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可真是的,谁不想少花点钱呢?送了三千七百五给他,咱们还省了三千七百五啊,你想想,这三千多块钱能做多少事情呢?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省就省,这三千多块钱,能够父亲在广慈医院住两个月了。”
方琮亭的头渐渐低了下去,转念一想,三千多也够给青年剧社支出一年的了哪。
他憋住了那一口气,沉着声音道:“好罢,就按着你们说的办吧,但我真不想见那个关长,实在不想见他。”
“琮亭,你没必要如此愤世嫉俗,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你也不必强求他,咱们但求问心无愧就行。”林思虞开解方琮亭——以前他也曾经跟方琮亭一般,满腔热血对中国怀着一片赤子之心,可现在经历了种种以后,他觉得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如今之计,先保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有余力之时,不动声色的去帮助这个社会进步。
至少不要将自己摆在一个危险的位置上,否则那是无谓的牺牲。
他很担忧方琮亭,方家最近的遭遇,让本来就对社会有些看法的方琮亭,会促使他更加激进。
方琮亭没有回答,闭紧了嘴朝窗外看。
上海看似繁华,高楼大厦林立,可路上依旧能见着衣衫褴褛的老者,手里扶着棍子,佝偻着腰背在捡着地上的一些碎屑。他能看到黄包车夫只穿了一件单衣,外边套一件马甲,奔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额头上油亮亮的发着光。
这就是社会的不公平,穷人在寻找生机里辗转反侧,而富人却大鱼大肉不知珍惜。
方琮亭捏紧了拳头,这个社会,必须要有一场巨大的变革,让那些走投无路的穷人也能分到足够维持他们生计的钱财,才能让中国变得有活力。
照着林思虞的指引,大约开了四十来分钟的汽车,总算是到了上海海关。
刚刚推开车门,仿佛就闻到了一股海风的味道。
这暖暖的风里带着一丝丝咸味,直扑鼻孔。
“这是到了海边?”方琮珠有些兴奋,上辈子她在内陆出生在内陆长大,只去过海边几次,每次去旅游,见着那碧波蓝天,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胸开阔之感。
这久违的海风海浪,今日大约又可见到了。
“是啊,海关自然是靠着海。”
见着她的笑容,林思虞心里头也很开心,她的笑容很甜很美,让人看了特别舒服。
林思虞带着方琮亭兄妹去了关长办公室,关长刚刚好在,见着林思虞进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么快就来领货了?”
“是啊,这边等着要用呢。”
林思虞指了指方琮亭和方琮珠:“这两位是方氏织造的大少爷大小姐。”
关长瞥眼看了看两人,当眼神掠过方琮珠的时候,有一丝丝惊艳:“方氏织造的大少爷大小姐?真是气度翩翩啊。”
方琮亭想装出一个假笑,可却挤不出来,一想着这关长竟然随随便便就敲诈了三千七百多块,就横看竖看都看不上眼。
方琮珠笑得自然——对于替自家省了钱的人,她为什么要吝啬一个笑脸?
“多谢关长大人照顾,以后还有请您高抬贵手的地方,到时候再来请您帮忙。”
关长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方大小姐可真是说得客气,只要方大小姐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来找我。”
“那就多谢了。”
方琮珠走上前一步,从手包里拿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关长大人,我想快些将这三套设备提出送回苏州去,家里的厂子等着机器开工。”
关长将几张银票拿了过来,看了下面额,笑了笑:“三套设备一共七万五千大洋?”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办法,外国人的机器好,价钱也贵。”
“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关长的手指在几张银票上停了停,犹豫了一番,最后将一张一千块的银票推了回来:“我再给你减免一点点罢。”
“关长大人?”方琮珠有些愕然,看了他一眼。
“年轻人,要将自家生意做大实在为难,我少收一点便是。”
关长努力的想笑得仁慈,可他的笑却看起来特别狡猾,两只眼睛快要挤到一处,就像狐狸一般。
“那……就太谢谢了。”
方琮珠将那张银票拿了回来,人家要再给她点优惠,那她就笑纳,没有必要一定将钱往人家那边送。
关长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大约是通了,他对着话筒里简洁的说了一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没多久,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带了方先生和方小姐去提货,关税是百分之三十,你可记好了。”关长冲着那人吩咐:“方先生方小姐的货很重,你要安排货车帮他们送去闸北火车站,分批送过去,千万不要掉了东西在海关。”
“好的。”
那人很恭敬的行礼,看了一看方琮珠:“方小姐?”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有劳。”
三个人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出去,到了旁边办公室,方琮珠拿了德国那边传真过来的提货单交验:“总价七万五。”
那人跟奋进号卸下来的货单一一比对,终于找到了这三套机器。
“没错。”他点了点头:“方小姐,除了税收,你还得交点别的钱。”
方琮珠一愣:“什么钱?”
