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无人应答。待抬头看时，太子已飘然远去。
百里芸也知道皇帝五十大寿，这个万寿节自己必须到场。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胳膊养了两个月没什么了大碍了，十二云奴能站起来行动的却没有几个，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挪动，让他们好好地在这里休养。
可是普天同庆的皇帝大寿，她这个当女儿的不去，怎么样好像都说不过去。
自己回京，不带云奴？
怎么跟皇帝解释？皇帝可是罕见地把人家的底档都给她了，这样她要是还不信任，这是要跟皇帝彻底撕破脸的节奏。
带上？
怎么带？伤得那么重，没等带到京城，原本能养好的伤估计也要废了。到时候她又能跟皇帝怎么解释这些人的伤？
难不成要说，这些人伺候得不好，被她家暴了？
就算她性格真有那么残，可还是那句话，要家暴，你别人都不暴，偏找皇帝御赐给你的人暴，你是不是内心里想暴的其实是皇帝？
就她那天天跟皇帝吵架的名声，这种怀疑真的很有可能！
百里芸很纠结。
看着她纠结，屠贞很烦躁。
他每天跟在百里芸屁股后面叨叨：“姑姑，你别去，真的。路上很颠簸的，你胳膊疼了怎么办？万一以后留下病根了怎么办？姑姑，你说你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呢？病刚好的人怎么能不当回事地乱跑呢？骨头都摔裂了，这当时得有多疼！”
百里芸耳朵都快抽筋了：“好的我的祖宗！你都说了八百遍了，烦不烦啊？我不疼了，真的，早一个月前就不疼了！”
“那也不行！一定得养着。”屠贞苦口婆心地提着百里芸的裙摆在后面边走边劝，“以前我还觉得采蓝姐姐和采青姐姐能照顾好姑姑，没想到她们两个竟然也能这么不靠谱！不就是照顾姑姑的痘症辛苦了点么？辛苦了早说啊，叫我啊！”他就是把自己一跟头磕死了，也不会把姑姑摔着！
采蓝采青无语地对视一眼。这黑锅这丫头到底还要念叨多久？
屠贞忿恨地刮了两人一眼，内心里第一千零一次对这两个不尽忠职守的大丫鬟施以挞刑！主子体弱时竟不知道好好照顾，害得主子摔了胳膊，这种没用的奴才，就该当众打死！以儆效尤！
第239章 终将自由
百里芸够够够够够够的了！唰地转身：“你给我闭嘴！都说了不是她们的错！”
百里芸突然转身，屠贞吓得兔子一样地跟着百里芸转圈，提着百里芸的裙摆惊叫：“姑姑你慢点儿！这要是裙子拧住了，小心又要摔跤！”
百里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很久很久，终于幽幽地道：“乖，来，我们谈谈。”
忍无可忍的百里芸一手刀把屠贞给砍晕了！
乖孩子屠贞：……
百里芸最终带着屠贞和自己的原班人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之路。十二云奴中她带了两个：云巳和云晨。
云巳受伤的是胳膊。比百里芸重得多，但是跟其他人比却是伤得最轻。他的武功偏向奇诡一路，身姿柔韧油滑，面貌也修的是阴柔诱惑的类型，因此百里敬给他起的代号是蛇。
他靠着柔韧避开了拓跋猎的大部分攻击力道。
可是百里芸看了他的底档才知道，他其实是十二云奴中最可怜、年龄也最小的一个，今年才只有十七岁。他的武功走那样的路数，只是因为他从记事起就跟着杂耍班子四处跑，从会吃饭就练柔功。
一个长得秀气好看的孩子，从小就练骨头，进了密卫营也走得是阴柔一路，可想而知当他功夫不如人的时候，遭受过多少次耻辱的侵害。
经常性的，他被人做，还不得不用一身柔功配合。甚至有一段时间，伤痕累累的他，甚至是公开公用的物品。而他柔滑的身骨和一身柔韧的功夫，就是他们发泄变态欲望的最好助力。
营地里有管教，这些事情上面不是不知道，可是死士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不想让人欺负，就只能拼命变得比人强。死士不需要耻辱心，只需要凶猛和听话。
两个月前，百里芸看完他的底档时，看了他许久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最后只闷声道：“皇上把你的底档赐给了我。以后，你是我的属下了。当我的属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只不过……以后，不管任何人在你不情愿的时候企图碰你的身体，你都可以给我打回去！”
云巳听后，一句话也没说地看着她。就那么一直一直看着她。
而云晨，就是那天最后差点儿被拓跋猎抓碎了脸的。
云晨的武功在十二云奴中最好，所以坚持到了最后。他的身段和脸也是最矫健最漂亮的，所以百里敬给他取代号为龙。而拓跋猎盛怒的时候想抓碎他的脸。
