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她在已经模糊的字样上轻轻弹了一下:“哼,我偏偏做给你看,这次非让你服气,非让你说好为止!”
连翘忽然就做出了决定,这次她要写一部新的小说。新小说完美符合‘女人写的小说’这一点...只是可能依旧不是才子佳人那一套。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女人写的小说就只能是言情小说的套路?
那未免也太狭隘了!
抱着这种赌气的心情,连翘做出了这个决定。顺便写了一封信——给许文华的,只有寥寥几个字,‘你等着瞧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写这封信,并且将信件寄出去的时候连翘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对方好好说话了,而且来京城之前两人之间还有一些疙瘩没有解开。
时间其实没有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了,久到连翘下意识地做了这件事,而且始终没有发觉到问题在哪里。
不过赌气一时爽,等到真的轮到自己考虑新小说的时候又抓瞎了。
写小说不是难点所在,她空闲了这么些日子,灵感就像是疯长的野草,根本无处安放。新写一部小说,毛毛雨啦!哪怕没有赌气这件事,最终也是要做的。不然等到京城的小众小说也读完了,她靠什么打发生活?
难点在于写什么,怎么写。要知道连翘这次小说的范围比上次限定的还要死,上一回连翘还想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些钻空子一样地选择了《鸳鸯蝴蝶剑》。这一次可不能那样做了,因为那样一来就失去了赌气的意义了!
想着题材的事情,过了两天又去茶楼坐着了。照常点了明月奴来唱小曲儿,明月奴也很快过来了,手中抱着她的月琴。
连翘发现她今日虽也没有怎么化妆,却是染了口红的。
明月奴微微福了福身:“连小姐今日要听什么?”
“先唱明夫人拿手的罢。”连翘随意道,她本来也不是在意这个的。
明月奴愣了愣,她以为连翘会迫不及待地问她关于她的那些故事。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总该有个结果的...她当然不能想象,连翘在这两天中因为一个‘赌气’,注意力已经全放在新小说上去了。
虽然不能说忘记了请她说故事的事情,但一时没有了专注力,那是必然的。
明月奴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连翘从来没有听过的小调,而且这小调用方言唱的,完全听不懂唱的什么。一曲唱罢,她满饮一杯茶:“连小姐可能没听过这调子,奴的家乡在山西汾阳,这本来就是家乡的乡乐...说的是在荒年间日子艰难,做爹娘的只能将孩子卖了,其中苦楚不堪言说,于是编出了这样一首歌。”
“明夫人请先别说话!”连翘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拉过春儿,附耳小声道:“去外头买两瓶酒,要最好的惠泉酒!”
惠泉酒是黄酒中的名品,而黄酒的度数不高,本来就是闺阁中的女人都喝得的。
不一会儿春儿将酒买了回来,一起来的还有连翘特意吩咐的琉璃酒杯。连翘满满地给明月奴斟了一大杯酒:“我听人说,好故事得用酒来催发,如今我有美酒,不知明夫人是否有好故事?”
惠泉酒这种黄酒,是明月奴年轻的时候喝的最多的。度数低,口感绵软,最适合女子,后来日子渐渐跌落下来,也就喝不上惠泉酒了,只得一些劣酒。如今再见惠泉酒,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伸出手去端住酒杯,屏住一口气慢慢饮尽,二十年不变的滋味让她想起了当年。那个时候他们通宵达旦地取乐,她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男人的追捧,女人的嫉妒...然而即便是她最好的时候,心中也充满了生活的心酸。
“这其实不过是个老生常谈的故事......”
确实是老生常谈,明月奴说了很多,而她的命运和许多沦落风尘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两样——老套的开头,那一年家乡遭了灾,她被爹娘卖给京城来的人牙子,她自小生的清秀伶俐,比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加起来都能卖的多!
老套的中间,来到京城之后有京城声色场所的几个老鸨来选孩子,她被一眼挑中了,然后身不由己地决定了命运。
此后经年,很多很多的事情也只能说是早就被决定好了的。
然后是出道、受追捧、名妓、寥落,就连最后的结局也是那样俗气。门前冷落鞍马稀,许多风尘女子的结局都是这个,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从连翘的角度来说,这个故事也确实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即使这里面真的浸透了一个女子一生的泪水与心酸。
说完这个故事,两瓶惠泉酒已经去了一瓶,一滴清泪从脸颊上淌落,明月奴指着酒瓶道:“如今再比不得从前了,我小时候就喝这种酒,有好的下酒菜,一个人一个晌后能喝一坛子呢!”
