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璟心情好,便陪着那些朝臣寒暄了几句。阿鱼闲着无聊,就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看远处的花灯。忽然听见有人唤她:“阿鱼。”
阿鱼回头去看,便瞧见一个猪脸面具,面具很大,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柔和带笑的眼睛,阿鱼却一眼认了出来:“二哥哥!”
傅延之的眼睛弯了起来。他知道阿鱼不会一个人上街游玩,八成是太子带她出来的,便四处望了望,果然瞧见太子正在前面不远处和几个大臣说话。
阿鱼盯着傅延之的猪头面具细看。面具逼真,猪鼻子长长的,憨态可掬。阿鱼想象着傅延之那张脸安上猪鼻子后的模样,撑不住笑了出来。
却又起了玩心:“二哥哥,让我戴一会儿这个面具。”
傅延之便把面具摘下来,露出清俊的面庞,耐心替阿鱼戴上面具。一双桃花眼掩在面具后面,眼波微微流转,一张猪脸陡然生动了起来。阿鱼又梳着双鬟髻,发间扎着红绳,戴上面具也不显得笨拙,只觉得灵巧可爱。
周遭喧闹得很,车马走动的声音、叫卖声、谈笑声连绵不绝。傅延之忽然想趁这个时机把阿鱼带走。
“妹妹,太后娘娘恩旨,准你我三月完婚。”一阵凛冽冷风袭来,傅延之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阿鱼,“阿鱼,跟我回家吧。”
阿鱼一愣,都没反应过来。傅延之知道这个妹妹除了吃,旁的事都要迟钝些,便揽着她的肩往桥下走,“我们先走,免得太子殿下发觉了……等回家了再跟妹妹细说。”
***
几个朝臣见了礼之后,为了彰显自己上元游玩也不忘国事,便同谢怀璟说起哪些地方天降大雪,应当尽快赈济;哪些官员徇私枉法,应当严厉处罚……谢怀璟原也听得仔细,后来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阿鱼不见了,神色不由一变。
谢怀璟抬起手,道:“别说了。”他四望了一圈,便转身走了。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太子。
谢怀璟沿着拱桥找了一遍,根本没发现阿鱼的人影,他的心止不住地慌乱起来,连忙召来隐在暗处的护卫,让他们赶紧分头去找。
但上元节人烟如潮,找人便如同海内捞针,不是易事。何况阿鱼还戴着面具,套着傅延之的披风,仅凭容貌、衣着已经认不出她了。
护卫寻了好一会儿,都没寻到阿鱼。谢怀璟生怕阿鱼被那些专门拐丫头的牙婆诓去了,顿时忧心如焚,想来那些牙婆也无非是为了银子,正要吩咐“去贴悬赏——谁找到了阿鱼,赏黄金千两”,忽瞧见前面那条街上有个背影极其肖似阿鱼。
谢怀璟连忙追上去。那背影旁边是个身姿挺拔的郎君,因街上人潮涌动,郎君便护着那道背影慢慢往前走。那样亲昵的情态倒不似阿鱼与旁人,谢怀璟一时有些迟疑,旋即便看见那郎君偏首说了句什么,俊秀的侧颜便展露在谢怀璟的眼前。
谢怀璟呼吸一窒——是傅延之!
谢怀璟连忙叫上护卫,指着前面那双人,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拦、拦住他们!”
护卫们立马上前把二人围住,周围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是畏惧又是好奇地朝这儿打量,护卫们将不相干的人隔开,留出一条宽阔的道儿给太子。
谢怀璟深深吸进一口气,缓步走到那两人面前。傅延之身边的人果然是阿鱼!戴着不伦不类的猪头面具,手里还拿着他刚刚买给她的糖葫芦。
谢怀璟心中气极。他只是一时不留神,傅延之竟然敢把阿鱼带走!
傅延之没想到太子这么快就找过来了,但太后已经赐婚,他带阿鱼回家也是名正言顺的。便拱手行礼,道:“殿下,太后娘娘已经……”
谢怀璟怕阿鱼知道赐婚的事,连忙喝道:“你放肆!”
阿鱼还没见过谢怀璟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谢怀璟瞧见她的动作,也不知道心里是怒还是恼了,但还是竭力摆出温和的笑意,走上前握住阿鱼的手,道:“阿鱼,我们走。”
阿鱼把猪头面具推到头顶,仰首望着傅延之。刚刚傅延之说起“太后恩旨”,她起先没能反应过来,后来才隐约明白太后下了懿旨,让她嫁给二哥哥。
她刚弄清自己对谢怀璟的心意,再面对这样的局面,就有些手足无措。她问傅延之:“我们就这样直接走吗?不需要和殿下招呼一声?”