百里芸看完他的底档，什么也没说。
一个有梦又肯努力的人，最好的对待他的方式不是承诺，而是帮助他实现他的梦。
云巳和云晨被带走了，两个人走得一如既往地沉默乖顺，仿佛与过往的十余年来没有什么不同。但真正熟悉他们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不同了。
其实云奴十二人，每个人都已经跟出京前的自己完全不同了。
自从他们被突然闯入的男人打成重伤后，老大人又来了。
第一天，他是陪着嘉熠郡君一起来的。郡君的右臂打着绷带，十二个男人的目光沉默地落在她的绷带上。
被保护的人冲上来救死士，这种事，无论是直接被救下来的云晨，还是那个男人被赶走后间接被救下来的所有人，都没有听过、没有见过、想都没有想过。
十二云奴的感受，说激动并不是，说感恩也不准，如果一定要形容，也许用“震动”两个字更加合适。
只不过这次的震动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废墟万里，而是仿佛地壳下真有一只神秘的地龙，它沉睡多年后正要醒来，翻涌着让地面上的人无论如何平衡也无法站稳。
那天，郡君美好的小脸上容色很苍白，也很冷寂。她打开盒子拿出了他们的底档，逐个分发到他们每个人的手里：“这些东西，你们自己应该还没看过。看看吧。看完，都烧了。往后，你们就都再不是密卫，而是彻彻底底的百里府护卫。”
十二封底档当面销毁之后，每个人拿到了一份新的身份文书。
“你们是皇上御赐的，我无法现在就彻底地还你们自由。先按皇上的意思在我身边待着吧。长则三年五年，短则一年半载，我会让你们彻底自由。”
沉默。难以置信的沉默。不能理解的沉默。也是茫然无措的沉默。
大多数时候，对大多数人来说，自由是正常的。可有的时候，对从未自由过也从未想过要自由的人来说，生活仿佛突然失去了方向，地面仿佛一下子没了依托。
如果人心也像地壳一样有地龙翻身，那一天郡君走后，沉默的屋子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地震。
第240章 终将离去
那天之后，郡君就很少再来，而老大人则又恢复了常常过来给他们说说话、讲讲故事。这一讲，就是两个月。
再也不是诛心之语。这一回，他讲的是自己的一生。
百里敬的一生波澜壮阔，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轻易地就能抓住男人的心。其中最多的，还是打仗。
从先帝的内卫首领到统领天下兵马的大将军，百里敬经历过的、亲自指挥过的战役数以百计。就算一天就讲一场战役，讲上一年也讲不完。
战场的血拼厮杀、对敌的斗智斗勇、百姓的流离失所、朝堂的风云变化。百里敬的嘴里出不来文绉绉的词汇，可就是他粗俗直白的讲述，甚至痛快淋漓的谩骂，直直地把十二副身躯里男儿的血性激起，让他们听得如痴如醉。
两个月后，百里芸挑了还算行动自如的云巳和云晨准备离开时，老将军挨个拍拍十二云奴的肩：“老头子老了，这天下、这将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好好养伤，没事的时候多看看兵书。有什么不懂的来问老子。若是有出息，百里家别的能耐没有，在军中安排十几二十个职位，还是不成问题。”
云巳和云晨跟着百里芸回京了，留下的十个人被安排继续在庄子里养伤。十二个人，依旧是没有任何人反抗。但与两个月前死气沉沉的的十二云奴相比，所有人的眼睛里，都不同了。
圣上是六月十二的万寿节。五月二十六，百里芸一行人途径距离京都只剩两日路程的洛阳，恰逢外祖父正在洛阳养花儿，百里芸停下行程，打算在这里陪外祖父几日。
五月二十七，消息传回东宫。当晚，穆铁锤把屠贞接走。
屠贞离开前，偷偷跑来跟百里芸告别。百里芸让采蓝采青退下，沉下脸来，严肃地看着屠贞：“你给我老老实实说实话，太子到底要做什么？”
四年前她刚收养屠贞不久，太子就单方面做主认了她做义妹，之后更是一点一点渗透，硬是趁着她一年大多数时候外出不在，把屠贞给划拉到他那边的阵营去了。
太子妃只生了一个女儿。太子无后，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在为人所诟病。这时候非要让屠贞回去，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她不懂。
她只是不在家，不等于她傻！
屠贞怯怯地看着她：“他……他想认我回去。太子幽禁之前屋子里有一个皇后娘娘派过去的女官，负责教导太子人事。太子幽禁之前被太子赶了出去。皇后娘娘可怜她，把她送回家了。这个女官回去以后偷偷生了一个孩子，他们给我的新身份，就是这个孩子。”
百里芸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眼前十三岁的少年早已不是当年老鼠一样瘦弱纤细的模样，容颜、气质都已经大改，又得百里家和东宫私下精心教养数年，的确可以认回去了。
