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走出甘州的时候,已经连粥汤都咽不下去了。只靠含在口中的参片吊命。
即使是这样,只要清醒的时候,他都坚持掀开车帘,让屠果把他的头托起来,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或田野阡陌,或远近炊烟,或街市楼阁,或黄沙漫漫。
终于在两日两夜、所有人不眠不休的日夜兼程后,看到了西北第一座城池的城门。
车驾粼粼驶入城门的那一刻,靠在屠果怀中,已经气息奄奄的景泰帝忽然颤抖着推开屠果,自己坐了起来。
他如一个还在位的帝王般正襟危坐着,脸上露出骄傲的、满足的笑意:“朕……朕是大周……第一个巡……巡游到……西北……”
言未毕,闭目垂首,含笑而逝。
屠果一把扶住祖父的尸身,压着气息痛哭失声。百里芸扶着肚子扭头靠进拓跋猎的胸口,遮住了自己陡然红了的眼眶。
整个队伍穿城而过。出城之后数里,分出了一支百人的卫队,乔装改扮,护送景泰帝的尸身回京。
景泰帝即将真正薨逝的密信早已急递入京,初平帝必定已经在京中安排照应。等景泰的尸身一到,就会秘密地开启皇陵,用真身将原来的假尸替出。
百里芸问屠果是否随灵柩回京。屠果红肿着眼睛摇摇头:“比起亲自护送他回京,他更希望我能做好他交代我的事。西北这一趟,我得替他好好地看清楚。等回京后……我再去皇陵告诉他!”
百里芸又看向几天功夫就悲伤得瘦了一大圈的高公公。高公公抹着眼泪道:“老爷从逃出南境之后,昏过去第一次之后就交代,让老奴好好跟着长公主殿下。他说,让老奴替他多照顾殿下,把他这个义父该做没做的……都补一补。”
百里芸闻言忍不住转过身子又红了眼眶。
景泰,这傲娇的、让她忍不住想哭的臭老头……
西北这边,虽然一路都有驿站给王府传信,但镇北王府不知道队伍中还有特殊人物,因此按规矩,迎接的仪程是在西北主城的城门口。
为了让太子避开王府众人,前一日,百里芸召提前回来打点的外管家刘典新前来。屠果跟着刘典新悄悄离开了队伍,直接前往云烈山庄落脚。
主城城门外,当年的东亭郡王拓跋涵带着新娘子曾玉娇回西北,是拓跋猎代表王府来接。
而今日,现任的东亭郡王拓跋猎同样是带着新婚妻子回来。城门口除了率队队来迎的世子拓拔谨,还站着乌压压一片西北当地的官员。
原因无他,只因为郡王的这位新婚妻子乃是超一品的长公主,品级与西北的最高统领镇北王并肩。
玉驾停鸾,百里芸在拓跋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面的拓拔谨率先躬身行礼:“臣拓拔谨,率西北三郡臣工,恭迎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一众官员跪伏于地,山呼:“恭迎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景泰刚刚去世,百里芸的心情不好。脸上也没什么笑纹,嗓子也有些哑,只勉强淡淡道:“免礼,平身。”
高公公便在一旁唱奏:“殿下谕:免礼!平身!”
众官员一愣。在场官员进过宫的没几个,大部分都只听说过太监唱礼,还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第一次亲身经历,心下不免都有几分惊诧。有那不知就里的,免不了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疑。
能当官的都是学过礼的。按制,这太监唱礼可不是一个公主能享受的待遇。长公主也不行。
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逾制了吧?
众人还在发愣,只听拓拔谨肃声道:“谢殿下!”才回过神来,忙齐声道:“谢殿下!”然后纷纷起身。
这一起身抬头,三位郡守中,那两位在景泰年间进过宫述过职、见过景泰帝的郡守看清那位唱礼公公的面貌,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605章 逾礼之惊
每次回京述职都听说先皇对这位殿下得天独厚的恩宠。万万没想到,连新帝竟也对这位殿下宠成了这样!
不但特许太监唱礼,还把这位前任的大内总管太监都给她了!
这是要宠上天啊!
还有这长公主一行人的服色,怎么这么地……耐人寻味啊!
按说,长公主和他们家郡王是新婚,别说夫妻俩本人了,就是跟随的奴仆和侍卫,也是要披彩的。可眼前呢?