傅延之道:“自然不用告诉殿下……”太子知道了就不让你走了。
他温声劝着阿鱼:“娘也想念你,她入冬后身子便不太好,你跟我回去,她也能放宽心些。”
阿鱼挂念万氏,又自小听傅延之的话,就乖乖地跟着傅延之走了。
此刻太子寻过来了,还这般气恼,阿鱼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随傅延之走。
谢怀璟见阿鱼犹豫,只觉得自己脑中有根弦崩断了。不容分说地把阿鱼拉到自己身边,神色冷淡地扫了眼傅延之,“皇祖母的懿旨……往后不必再提了。”
话里倒有几分那旨意不作数了的意思。傅延之微微抿起唇,才要说什么,谢怀璟却不想再看见他了,拥着阿鱼转过身,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
虽然谢怀璟面对阿鱼依旧是和颜悦色的,但阿鱼还是难得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她还辨不清其中的缘故,只是近乎直觉地明白,现下最好别逆着谢怀璟来。
阿鱼倚靠着马车的车壁,心头遗憾万分——还没有看到城中燃放烟花呢赫。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太子府门前停下。谢怀璟像往常一样扶着阿鱼下马车,神色似乎和缓了许多,还淡笑着问阿鱼:“想用夜宵吗?”
阿鱼点点头。谢怀璟又问她:“想吃什么?”
“小笼包,葱油拌面,酒酿圆子,青菜蛋饼……”阿鱼一口气说了一堆,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也不饿,就是犯馋,不拘着吃什么。”
谢怀璟便着人送些容易克化的点心来。见阿鱼身上还裹着傅延之的披风,眸光便是一沉,不动声色地替她把披风解下,道:“屋子里暖和,用不着穿这么多。”
阿鱼“嗯”了一声。顺手把披风叠了起来,和猪头面具放在一起,道:“以后再还给二哥哥。”
哪来的以后啊!谢怀璟的脸色微微一僵。
这时侍女推门进来,呈上枣泥馅儿的山药糕、细腻如玉的红豆沙羊羹、嫩嫩滑滑的糖蒸酥酪,和一壶温过的玫瑰露,又低眉顺眼地退下。
阿鱼倒了一杯玫瑰露,捧在手里抿了两口,听见谢怀璟问她:“怎么突然跟傅二走了?都不来跟我说一声。”
阿鱼茫然道:“二哥哥说不用告诉殿下。”
谢怀璟心中一片愠恼。在他担心阿鱼被牙婆拐走、匆匆忙忙派人搜寻的时候,傅延之竟然这样哄骗阿鱼!
“二哥哥跟我说,太后娘娘恩旨,许我与他成婚,然后……”阿鱼还没说完,谢怀璟便拧起了眉,“你知道赐婚的事了?”
他的声音沉而缓,阿鱼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谢怀璟说:“你知道了赐婚的事……才跟他走的?”谢怀璟觉得自己荒谬又可笑,他自以为是地瞒着阿鱼,不让她得知太后赐婚的事,没想到阿鱼还是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也果不其然地跟着傅延之走了。
其实阿鱼之所以随傅延之走,也有万氏的缘故,再便是出于从小到大对傅延之的信赖,习惯了相信他。
此刻见谢怀璟脸色不自然,又想起方才他跟傅延之说太后的懿旨“不必再提”,阿鱼总算明白谢怀璟介意赐婚一事了。便解释道:“其实我和二哥哥自小便有婚约,且是指腹为婚,太后娘娘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赐婚的。”
她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谢怀璟听后更加嫉恨了,积压的情绪蜂拥般地涌了上来,终于怒极反笑道:“你们果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我……”阿鱼才说了一个字,谢怀璟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阿鱼不由一懵,直到谢怀璟进了内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才渐渐回过神。
阿鱼撑着被褥坐起来,谢怀璟又把她按了下去。阿鱼没由来地心慌,挣扎着往后退,谢怀璟却俯压上来,锢住她的身子,低头吮吻她的唇,眸色暗沉:“我就不该那样耐着性子待你。”
再如何耐心温柔地对待阿鱼,也敌不过她和傅延之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倒不如当一个狠心的掠夺者,直截了当地把人抢过来。
阿鱼才喝了玫瑰露,唇齿间都是香甜的玫瑰味,谢怀璟流连了许久,又伸手去解阿鱼的袄裙。这样戾气重重的谢怀璟是阿鱼从没有见过的,下意识地往旁边躲,谢怀璟的手却自她袙腹底下伸了进去,拿她当面团一样揉捏。
阿鱼通身颤栗,呜地一声哭了。为什么她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谢怀璟,谢怀璟就这样对待她啊?她觉得自己满心的喜欢都被辜负了。阿鱼越想越难受,哭得越来越凶,眼泪也越来越多,断线珠子似的没入了头发。
谢怀璟见不得她那种伤心、失望、委屈混在一起的眼神,便伸手去捂她的眼睛,那滚热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淌在手心,谢怀璟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立马缩回了手。
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他很喜欢很喜欢阿鱼,并且这种喜欢是会产生占有的欲望的。且他是手握权柄的储君,只要他想,阿鱼从今夜往后便是他的人。但他不愿意阿鱼就这样没名没分地和他在一起,她是他心爱的人,他不能像父皇随便幸一个宫女那样幸了她,那样她固然归属于他,却也必定会陷入一个极端尴尬的处境——她是在没有三媒六聘、合婚庚帖、皇家玉碟的情况下同他欢好的,这个开端注定她只能在今晚过后成为他的妾,还要背负媚主的污名。
谢怀璟不想委屈阿鱼当妾,哪怕是更尊贵的侧妃也不行。
他要让阿鱼当堂堂正正的太子妃,当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况且阿鱼哭得这样伤心……他不应当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做不乐意的事。他应当用更加光明、庄重的法子争取阿鱼,而不是用这种掠夺的手段。
他喜欢她,就应该爱重她。
青山只认白云俦。他也只认定了阿鱼。
第53章 南瓜小米粥 ...