太子无后，不是么？
但是百里芸的心里还是有些生寒。屠贞是在宫里生活过的。虽说皇亲贵戚全都没见过，可一些宫女太监和宫廷侍卫应该还是对他有印象的。太子要让他回宫，必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那么那些人呢？是不是都死了？
只因为他们无意间见过皇家见不得人的隐秘，有可能成为屠贞今后身份地位的威胁。
还有屠贞未来新身份的母亲。那个女人应该是真的生过孩子吧？皇帝不是蠢货，事关皇室血脉，还是未来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太子唯一的子嗣，关键的环节必须是真的，经得起皇帝透透彻彻地查。
九分真一分假，那一分假才能变成真。
百里芸不愿意去猜想这件事背后还有多少人心算计，那些都是屠贞以后的人生，不能再和百里家相关了。可是她心里是真的难受。
她以为她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十年，已经早已变成了一个土着。可拓跋猎的杀戮、屠贞的选择却一再地提醒她，这不是她从内心深处赞同的世界。
她习惯了这里的等阶森严、贫富贵贱，可是见到十二云奴那样拼尽全力还是任人践踏的存在，还是忍不住替他们觉得愤慨，忍不住伸手要将他们纳入翼下。她早就知道在这里人命如同草芥，战争时都是几万几万的收割，可是当亲眼看见拓跋猎大开杀戒，那残忍血腥的场面还是让她难以克制地心生芥蒂。
屠贞是她下定决心要想外祖母教导她一样，引导着他好好活的人。可是事到如今，她来自异世的理念到底抵不过这个时空的现实。
第241章 心里难受
屠贞没有走上她试图引导他走的那条普通人的好男儿之路。他从那个养育过他、也深深伤害过他的皇宫内院出来，却又转身跟随着他的父亲，重新走回了那个宫廷。
百里芸百感交集，她忽然觉得，这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土着。拓跋猎、屠贞，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相反，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是她，错把上一世的理念拿来衡量这一世亲近的人。
“果儿。”想通了这些，百里芸的声音重新平和了下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
屠贞猛地抬起头：“姑姑！”
百里芸摆摆手：“你不用说了，你要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果儿，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下面的话，我只给你说这一次，你好好地记着。”
屠贞紧紧地盯着百里芸的脸，不敢开口也不敢不听，急得直冒汗。
“我从来都觉得，当皇帝不是个好活儿，忙碌、孤单、累死累活还不快活。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我肯定不让你跟太子走。就算用绑的，也要把你给绑在我身边，不让太子把你拉上那条路。不过现在，我有些迷糊了，弄不清楚到底是你们看不清楚，还是我自己太执着。
你十三了，搁在平民百姓家里，都可以出去赚钱养家，是个大孩子了。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该说点什么阻止你好，还是尊重你的意愿，给你一份祝福好。
想来想去，我还是不能阻止你。你有你的血脉，你的父母，你的传承。我不能那么一厢情愿地把我的感受强加到你身上。那对你不公平。对生了你的亲生父亲也不公平。
所以，既然你父亲已经给你作出了决定，你也愿意遵从这样的决定，那就去做吧。
可我也没那个心情祝福你走那条我不喜欢的路。
我现在只告诉你我真心的感受：果儿，我心里不舒服。
我觉得我养大的孩子、我一心想让他健康快乐的孩子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我却不能阻止他什么，我心里特别地难受。
这些话除了今天告诉你，我并不想给任何人说。因为他们会觉得我一个女流之辈，还是个自己都没有及笄的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可是果儿，他们都不明白我的感受。我其实不是作为一个小孩子说这些话的，我今天的这种心痛，类似于……类似于一个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