长公主一身墨紫色的大装长裙,身上没有半点儿鲜艳的颜色。百官依礼不敢抬头往上看,但听刚才长公主平淡的声音也知道,长公主的脸上不会有喜色。
郡王也是一身墨蓝色的袍子,没有穿红。
不但是他们,这整个队伍从车马到奴婢,所有装饰和服色都是沉重的。
这哪像是新婚啊?穿得这么压抑,不知道的人打眼一看,还以为这家里死了人呢!
不说百官心生疑窦,其实来接人的镇北王府世子拓拔谨心里也是疑惑的。但无论有什么疑惑,他都不会在这时候说什么,只认真严谨地行礼以及道谢。
此刻,百里芸代表的是屠氏皇族,是君。他代表的是拓跋氏,是臣。
百里芸等众人都起来了,才由拓跋猎扶着上前两步行家礼。
拓跋猎松开手,面容冷峻地朝着拓拔谨行礼:“见过长兄!”
百里芸跟着他福身,脸上几分恭敬,但没有喜色:“见过长兄。”
拓拔谨看着两人,眼神不由凝了一凝。但此处不是说话处,只平和道:“快起来。父王和母妃都在府中等着,咱们这就回家。”
夫妻俩恭敬应喏,重又上了鸾车。拓拔谨温和看着他们安坐了,才回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当先引领。车帘落下后,脸色一片沉思。
此刻的镇北王府里,里里外外一片喜庆的景象。
二公子成婚时没在府中操办。但好歹如今还在新婚头一年,王府里说什么也得披红挂绿一番。尤其是小夫妻俩的寝院,更是按照新房布置的。里里外外锦绣通红,连大红喜字都贴了。
镇北王妃自己也难得穿了一身亮色的大装,喜气盈盈地坐在正堂内。时不时让人出去探探,看人到了哪里。
镇北王拓跋宏稳稳地坐在正座上喝茶,看妻子如此,不由暗笑摇头。他这王妃稳重了几十年了,还极少见到她如此坐立难安的样子。
世子妃高玉敏陪坐在婆婆下手方。想到当年的事,想到小叔因为那小姑娘而对庶妹所使的狠戾手段,她原本以为平静了的心就克制不住地紧张。
八岁的拓跋瑞雪站在母亲侧手,时不时担忧地看母亲一眼,眉头不时轻蹙着。
三岁的拓跋莹霜和两岁的拓跋晴露由奶娘抱着,站在世子妃高玉敏的后头。拓跋莹霜无知无觉地玩着手上的拨浪鼓,拓跋晴露则已经在奶娘怀里呼呼大睡。
拓跋瑞雪一扭头看到,眉头越发蹙得紧了。
整个西北,唯有王府最大。王府中,小主子只有这姐妹三人。往常孩子们若是困了,大人们必要开口让奶娘带下去睡。可这回纵然是小妹妹已经都在奶娘怀里睡熟了,竟然都没人注意到。
那个要回家的小叔和小婶婶,就这么重要么?
拓跋瑞雪心里很有些气。
从两个月前接到小叔叔来信,说要带小婶婶回来,祖母就千盼万盼的。
拓跋瑞雪起初还以为祖母就是因为太想小叔叔了。可后来才知道小婶婶是怀了身孕。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怪不得自从听说小叔叔和小婶婶要回来,母亲就暗地里愁眉不展、夜里辗转难眠!
在拓跋瑞雪看来,这原因还不清楚么?肯定就是因为小婶婶怀着的孩子呀!
母亲急着想生个男孩给父亲传宗接代,可是偏偏连生了她们姐妹三个都是女孩。祖母总说不急不急,让母亲安心。可看看现在祖母有多盼着小叔和小婶婶就知道了,祖母肯定还是想要个孙子!
拓跋瑞雪恨恨地想,怀了孕就一定能生男孩吗?说不定也是跟母亲一样,接连生女!
想到母亲想生儿子的心愿,拓跋瑞雪眼眶都要红了。她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她要是个儿子,母亲就不至于如此忐忑难安,总觉得愧对父亲对自己的专宠了。
拓跋瑞雪懂事是很早的。最近母亲跟父亲在因为什么闹别扭,她其实有些明白……因此,也更心疼母亲。
镇北王妃孙氏一探再探地盼着,终于,一个小厮匆匆进来,禀报了二公子夫妇已经入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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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章 拓跋瑞雪
王妃满面喜色地站了起来,扶着丫鬟的手就要往外走:“走!咱们去迎一迎!”
看着祖母那高兴的模样,和母亲都快要笑不出来的紧张,拓跋瑞雪不满地道:“祖母,平时您不是教导我们,儿女外出归来要到正堂跟父母行礼么?您是长辈,怎么能出去迎接他们呢?”