林思虞心里头琢磨,莫非是这些办事人员要好处?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鹰洋,不动声色放在桌面上。
那人用手遮住了几块鹰洋,依旧是冲着方琮珠笑:“因为随船来了两位德国公司的技术人员,他们昨晚在海关提供的酒店里休息,这住宿费伙食费,方小姐得清一下。”
听说是技术员,方琮珠总算是放了心,她还正发愁不知道德国的技术指导什么时候来,没想到竟然随着货船摇摇晃晃的到了中国。
“没问题。”方琮珠点了点头:“应该的。”
交税两万多,另外两个技术人员住宿费用和用餐费一共算了一百块。
方琮珠苦笑,海关的宾馆,房价可真是高。
三个人先去海关的宾馆找到了两位德国公司的技术人员,一个德国人,一个是翻译,中国人,见着方琮亭兄妹进来,海关人员介绍了一下身份,中国翻译伸出手来握手,德国人却张开双臂表示要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方琮亭还没弄得清楚,就被那德国人一把抱住。
那是一个熊抱,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德国人热情洋溢的抱住方琮亭,用一张脸在他脸颊上碰了碰,最后松开了他,又朝方琮珠走了过来。
林思虞一把将方琮珠拉在身后,冲德国人笑了笑:“中国人没有拥抱这个礼节,特别是中国的女人。”
德国技术员瞪住林思虞,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中国翻译憋着笑:“欧文先生说拥抱的礼节东西通用,男女平等。”
林思虞忽然有些暴躁:“请你告诉他,入乡随俗!”
中国翻译笑了起来:“好的,我转告他。”
德国技术员欧文听了翻译的话,有些悻悻的模样,很勉强的伸出手来和林思虞握手。
他的手上有淡金色的长毛,林思虞感觉自己握住了一只猴爪。
欧文走向方琮珠,伸出一双手,方琮珠很自然的伸出一只手,欧文很热情的握住了她的,一边晃还不住一边叽里咕噜的说着德语。
方琮珠不会说德语,但她知道英语在欧洲大陆上基本通用,她试着用英语打了一句招呼。
欧文与中国翻译都愣住了。
“Can you speak English?”
“Yes,but only a little.”
可不能说自己精通英文,要是这货在解释机器原理的时候全程英文,那自己可不是糊里糊涂云里雾里吗?
欧文很兴奋的朝她翘大拇指:“Lady,your English is pretty good!”
方琮珠心中暗道,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的英文不过如此而已。
外国人总爱拼命赞美中国人的英语,哪怕说得只能听懂一两个单词,在他们口里,也是pretty good,方琮珠可不会被他们的假话迷惑呢。
海关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仓库,德国技术员和中国翻译眼睛四处看,最后在仓库的最里边那个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巨大的木箱。
“就是这个。”
中国翻译指了指木箱上刷着的黑字:“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货物。”
海关人员拿了方琮珠的提货单在手里,逐一核对信息,确定无误以后点了点头:“方先生,方小姐,你们稍等,我这就安排车帮你们把这批货送去闸北火车站。”
“那就多谢你了。”方琮珠笑了笑,看了一眼欧文和中国翻译:“我先接你们到我们家里去罢,等会吃过饭咱们一起去苏州。”
方琮亭同意方琮珠的安排:“这样挺好,你安排他们回家,我和思虞到这里押着货物去火车站,把它托运了再说。”
兵分两路,方琮珠带了欧文与中国翻译到了海关门口,见着方琮珠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欧文显得很惊讶,和中国翻译一个劲的嘀咕:“没想到中国姑娘竟然这样能干。”
来中国之前,同事们与他说起中国女人,印象里都是小小的脚,走路都需要人扶的那种,可是到了中国才发现,原来那种小脚女人只活在他们的想象里,像方琮珠这样的中国女人不仅美丽可人,而且十分能干,就连汽车都会开。
欧文一个箭步蹿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拉开车门坐了上去,用英语对方琮珠说了一句:“Miss Fang, you are so marvelous that it makes me feel puzzled. Are Chinese lady all like you”
方琮珠微微一笑,并不想搭腔,假装听不懂。
中国翻译见着她嘴角那抹笑容,心里猜测着她应该知道欧文的意思,只是不想回答罢了,也不点破,用中文与她交流:“方小姐,你的英语是跟谁学的,说得挺好的啊。”
“我们大学里有教英文的啊。”方琮珠回头看了他一眼:“复旦大学很注重学生的各项发展,现在有不少外国人来到中国,复旦特地开设了英文课程,有想学英文的学生都可以选择学习。”
“噢,原来是这样,难怪方小姐的英语很不错。”
中国翻译这才释然,他朝车窗外看了看,眼中露出惊讶神色:“上海比我想象里的要繁华多了。”
方琮珠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得知中国翻译姓宋,是生活在德国的华裔,这还是头一次来上海,故此见着什么都新奇。
“Every Chinese lady is so lovely,”
欧文坐在车上,看到上海街头行走的太太小姐,由衷的发出了赞叹:“really so lovely!”