就相当于后世喝低度果酒了。
连翘一只手支着下巴,鼻尖全是清茶香味,笑道:“我的酒量还要好些,和黄酒、果子酒没有数,和烧酒两斤也不打紧...实际上到如今,我喝酒还没有醉过。”
“那倒是极好的!连小姐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了!这样的女子当年我也曾见过几个,心中只有羡慕的。”明月奴大笑!
明月奴的故事在脑中反复回转,仿佛是福至心灵,连翘确实想到了一个好的故事题材。定了定神,问道:“明夫人儿时应该经过不少教导罢?我听说名妓也不是好做的,琴棋书画不必说,歌舞之类也得来得。总之是别的女子会的她们得会,别的女子不会的她们也得会!”
明月奴没有料到连翘不追问她名妓生涯中的风流韵事,反而追问起这个来了——虽然连翘一开始已经说过了,于她而言她根本不打算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但真的感受到这个,还是会觉得惊讶的。
“那种事儿当然是有的,一开始买来的孩子就会被妈妈分为三六九等。最下一等的只教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将来她们也没有升起来的可能,只会被派遣去接最粗陋的客人。上一等的则教读书识字,赌博游戏等等,与客人玩耍都用的上她们...只有最上等的才会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地教,我当初其实也没有够上这一等——我不过是一个贫家小女,生的算是出色的,但是相比一些本就能读书绘画的小女孩,那又差得远了,到最后只是专精了跳舞而已。”
连翘听明月奴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又约定了明日接着说,这才两人分手离开。
回家路上春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小姐...您真的打算写一篇关于倡优的小说么?”
春儿不了解小说业,但是从她的本能来说,总觉得连翘一个女子写这类题材有些不妥。
连翘本来沉迷于对小说的构想当中,听到春儿这样说,回过神来。轻笑着连连摇头:“不,并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要写关于一个女子的小说罢了。”
第354章
连翘一边积极准备新小说的事情,一边开始联系东华书社。
当然要联系书社,要知道京城这边书社可比报馆强势!虽然也有不少作者是先在报纸上打出了名气,才联络上书社的。但是更多的作者是先获得书社的认可了,然后再由书社推介给报馆的。
连翘初来乍到,总不好见人就说自己是‘乔琏’罢!这件事虽然能给出证明,但还是怪麻烦的。所以她选择了联络东华书社,东华书社负责了她过去所有小说的出版,两边的关系非常紧密。
而这一次她要找京城的书社,也不必自己上门,托付给东华书社就是了...东华书社当初为了给她的书打开京城这边的局面,是和京城本地的大书社合作的!如今再找当初合作的书社,倒也便宜!
至于说东华书社肯不肯,这也好说,只要将新小说江南一带的印刷与行销交给他们,他们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大作者就是有这样的豪气,能拿着自己的小说多方卖号,哪怕是看上去强势无比的书社都得捧着他们。之前宋志平创纪录的单本小说收入是怎么创下的?不就是利用这种心态!
想到这里,连翘首先就给苏州东华书社那边写信,寄的是快件,要加钱的,不过连翘自然不在意这点儿钱。实际上东华书社也不在意这点儿钱,十几天后连翘收到回信,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就能看出了,东华书社寄的也是快件。
东华书社答应的很快,如果是一般的作者改投他门事件,原本的书社肯定会气急败坏的,但是连翘这件事例外。毕竟大家也都能明白,她如今人在京城,真要写小说,还真不能够找一个势力在江南的书社。
这是现实情况决定的,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更何况东华书社也不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至少江南地区的印刷和出售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的,这归他们。以连翘在江南的名气,这是一笔大大的赚头!
拿着东华书社总部寄来的信件和开出的证明,连翘直接找到了东华书社在京城这边的的办公室——东华书社也算是江南地区有数的大书社了,虽然在北方一带弱势了很多,但是基本的印刷和发售能力还是有的。只不过能力很弱,只相当于本地的小型书社而已。
不过有和没有就是两回事了,东华书社能在全国各地都布局下分社,这已经说明其庞大的体量了!
好在布置下这样庞大的体量也不会亏本,这正是行业的好时候,小型书社只要稍微有点眼光,也能活下来。京城这边的分社还有江南总部那边的支持,也不算是没有后台了。
只不过连翘不能直接和东华书社在京城的分社合作,分社对这边市场的影响力不够,就是有价值连城的宝物也卖不出价值连城的价格!东华书社在江南卖的小说如果在京城发卖,相比自己经营这个项目,还不如让给京城的坐地户。
对方不只是会分享给东华书社一定利润,还会给出另外的好处。譬如带东华书社玩儿之类的...玩儿的久了,东华书社也能发展出自己的渠道。最终肯定比不上背后站着贵人的本地大书社,但是成长起来,成为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书社,这是没有问题的。
东华书社在京城的分社相当朴素,就在城东的宝钞胡同周围。宝钞胡同原本是前朝印宝钞的地方,只不过宝钞滥发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民间根本不接受宝钞。久而久之的,宝钞印刷的差事也就名存实亡了。
后来宝钞胡同的工匠为了维持生计,开始私下借用朝廷的工具、物料搞印刷工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颇有后世国企大厂子的风范啊!果然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
一开始只是印刷佛经、黄历之类的东西,后来渐渐延伸到了印书领域。本来宝钞印刷的要求就比一般的印刷物高的多,这些工匠的技艺相较民间工匠也是高出不止一筹,对比之下完全就是降维打击!
