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看这样的热闹好戏,不少人怂恿着王家三郎上前去,给明小姐掷鲜花表明心迹,面色涨红的王书生摆摆手,又道:“不了不了,如此行径,岂不是有损明小姐闺誉。”
“有那份心思,没那个胆气!”年少气盛的少年们笑逐颜开,又有取笑王三郎者道:“那你方才岂不是吟错了?”
“应当吟,沅有芷兮澧有兰,思美人兮未敢言!”
“哈哈哈,正是正是,改的好改的妙!”众人又是一阵语笑喧哗。林郁收回了自己目光,眸色隐忍深沉,左手紧紧握拳,右手缓缓给自己倒满一盏酒,仰杯尽数喝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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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穗没能看到明府灯宴那番盛景。因她思念爹娘心切,又应过她娘亲上元节赶回去吃汤团子,林郁便放她先行回村去。
苏行蕴想要骑马送她,却发愁在如何两人共驾一匹马。
“小大夫,您快回去吧,不必再送了,”林青穗抱着个圆滚滚的包袱,不时朝他挥挥手道。
“哎你就上来吧,”苏行蕴躬坐在马背上,一手拉着骏马缰绳,另只手伸出去拉她:“这天寒地冻的,你又这副模样,待走到你家,非得冻出病来。”
林青穗暗里搓搓冻得发疼的手背,内心正犹豫不决。前儿下的雪初融,眼下正是冻天极寒的时候,今日又没有往丰杏村走的牛车,若单单走路回去,还真得吃一番大苦头。
可若与苏行蕴二人共驾一骑,又未免...太过不成体统。
“你在意那些虚礼作甚,”苏行蕴劝她:“再说又没人看见不是,”他座下的马儿也不耐烦的很了,仰着头颅粗粗吐气,时不时还尥一尥蹶子。
“你看你看,花鸡也等的急了,”苏行蕴扯了扯缰绳道:“快上来呀。”林青穗一阵无语,他这匹皮毛油光水滑,体型高大健硕的棕马,给取了个名叫“花鸡。”
花鸡大约也相当不满意这个名字,一听主人叫他,后腿蹄子刨得更欢了,嗷嗷叫着表示不乐意。
林青穗犹抱着个包袱瑟瑟发抖,苏行蕴哎的一声:“小丫头磨磨唧唧!”催马几步上前,抓着林青穗后颈衣领,竟将她徒手拎了上来。
“啊!”林青穗只感周身一瞬腾空,再睁眼已经坐在了马鞍之上,再下一秒,苏行蕴朗声一句:“坐稳了啊!驾!”
骏马应声甩蹄疾飞,一阵刮面寒风呼啸,“啊啊!救命啊!”林青穗被吓得尖叫不止。
“哈哈哈,”苏行蕴得意的开怀大笑,“幸好先前抱过你,知道你才二两重。”
“啊,登徒子,你什么时候抱...”林青穗下意识紧紧抓着他的披风尖叫道。
“就上次,你喝醉那次啊,”苏行蕴倍感无辜道,“你自己痴缠着我,让我抱你回房睡觉的,如今竟翻脸不认账了。”
“胡说!”林青穗心一急,羞愤的凌空一跺脚。
“哎哎,你别乱动啊!”苏行蕴连忙扯缰绳拉住马匹,两手顺势自她肩胛穿过,从身后牢牢的护住她,嗓音清润道:“当心摔下去。”
少年身上清冽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林青穗脸上瞬即一阵火辣辣,偏苏行蕴扯了扯宽大的裘毛披风,将她整个儿捂住,怕她难为情,苏行蕴又笑道:“别想东想西,动不动说什么登徒子,你不过是一个小丫头。”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毫不掩饰的道:“总之你还算不得是女人,再能干懂事,也不过是个厉害些的小孩子,我同你亲近不过是见你好玩,想逗逗你罢了,没有非分之想,更谈不上非礼。”
林青穗脸颊的热度渐渐降了下来,愤愤然咬着下唇不说话,苏行蕴放缓了马蹄脚步,又突然换了个话题:“我很快便要去别地寻我二叔去了,小丫头,以后有缘再见啊。”
“什么?”林青穗意外的一转头,问道:“你要离开临安了么?”
“是啊,”苏行蕴牵着唇角点头应是:“承蒙你提拔,我连盘缠费都赚到了,不必再伸手向别个讨,多谢你了。”
“哦,”林青穗细细的应声,心里蓦然腾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手里不自觉扣着他的轻裘披风,呐呐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不不,应当是我多谢你才是”。
过了会儿,她又轻声道别:“那,小大夫,祝您一路顺风,有缘再见。”
“我还没走呢,”苏行蕴见她方才沉默失落,心中闷笑不已,笑得胸膛一阵抖动,“是不是突然有些舍不得我呀?”
