眉,拱手道:“顾编修,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啊。”
顾梅坡咬牙切齿,嘴里却又不得不继续假惺惺地道:“谢过谢侍读提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皆是一笑,这才各自走开了。
时至中午,恭王府的马车匆匆自街头驶过来,在谢宅大门口停下来,绿姝飞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始拍着大门的门环,动作急促,面上的神情十分焦急。
施婳来开门之时,见到她这般情状,不由有些疑惑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