总之宝钞胡同很快占据了印刷市场上挺大的一个份额,改朝换代之后,宝钞胡同的工匠更是恢复了自由身,可以明目张胆地进行印刷生意。不过也正是这样,原本团结成一伙儿的宝钞胡同工匠开始分裂,总共分裂了七家印刷作坊。
如今宝钞胡同及其周围总共有大作坊一十八家,小作坊无数,而这七家作坊正是大作坊十八家的骨干!
现在京城的印刷作坊基本都聚集在宝钞胡同或者周围,这显然也是集成效应的体现之一。
东华书社在的地方并不大,就是个一进小院的大小。但是相比起一些刚刚起步的小书社,得和许多其他一样的小书社共用一个大院子,好歹这也算是独门独户了...而且东华书社的地方不是租的,而是买的。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了,京城分社虽小,却也是有底蕴的。
书社是一个很忙碌的地方,往往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占地面积最大,工人最多的当然是主管印刷的部门。另外两个部门一个负责市场外联,无论是寻找有潜力的小说,还是联络销售渠道,都是他们的事情。还有一个就主管行政工作了,具体经营、内部管理都靠他们。
连翘带着苏州总部的信件,见人当然畅通无阻,不费什么功夫就见到了分社这边的经办。
京城分社的经办姓赵,名叫赵立夫,京城本地人,年级约摸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十分儒雅,并不很像一个生意人。
他一见连翘进他的办公室,立刻殷勤地起身:“啊呀啊呀,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今日我才收到苏州那边的信件,说是乔琏先生要来!我还想着乔琏先生什么时候来,没想到来的这样早,我都没来得及准备待客!”
估计苏州那边东华书社发特急信件的时候也给京城分社发了一份,也是印证一下这件事的意思。不然连翘凭着信件上门,多少有点不够严谨,到时候要是有了怀疑,那就不好了——任何时代都是有商业诈骗的,这个时代也不例外。若是随随便便一个人说自己是‘乔琏’,要求分社这边配合,那会出多少事儿?
连翘虽有一些可以证明自己的东西,但是很多东西都是可以伪造的!还是直接从总部发一封信过来说明情况比较稳妥。
“赵先生客气了,原就是我年纪小性子急,收到信就过来了,考虑事情不周全。”连翘微微笑了起来,说的很客气。
赵立夫却是大手一挥:“自古英雄出少年,乔琏先生这样才是正好呢!”
看到对方这和外貌截然不同的粗豪作风,连翘心中暗笑。从这倒是可以看出对方是个生意人了,打蛇随棍上的功夫是可以得,自来熟也是相当厉害!
两人又商业互吹了几下,这才说到正题。
“信里面说乔琏先生是打算在京城这边发展一番,只是没有说的特别清楚,不知道乔琏先生打算让我们这边如何帮忙?”赵立夫性格上非常实干,简单的社交之后就开门见山了,并没有很多其他的啰嗦。
既然对方是这样的人,连翘也就不扭捏了,当即道:“主要是想请赵先生介绍一个京城这边压服的住场面的书社,另外还想找个报纸——当然了,这是大书社帮着牵线搭桥的事情。”
连翘这话的重点在后面,无论是她还是赵立夫都很清楚,她是不会让东华书社京城分社成为她的主力书社的,所以让赵立夫介绍一个书社这就是应有之义了。反而是后面的话信息量比较大,说明了连翘的诉求。
她显然不想找一个独家出版小说的书社,她想要先在大报纸上发表小说,然后进行出版。以京城大书社的气派,他们其实不太喜欢这种作者。只不过生意么,有的时候和喜好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话在商界也一样适用!两个人做生意难道就因为互相看的顺眼?那也太搞笑了!
有的时候一个人是完全不愿意给另一个人分出利润的,但是他不得不给,不然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京城的大书社不喜欢先在报纸上发表小说的作者,但是京城的作者们并不傻,他们清楚报纸能给他们带来更深远的影响力,更多死忠的粉丝。至于单独选择书社,或许一时拿的钱比较多,但是从长远来看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