世子妃孙玉敏吓了一跳,紧张之下当即严厉地开口训斥道:“闭嘴!不懂礼就少说话!”
拓跋瑞雪当即委屈得差点儿哭出来!
倒是王妃孙氏心情很好地阻拦了孙玉敏:“大喜的日子,训孩子作甚!”说着,亲手牵了拓跋瑞雪的小手,笑吟吟地往外走:“瑞雪是个好孩子,走,陪祖母去迎你叔叔婶婶去。”
被祖母安慰了,拓跋瑞雪才忍下了刚刚的委屈,但小嘴儿还是撅得高高的:“祖母,母亲为什么骂我不知礼?我刚刚说的难道不对吗?”
“我们瑞雪说的没错,按常理,的确是瑞雪刚刚说的,儿女外出归来要到正堂跟父母行礼。没有错。”孙氏一边走,一边耐心地给她解释。
“但是,那是指平常。比如你父亲从营中归来,或者你母亲带你出门逛街,回来的时候。而不是今日这样的情形。”
孙氏娓娓地跟孙女道来:“瑞雪越来越长大了,懂的道理也多了。往后你就会慢慢明白,这礼啊,都是相互的。儿女归来要见拜见父母,是儿女对父母的敬。但儿女多年不归,回家时父母若是能到门口迎着,那是父母对儿女的爱。
不是说礼数规定了要有儿女来拜见父母,父母就不能出迎了。要看情况。
比如今日这情形。不但于情来说,祖母思念你小叔叔,想要早一点看到他。而且于礼而言,你小婶婶不但品级与祖母相当,还有一层长公主的身份。
之后在家里,她要给祖母行家礼没错。但今日初见,她是皇室之人,咱们所有人都要先给她行国礼,这是规矩。”
除了镇北王本人完全与百里芸地位相当,不必出迎。镇北王妃虽是婆婆,品级也与百里芸平齐,但却是诰命。
诰命见到同品级的皇室宗亲,是要行礼的。
拓跋瑞雪不吭声了。孙氏以为她是听懂了,笑吟吟地领着她快步往前走。孰知拓跋瑞雪牙根紧咬,眼神忿恨,却是越发地痛恨那即将要迎来的人了!
百里芸自然不会真让婆婆给自己行礼。
不为别的,只为小时候,她便真心地疼爱她。
孙氏带着阖府女眷刚要行礼,早已得了百里芸吩咐的高公公迅速抢上去,一把就扶住了她:“旁人也就罢了,您的礼,殿下已免了。”
孙氏抬头,就见到一张带着幼时的熟悉、却比小时候美丽了不知多少的尊贵女子含泪笑看着自己。
此时恰好高玉敏领着其他人也行完礼了。百里芸上前两步,都不等拓跋猎,便要朝着孙氏拜伏下去:“母亲!”
孙氏吓得赶忙一把拉住:“小心孩子!这么硬的台阶上,可跪不得!”
反倒是紧跟着百里芸跪下的拓跋猎,她含泪受了他一拜才扶起来:“好好好!都回!回家!王爷还在正厅里等着你们呢!”
门口相迎,并非正式拜见,所有人便都没有介绍。只跟着孙氏、百里芸和拓跋猎、拓拔谨往里走。
拓拔谨从下车起就留心观察着高公公的脸色。
果不其然,其他人尚好。高公公从一进了府门,就飞快地看了一眼府中张灯结彩、红花绿树的布置,眉头微皱,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不满。
那一丝不满很快就化作无奈不见了。但拓拔谨的的确确看到了。
拓拔谨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弟弟和弟媳妇一行人的服饰,心头疑云笼罩。
想找个机会和妻子说说府内的布置,尽快调整一下,一眼看到妻子平稳的举止下那掩饰不住的紧张,拓拔谨又心中暗叹。
算了,她如今心绪不稳,莫要又无端吓着她。还是待会儿跟母亲商议吧。
拓拔谨正待收回目光,一扫眼又看到长女忿恨的目光盯着前头的百里芸和拓跋猎,那稚嫩的小脸上掩饰不住的不平之气。拓拔谨眉头顿时蹙起。
他平日里多在外面忙,时常还要住在营中。家中孩子又无男儿,便都是交给母亲和妻子教养。
母亲体恤孩子不愿离开娘亲,并不曾把几个孩儿放在身边抚养,因此女儿们的教育自然都随妻子的意。
如今看女儿忿恨地瞧着她小叔小婶的态度,妻子都给她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