林青穗一个曲臂捣向身后之人,斥道:“你能不能正经些,明明是个善心好人,何故偏要做出斯文败类的模样。”
“做好人多无趣啊,”苏行蕴不以为然的伸了伸脖颈,搂紧了她御寒,道:“我二叔无论走到哪,都有人叫他善人仙人,不照样也过得不开怀,成天没见个笑脸。”
林青穗心里揣测,苏行蕴与他二叔定也是有来头的人,却不好再多问,细想想他这样洒脱不羁的性子,倒也正合宜行走江湖。
“那你以后还来临安么?”林青穗再问他,苏行蕴沉吟了一瞬:“说不定,看机缘呗,或许来,或许不来。”
林青穗知他师徒两人形迹缥缈,或许以后再无机会会面了。人生聚散如浮云,本就是有云泥之别的两类人,能恰逢其会相识,已是何其有幸。
想及与他相遇来种种,林青穗忽而感到有些惭愧,苏行蕴好歹实实在在帮了她许多事,而自己却一贯胡作非为,甚至闹出了许多笑话来。
林青穗一路想着该如何报答他一二,若说准备盘缠,自己如今身上值钱的,也只有这五十两银票,还是要给爹爹还账用的,至于其他,苏行蕴也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二人驰马走到了丰杏村村口,林青穗被下放下马来,朝他福身道别道:“小大夫,我到了,多谢您。”
苏行蕴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背脊挺拔,英姿飒爽,一派丰神俊朗,他笑着朝林青穗挥挥手:“快回去吧,小丫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林青穗朝他再行个礼,她抱着包袱犹犹豫豫的转身,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大开,她不时又回头看一眼,苏行蕴双手牵着缰绳,“吁”的一声拉着马儿转蹄。
大马花鸡仰头一啸,正要甩开蹄髈疾跑,身后的小姑娘忽喊一声:“诶,苏行蕴,等等!”
它主人一应声狠命勒住它,花鸡恼怒的呲了龇门牙,不满地吐出一口粗气。
“还有什么事吗?”苏行蕴半转着身子,眉目含笑着问她。
小姑娘似是十分不安,满面惶然,踌躇犹豫的解释:“今日一别,我,我也不知以后如何报答你。”
苏行蕴被逗得眉飞眼笑,他清俊的面上闪动着愉悦的光芒,正想开口道不必报答,却见那小姑娘一跺脚,像是咬牙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
“你是行走江湖的人,不免要到处乱跑,所以,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什么?”苏行蕴好奇道。
林青穗一狠心,仰起面来,乌黑深沉的双瞳直视着他,小声开口:“五年之后,不要去陈郡清河县,八年之后,不要去西北关尾闾城一带。”
“为...为什么啊?”她说的那样郑重其事,苏行蕴一时磕巴的回到。
“因为,”林青穗舔舔又干又冷的唇瓣,用力的吞咽了一下喉咙,看起来像是十分害怕,鼓足勇气说:“因为会很乱,总之你不要去就是了。”
第50章 (修了)
苏行蕴定定地看着她, 如墨点漆的眼睛里浮起些许疑惑,但很快, 他便释然一笑, 更是好奇道:“乱?怎么个乱法?”
林青穗咬着唇瓣,不由得掰着手指关节,更不知从如何说起:“总之,会有些危险, 若你能避开, 就尽量避开为好...”
“你...”他沉吟片刻,不知要该如何应对, 这样一番没头没脑的话, 可见她那副心虚为难的模样, 最后还是改了口:“你说的可当真?”
“真的,我不骗你, ”林青穗心一急上前一步, 仰着面脱口道:“虽然我不知具体如何, 但是我记得...不不, 我是说, ”她慌张的摆摆手:“我记得别人跟我说过, 这两个地方将来会出大乱子,尽管,具体年份上可能会有偏颇。”
“但,多一份谨慎总是好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不要去这些地方。”
“你是听观星象的道士测过将来的时局运势,知晓哪个方位有冲煞,”苏行蕴勾唇一笑,眼里闪动着点点光芒,似戏谑似调笑般,给她找了借口:“所以关心我,想让我避开危险?”
