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弹劾的折子若是放在平时没什么,御史官员不以言获罪,本就喜欢风闻奏事,逮谁咬谁,朝廷上下没几个官没被他们参过,便是内阁首辅刘阁老也不知被弹劾过多少次了,积压的奏本已堆了厚厚一叠。
偏偏在如今岑州一案,三司会审到了紧要关头,恭王被参了结党营私,其对象还是三司会审中的刑部尚书,其用意便耐人寻味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一位出手了。
奏本上去之后,恭王立即向宣和帝上书自陈心迹,说自己绝无结党之心,还特意请辞去户部侍郎一职,求宣和帝让自己归藩。
刑部尚书应攸海与礼部尚书窦明轩也紧跟着先后上书,说绝无此事,岑州一案也与恭王殿下毫无关系,刑部查案向来是有理有据,绝不会凭空制造冤假错案来混淆圣上视听,请宣和帝明察。
朝局气氛顿时又紧绷起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几日所有官员都谨慎仔细,小心翼翼,生怕被殃及池鱼,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宣和帝最后把所有的奏本都压了下来,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既没有让恭王归藩,也没有查办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一切都风平浪静,下面的官员们提心吊胆,等了好几日,那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竟然就此消弭于无形了。
与此同时,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山阳省官员贪墨确有其事,但是也并不像刑部审出来的那样骇人听闻,只查办了巡抚并几个高级官员,案子就这么结了,该如何还是如何。
一时间,多方算盘都落了个空,被参的恭王无事,太子也无事,一切照旧,然而此时却无人敢说什么,看似一如既往,但是宣和帝对待此事的态度,简直像是在双方脸上各掴了一巴掌。
这是在告诉他们,别闹,你们的事情,朕都知道。
太子府。
桌上的那些珍贵的瓷器和琉璃摆件都被一只大手扫落在地,发出叮里哐当一阵乱响,砸了个粉碎,满地都是残渣。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太子一双眼睛泛起红色,表情颇有些狰狞,怒吼道:“都给孤滚出去!滚!”
于是所有的宫人们连忙作鸟兽散了,过了许久,大堂中一片寂静,一个声音才徐徐响起:“殿下息怒。”
太子愤愤道:“孤息不了怒!父皇这是何意?!寻常藩王在及冠之后就要归藩了,为何李靖贞如今还留在京中,迟迟不去?”
“留在京中也就算了,还要跟孤对着干,他想做什么?是不是这个太子之位让他来做更好?!”
太子太傅立即正色道:“殿下慎言,此话若落入有心人耳中,恐怕不妥。”
太子发了一通脾气,好歹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转向太子太傅,忿然道:“当初你告诉孤,弄不掉恭王,好歹能除去他的臂膀,可如今是怎么回事?”
太子太傅表情不变,只是道:“殿下,天心难测,皇上毕竟是皇上。”
他慢慢地道:“再说,岑州的事情,不是也彻底了结了么?”
听了这话,太子立刻冷静下来,迟疑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他……”
他话未说完,眼中惊疑不定,太子太傅微微阖了一下眼,摇摇头,道:“皇上自有他的道理,岂是臣等能够妄自揣测的?”
太子咬了咬牙,道:“可是孤咽不下这口气,孤是太子,是大乾的储君。”
他说着,眸色转为阴鸷,语气沉沉:“恭王,他如何敢与孤争?”
……
谢宅。
这一日清早,杜如兰便来拜访了,她背上背着包袱,施婳见了,了然道:“是要离开京师了么?”
杜如兰点点头,道:“是,这些日子承蒙施大夫照顾,特来登门拜谢。”
施婳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一个人回去?”