方琮珠淡淡一笑,或许是中国女子的身材普遍要比欧洲人苗条小巧一点,在外国人眼里显得可爱了——外国人眼里的东方女子,总是很神秘可爱的。
带着欧文与宋翻译回家,李妈见着来了一个外国人,不知道该拿什么招待他,方琮珠想了想,决定试着做一块牛扒。
她也不知道牛扒到底该怎么做,感觉是一块牛肉饼似的东西,她指挥着李妈将牛肉给切片,然后抹一层生抽放几颗黑胡椒,用油煎了一会儿,牛肉渐渐的变了颜色,那原本新鲜的肉红色,成了棕褐色,厨房里弥漫着芬芳。
这香味儿让欧文在外边起居室坐不住了,他快步跑进厨房,看到李妈正把一块棕褐色的饼从锅里溜到碟子里,他睁大了眼睛:“What’s this?”
方琮珠笑着回答他:“Steak.”
“Steak?”欧文觉得有些疑惑,好像他吃过的牛扒感觉不是这样子的,可中国的这牛扒闻起来真香,他决定尝一尝。
方琮珠亲自动手,给欧文和宋翻译做了一个长条面包,李妈又自作主张给他们俩配上了一碗紫菜汤:“面包这样硬这样干,不喝点汤怎么行?”
“没错,李妈你就是想得周到。”
李妈得了赞扬,很是得意:“大小姐,本来就该这样搭配嘛。”
欧文和宋翻译的午餐就是面包和中式“牛扒”再加上紫菜汤,两个人吃得特别开心:“面包真香,牛扒也很好吃,配上这个汤,真是美味!”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方家的餐厅,虽然简单朴素,可却还是能看得出主人家的财力,上海是中国的大都市,能有这么一幢别墅,肯定是有钱人家了。
两个人吃饱喝足,翡翠引着他们去起居室休息,给两人泡了咖啡,让他们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聊天。两个人打着饱嗝说着话,昨日在海关的酒店里休息,床铺不好睡,两人都有些倦意,此刻吃得肚子饱饱,坐在沙发上,窗外有阳光洒进来,格外舒适,不免有些瞌睡之意。
打了几个盹,就听着外边有声响,再睁开眼时,就见着方琮亭与林思虞走了进来。
相互打了招呼之后,方琮亭他们走进厨房洗手,方琮珠见着两人回来,赶紧让他们洗手吃饭,翡翠帮着李妈将弄好的菜一个个的搬出去,那香味弥漫,弄得沙发上打盹的两个人睡意全无。
“什么东西这么香?比那好吃的牛扒还要香!”
出于好奇,两个人悄悄的跑到餐厅那边看了一眼,就见桌子上摆了五六个碟子,每个菜都看上去很精致,跟他们吃的西餐完全不同,正热气腾腾的冒着白色烟雾。
“中国人的饭菜看上去很好吃。”欧文看了一眼宋翻译:“晚上咱们也跟着他们尝中国菜?”
宋翻译点头:“我是吃得惯中国菜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吃。”
吃过午餐,几个人就出发去了苏州。
火车比汽车跑得快,估计下午四点就能到苏州,而他们可能要五点左右才能到家,安装机器只能是明天弄了。
回到苏州已经是黄昏时分,农历四月初的天空还算明亮,一丝淡淡的流云在天际飘荡,太阳此刻已经在渐渐西沉,透明的红,如一枚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