谢怀璟终于叹了口气, 手指揩着阿鱼脸庞上的眼泪, 道:“阿鱼,别哭了。”
阿鱼下意识地别过脸, 避开他的手。倒是不再哭出声了, 只眼泪无声地流。
谢怀璟手指一顿,无可奈何地替阿鱼拢了拢衣裳, 从阿鱼身上起来, 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寂万分,唯有烛火滋滋燃烧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谢怀璟道:“阿鱼,我……我不欺负你了, 你回屋休息吧。”
阿鱼已经哭得心身俱疲, 闻言倒想坐起来, 腰背却使不上劲。
谢怀璟便伸手扶她,阿鱼睁大眼睛, 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谢怀璟立时收回手,道:“罢了……这儿留给你睡, 我去书房歇着。”
阿鱼没应声,发髻散乱,眼睛红肿, 满脸遍布泪痕,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谢怀璟又说:“要不让丫头进来给你洗把脸?”
阿鱼委屈巴巴地摇头。
谢怀璟一想也是,阿鱼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让人瞧见也不好。他默默然地掀帘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阿鱼一个人。
阿鱼的眼泪已经止住了, 便望着帐顶绣的祥云纹出神,许久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步下床榻,走到窗前,支棱起横格雕花的窗子。外头月色明净,月华如轻纱覆在西厢房。寒风吹过经冬松柏的枝叶,月影婆娑,如同交横的藻荇。
明明是这样好的月色,这样清净的天气,这样适宜团圆的佳节。
阿鱼抱膝坐在黄花梨八仙椅上,仰着脸,茫然无措地望着天际的圆月。
这时门外传来谢怀璟的声音:“阿鱼。”
阿鱼心头一颤,回头去看,谢怀璟却没有进来,而是站在了门口的厚帘子外头,说:“我不进门……你别怕,我给你拿了壶热水,你记得洗把脸再睡。”
而后便是水壶搁在地上的声音,还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阿鱼捧着自己的脸用力摇了摇。为什么谢怀璟都……都那样对她了,她还觉得谢怀璟是个好人啊!
她也不知道从今往后应当如何面对谢怀璟。经了今晚的事,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谢怀璟了,甚至有点害怕,但倘若让她就此和谢怀璟一刀两断,她似乎也……舍不得。
阿鱼抓了抓头发。她觉得自己黏黏糊糊的,一点都不果断。圣人云:“刚毅木讷,近乎于仁。”她一样也做不到。
半晌,阿鱼去门口将水壶拿进来。水还是温的,阿鱼翻出一面帕子,用水沾湿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随后又坐上窗前的八仙椅,安安静静地看月亮。
***
翌日一早,谢怀璟准备进宫见太后。进宫前去瞧了一眼阿鱼,阿鱼竟倚在八仙椅上睡着了,正对着窗子,窗子还敞开着,估计就这样坐着吹了一整晚冷风。谢怀璟真是又心疼又后悔——后悔昨晚没看着阿鱼洗漱安睡。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鱼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到床榻上,顺手替她脱下鞋袜,便瞧见阿鱼白嫩的脚丫、圆润的足趾。谢怀璟情难自抑地捏了捏柔润的脚掌,睡梦中的阿鱼不安地动了动,谢怀璟没再恣意,不欺暗室般地替阿鱼盖好被子。而后才进宫拜见太后。
太后还在用早膳,见他来了,就问:“今天来得倒早,用过早膳没有?”
谢怀璟点点头:“已用过了。”
阿鱼睡得熟,他没忍心叫她起来一起用早膳,便径自简单吃了几样点心。
等他一会儿回了府,再陪阿鱼仔细用膳。昨晚阿鱼一定吓着了,还得拿吃食好好地哄。
太后便招呼他坐下,一边喝着南瓜小米粥,一边问谢怀璟:“昨儿是上元节,去城楼看烟火了吗?”
谢怀璟说:“不曾去城楼,只是上街走了走。”
说到这儿,谢怀璟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上街会遇上傅延之,他就带阿鱼去城楼看灯了——城楼是皇族之所,傅延之总不可能去那儿拐走阿鱼。
也就不至于发生后来那档子事。
太后饮食清淡,司膳房迎合她的口味,南瓜粥里没有放冰糖,而是放了牛乳,炖得软软糯糯,全靠南瓜和牛乳提些清甜的滋味。太后崇尚养生,用膳只吃七分饱,所以此刻喝了大半碗的南瓜小米粥,就让宫女撤下了早膳。余下的面点、炒菜、汤品,几乎一样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