杜如兰顿了顿,道:“还有邵公子。”
施婳恍然大悟,邵清荣前几日便已经来过了,如今看来,想必是两人约着一道同行了。
她道:“那你们路上多加小心,日后若是有事,可以书信往来。”
杜如兰笑了笑,点头应下,这才离去,很快,她纤弱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杜如兰当初为父伸冤,不远千里赶来京师敲登闻鼓,将朝局掀起了一阵风波,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然没有动摇到太子,但是施婳敢肯定,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一根刺,扎入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只等着来日有机会,一并爆发出来。
时间倏然滑过,转眼便到了年底,施婳已来到京师足足半年了,入了十一月之后,京师便开始下起了小雪,这里比苏阳城要冷得多了。
十二月,隆冬之际,此时虽然是下午,但是因为下着小雪的缘故,天气阴沉,纷纷扬扬的雪将远处的景色都遮住了,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
街上都见不到几个行人,这时候,两辆马车从远处驶过来,马车装饰贵气,显然是哪位达官贵人家里所有的。
马车在玉宇楼前停了下来,绿姝道:“王妃,施姑娘,咱们到了。”
第 138 章
恭王妃对施婳道:“我听说玉宇楼新上了出来几道特别的菜, 都是从南方学来的, 你离开苏阳城这样久了,所以特意带你来尝尝味道。”
施婳笑笑:“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恭王妃也笑,道:“你若是吃着喜欢, 改日也带着谢大人一道来。”
她说着, 小声道:“悄悄与你说, 这玉宇楼是我姐姐家的产业,到时候我吩咐一声, 你们就当是吃自家人的, 不必给钱。”
两人都笑了起来,施婳笑吟吟下了车,寒风从侧边吹来,冻得她一个寒颤,鼻尖都有些发红了,绿姝连忙将手炉递给她, 道:“施姑娘, 当心冻着了。”
恭王妃捧着手炉,抬头看了看,道:“这雪下了一天了, 也不见停。”
施婳也道:“恐怕还有得下。”
恭王妃道:“照往年来看,这雪得下到年关去了。”
绿姝催促道:“是是, 我的王妃, 先进去吧,把人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施婳笑笑, 与恭王妃一同往酒楼里走,然而才走了几步,她便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抬起头来,敏锐地望了过去,只见二楼的窗户是半开着,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天色微微发暗,烛光也不甚明亮,他的面孔隐没在半明半暗之间,叫人看不真切。
然而施婳却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几乎是反射性的,她的脊背窜上了一股子凉意,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恭王妃意识到她的不对,道:“婳儿,怎么了?”
施婳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没什么。”
恭王妃道:“是不是被风吹到了?”她说着,又立即吩咐撑伞的下人,道:“把伞打低些,我们先进去吧。”
“嗯。”
二楼坐着的人动了,他举着杯喝酒,眼中的惊艳仍在,向一旁的人道:“去查查方才跟在恭王妃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那护卫立即道:“殿下问的是那个身着蓝白色衣裳的女子么?”
太子转过头来,道:“你认得?”
护卫答道:“属下曾见过她,是翰林院侍读谢翎的姐姐,名叫施婳。”
太子慢慢地念了一遍:“施婳,好名字。”
“孤……想见见她。”
声音轻缓,但是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那护卫顿时了然,立即道:“属下明白了。”
太子还特意嘱咐道:“说话礼貌些,别唐突了人家。”
“是。”
……
雅间内,恭王妃正在与施婳谈话,道:“我听王爷说,年底的时候,若无意外,谢翎还能再升一品官,说起来,他应该算是少数升官快的翰林了,上次升了国子监侍读,这次不知道会升到哪里去?”
施婳因为方才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道:“一切都看皇上的意思。”
恭王妃笑了起来,眨了眨眼,促狭道:“等哪一日谢翎升到了一二品大员,叫他也给你请个诰命。”
施婳回过神来,顿时面上一红:“没有影的事情,你在说什么……”
“好好,婳儿害臊了,”恭王妃笑道:“我不说便是。”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响了,忙有婢女过去开门,见门外立着一个侍卫打扮的陌生人,疑惑道:“你是……”
那人道:“打搅了,我家主人想见见那位施姑娘,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婢女听了,十分惊异,道:“你家主人是谁?”
恭王妃见状,便道:“什么事情?”
那女婢连忙转过身来,道:“王妃娘娘,这人说他家主人想见见施姑娘。”
她说着,身子动了动,露出门外的那个侍卫来,施婳见了,心中便是一紧,与恭王妃对视了一眼,恭王妃没动,那侍卫立即拱手行礼道:“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略略扬起下巴,道:“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那侍卫答道:“正是,所以想派属下来问问,不知施姑娘是否方便?”
恭王妃径自拒绝道:“不方便,施姑娘是本宫的贵客,又是女眷,太子殿下想单独见她,你倒是同本宫说说,这件事到底哪里方便了?”