“是是,”林青穗连忙应下前一句话,心中仍是惶惶然,但将秘密说出了口,心中多少安定了一些,她仓促的挥挥手道:“我就是给你提个醒,那就,后会有期了小大夫。”
苏行蕴再深深的看她一眼,微微一颌首,爽朗笑道:“多谢好意了,小丫头下回再见!”提起缰绳一踢马腹,这次是利落的驱马疾驰离开。
林青穗看着他似箭一般的背影,紧绷的神经遽然松懈,虚脱一般,重重吐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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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过后很快就到了春分时节,春日农忙,丰杏村家家户户都渐渐忙碌了起来。
老林头屋后不远有一丘一亩来宽的旱田,因上游有山溪漕道灌溉,水源还算足。林青穗和老林头商量了一番,将这丘田劈做两垄,挖一汪池塘出来,用来种荷养鱼。
到时周边再种些果树,池中养鱼养虾蟹,夏日有莲蓬吃,秋冬挖藕,林林总总的好处,不比种稻收益差。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家上下对林青穗的话深信不疑,她说好,自然就是好的。老林头带着林青松,忙活了一两个月,将那丘田挖出了半亩多的方塘来。
青荞青芜仍是要在城里卖酒,林青穗却要城里村里两头跑,送果树送虾蟹鱼苗,还要张罗着种菜种地,忙得陀螺似的团团转。
日子很快到了四月中旬,兴祥巷子出了一桩大喜事,温行易考过了县府童生试,成了个正正经经的秀才小老爷。
温行易自己虽不将这当回事,但温氏林青穗等人都高兴极了。似他这样小小的年纪,便能顺利考取秀才的并不多见,因而书院的学子们都纷纷前来祝贺。
温清影便择了个好日子,宴请众人一道上鸿雁楼去吃酒。
林青穗朱俏等人都被邀赴宴,兴祥巷子的这些邻里齐坐偏间,另外书院的学子同窗们有好几桌在正厅,宴上众人欢声笑语,一派喜气连连。
令林青穗有些意外的是,贾清文也坐于正厅席面之中,期间他侧头看到了林青穗,还向她微微笑着颌了颌首。林青穗匆匆躲过视线。
学子们酒至酣处,便玩起行酒令来,吟诗作对,比试才艺,笑声朗朗,皎皎少年足风流。
“读书人,可真好啊,”林青芜偷瞧着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羡慕的小声感慨了句。
“唉,”朱俏微带恼意的叹了一息:“若我生下来也是个男儿就好了,我娘定也会供我念学读书,那样我也能考上功名,替我娘撑腰。”
“是呢,俏俏这样聪明,若是男儿,定也不比谁差,”林青荞跟着夸赞了她一声,因朱俏识字会算账,时常得闲也会教青荞青芜一二,林家姊妹都打心眼的感激她。
朱俏嘟着嘴满不是滋味,又拍拍旁边青穗胳膊笑道:“不说我,青穗若是男儿身,我看她说不定呀,都能与温少爷比一比头名。”
“你快莫折煞我,”林青穗连忙摆摆手,心中愈发笃定温行易就是将来的状元郎,哪敢有这样的打比较心思:“温少爷天纵奇才,将来必定更不同凡响,我就是两辈子,三辈子发愤也连他半分都不及。”
“说起来,读书也不如我们想的那般容易,你们看他这一批同窗,也就温少爷一人高中秀才,”林青穗啧啧叹道,“其他大多还得再苦读几年呢。”
“还有一个,”一直闷声无言的林青松忽然开口,他缓缓抬起头来,面上表情晦暗不明,伸手指了指厅中一位襕衫少年。
那少年身形中等,体格瘦削,穿着也相当朴素,在一群气度不俗的儒生中,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林青松一开口,林青穗瞬即就望见了他,心口一跳。
林青松果然接着道:“陈塘村贾家那位小郎君,也高中了。”
这边几人好奇,“哪个哪个?”
“温少爷右侧那位,”林青松又细说了说,比起温文尔雅又好风采的温行易,贾清文显然相形见绌。但他这样的,外人一眼看来,便知大约是出身乡野农门,奋发苦读出来的秀才,也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众人又好奇向林青松询问那人出身年纪等,林青松简略说了几句,得知那小郎君那样的家境,愈发引人啧啧赞叹:“真厉害啊!寒门出贵子,想必也是前途无量。”
席间同居兴祥巷子的邻里刘娘子,不免拿贾清文敲打她儿子道:“你瞧瞧,娘寻常让你用心念书,你只知抱怨,说什么只有富贵人家公子哥,才能考得上功名?”
“现在看看人贾秀才,小小年纪,乡野出身,不照样能考上,”刘娘子又羡慕又心酸,又想起方才朱家丫头等人说的话,多了几句嘴道:“人家小丫头们是只恨生成女儿身,你既身为儿郎,就该念好书考上功名。”
这边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打趣连连:“话倒不能这样说,难道天下男儿都能考上功名不成?”
林青穗垂着目没去看那边,她见林青松面色有些失落,独自喝了几杯闷酒,不免关切喊了句:“哥哥?”
林青松朝她笑了笑,这原本是件大喜事,但刘娘子方才那样一说,想必座上少年郎们都不免心生计较,林青松眼里泛起些醉意,瞳眸带红,小声的叹了句:“妹妹,若能将我这无用儿郎身,换成给你就好了。”
“哥哥说什么笑话呢,”林青穗笑着抚了抚他的侧肩,柔声道:“哥哥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林青松抿嘴扯了扯唇,笑得愈发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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