侍卫一时迟疑了:“这……”
他没想到恭王妃如此不留情面,不免有些进退两难,恭王妃又道:“劳烦你去回了太子殿下吧,就说于礼不合,有负太子殿下的赏识了。”
“这……”
恭王妃一抬手:“去吧。”
侍卫也奈何不得她,遂只能领命告退了,等他一走,恭王妃便吩咐道:“去寻管事的来,咱们另换一间屋子,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是。”
却说那侍卫无功而返,回禀了太子,本以为办事不力要挨一顿骂,没想到太子听了倒是难得的不气也不恼,道:“既然单独见不方便,那孤过去拜访总行了吧。”
他说着,还真的站了起来,将酒杯搁在桌上,一招手,面上露出几分兴致来,道:“走吧。”
哪知等到了雅间门口时,侍卫敲了半日,也无人应门,眼看太子脸上已略有了不悦之色,侍卫心里一沉,立即随手抓来一个酒楼伙计问道:“这雅间里的人呢?”
那伙计见他们穿戴,便知道非富即贵,是自己惹不起的,连声道:“他们方才就离开这个雅间了。”
侍卫追问道:“去了何处?”
伙计面有难色地道:“这小的却是不知了,小的方才一直在楼下大堂做活儿呢。”
侍卫摆了摆手:“行了。”
那伙计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侍卫忐忑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竟然笑了,表情颇有些玩味:“有意思,罢了。”
他道:“既然是躲着孤,那自然怎么找都是找不到的,先回府吧。”
“是。”
小雪一直下到傍晚还不见停,施婳站在宅门口,口中呵着热气,这天气是真的冷极了,一旁站着的小丫鬟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点吧。”
“没事,”施婳一面道,一面把灯笼里的棉芯点燃了,棉芯浸在灯油中,蹿起一簇火光来,橘色的光芒映照在施婳的面孔上,看上去暖暖的,她的眸子也像是落入了烛光,明亮而漂亮。
两个灯笼都点燃了,施婳才道:“挂上去吧。”
“好呐。”
小丫鬟将点亮的灯笼缓缓升起来,挂在宅子的檐下,口中道:“这天儿真冷,雪都下了一日了,公子还不见回来。”
“应是翰林院有事吧。”施婳捧着冻得通红的手指轻呵了一口气,因为灯笼已经挂起来的缘故,蒙蒙的暖黄色光晕洒落下来,屋檐外便是簌簌小雪,不知疲倦地飘落着,被映照出点点晶亮的光芒。
小丫鬟催促一声道:“姑娘,咱们先回屋吧,这儿冻人呢。”
“好。”施婳举着烛台,主仆两人一同进去了,大门发出粗哑的吱呀声,缓缓合上了。
翰林院,谢翎眼看时间不早了,才终于收拾了东西,听见外间大厅中传来众同僚的寒暄声。
他出去时,便有人招呼道:“谢侍读,寒泽兄晚上做东,你去不去?”
“顾编修?”谢翎微微愣了一下。
大厅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道:“不错,我今晚做东,早就听说琼园风雅,闻名京师,今日特意请诸位同僚前去,不知谢侍读能否赏个薄面?”
说话之人正是顾梅坡,琼园二字一入耳,谢翎心里便略皱了一下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是在阿九口中听到的,所以对这琼园也无甚好感,如今听顾梅坡带着翰林院众人去,自然不想去凑热闹,他面上不动声色,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来,道:“实在抱歉,我今晚家中还有事情,恐怕无法前去了,多谢顾编修的好意。”
这时,一人笑着道:“我早说了吧?谢侍读准会说没空,你们还不信。”
这话一出,气氛不免有些僵硬了,正在此时,王检讨忽然道:“谢侍读每日准点来,准点走,肯定是家中有娇妻等着,哪能同你们一起去厮混?”
他这话是在给谢翎解围,于是方才那僵硬的气氛立刻如冰一般消融了,所有人都纷纷笑着调侃道:“谢侍读,可是当真?”
“肯定是如王检讨所说的。”
“就是就是。”
谢翎笑了一下,冲王检讨递过去一个目光,道:“确实如此,也不好瞒着各位了,回去晚了,恐怕内人要担心了。”
他一说完,一时间嘘声四起,还有人笑道:“尊夫人还管着这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