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帝打着巡视的借口直奔金陵而来,总不能只在金陵待过便走,少不得要在附近溜达一圈。唯一让慕锦兮还有些期待的便是盈州也应当是巡视范围之一。
“我似乎记得,世子在盈州做郡守。”苏珩口中的世子指的是慕锦兮的长兄,慕谨之。
“是,时任盈州郡守已经两年半,明年便可回上京了。”
庆山侯将人扔到盈州本就是要锻炼一番,可没有把人一辈子怼在地方不回京的打算。
苏珩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指。
他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了秦淮河水面上骤然抬高的喧哗声。
“捉到了。”慕锦兮的声音似乎极为冷静。
苏珩不自觉抿了抿唇,稍微露出些忧心:“便是捉到,才让人更担心。”
两人相视一眼,有了些许默契。
倘若这件事就此揭过,一群人安安稳稳回到上京,而那些前朝逆贼遭受此番打击,如惊弓之鸟,且还得休养生息一番。便是再有动作,那个所谓前朝的皇族后裔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姓氏,百姓也早已忘记什么前朝旧事,便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而这些乌合之众里也必会有人心生退意。
可慕锦兮担心,若有漏网之鱼呢?
抱着必死的决心,掘地三尺也要再把前朝皇族给翻出来。
大燕虽谈不上多内忧外患,但建朝不足百年,也没想象的那样盛世太平,若再出些什么乱子,总有人会把前朝翻出来说了又说,时日久了,人心也会动荡。
当然,这些只是两人的想法。
或许那些人不死心之下短短几月又卷土重来,或许漏网之鱼会觉得大业无望,彻底放弃。
“算了,事已至此,担心再多都是无用。”慕锦兮骤然笑道,“我们俩谁都说了不算。”
话音刚落,她目光一凝。
“怎的了?”苏珩时刻关注着慕锦兮的神情,立刻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再给你找个事情做。”慕锦兮指了指街上一个抱着孩子步伐匆匆的女人,“辰五,去把人捉回来!”
然后,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另一道窗子直直落下,奔着人群而去。
辰五单手扣住那妇人的肩膀,妇人似乎更加激动,开口便和辰五争执着什么,辰五一声不吭,扣着人的肩膀将人往酒楼带,路上还不忘抱过妇人抱着的孩子。
苏珩定睛看了两眼,意外道:“没想到真炸出了个拍花子。”
慕锦兮方才一直盯着那些禁卫军动手,忽然就留意到在禁卫军动手的同时,女人似乎惊慌起来,抱着孩子连连撞了几个人,然后便将孩子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肩膀上,仿佛是在遮掩孩子的面容。
略略思忖,她便明白,这是禁卫军之前的借口被这女人当真了,她要逃,便有些慌不择路。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孩子!”到了酒楼下,隐隐约约便能听到女人的声音,“来人,有人抢孩子了!”
慕锦兮听了这一句,终于忍不住面露嘲讽。
苏珩却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慕锦兮的发顶:“你这样聪慧,让我越来越移不开眼了。”
慕锦兮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臂。
“冷?”苏珩立刻便又接近了慕锦兮一步。
“不冷。”慕锦兮无奈错开脚步。
就是有些受不了苏珩这样说话。
“那人便交给你审问了,偌大个灯会,他们总不会只拐了一个孩子走,说不定还有同伙,定要挖出来。”
上京的治安还好一些,都免不了有丢孩子的。
慕锦兮是真切见到过丢了孩子的亲人哭得如何撕心裂肺,和那些伤心欲绝比起来,这些拍花子的行为堪称罪大恶极。也因为这些人,多少孩子背井离乡,原本富余安逸的生活,从此颠沛流离。
她心中有些沉重。
打发着苏珩赶紧去审问,争取早些将一窝人贩子一网打尽。慕锦兮自行回了行宫。
苏珩临走时还颇为有些不舍,但看了看天色,终究道:“回去后早些歇息,明早再去找你。”
合着这是准备天天到她面前刷存在感了。
慕锦兮心中苦笑:“莫非你没别的事做了?”
“此番出来,该安排的都已经稳妥,后面,便是要好好陪着你。”努力让你眼里有我,心里也有我。
苏珩目光灼灼,看得慕锦兮忍不住想要回避。
回到行宫,慕锦兮还当自己会再度难眠,谁知竟然莫名安心,一夜无梦。
再睁开眼便是天光大亮。
“绾衣。”她盯着帷帐看了一会儿,忽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坐起身便伸了个懒腰,“更衣。”
绾衣应声进来,将慕锦兮今日准备穿的衣裙捧起时还忍不住多看了慕锦兮一眼,似乎有些不太好说的事情。
“怎了?”慕锦兮不太在意地抬起胳膊。
绾衣遂低声道:“苏公子一大早便等在院门口了。”
“这样早?”慕锦兮诧异,“这才天刚亮没多久吧。”
夏日天亮的早,若苏珩早便等着,总不能是一宿没有歇息。想到这点,慕锦兮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梳洗完毕,又漱口,而后才让绾衣将门打开:“去备膳吧。”
想了想,又补充道:“把他的那份也端来。”
绾衣瞬间理解慕锦兮话语中的那个人是谁,便有些犹豫:“可要在院中用膳?”
慕锦兮点点头:“不然我还能将人请进屋里来不成?”
然后她便直接去了院中,果然,苏珩正负手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盯着她从屋中出来,不自觉便露出温和的笑容。
慕锦兮忍不住抿抿唇:“为谁风露立中宵?”
“立在这里,还能为谁?”
两人便隔着栅栏门相望一眼,却谁都不曾言语,但偏偏这样的对视让人感觉是旁人难以介入的。
忽然,苏珩便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宁宁,你真是我的福星!”
慕锦兮不由挑眉,看着苏珩还是昨日灯会时那身霜色长衫,不由道:“你站了半天,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语毕,便让苏珩进门。
苏珩边走边道:“昨日你让我审那女人,确实将他们的窝点给挖了出来,于是便连夜将这一群人都审了一个遍,你猜怎么着?”
慕锦兮目光微闪,细细想过,终究是摇了摇头。
苏珩一夜未睡,本来有些疲惫,可到了慕锦兮面前却依然十分有精神,当下便含笑道:“淮宁那个悍匪头子你还记得吗?”
慕锦兮当下面露讶异:“这么巧?”
“这一伙人曾经游荡过边北、尚宁、成林关。”说到成林关,苏珩的声音顿了顿,“而后才一路南下到了金陵。”
慕锦兮听了苏珩的断句,不由道:“那悍匪的弟弟,是从成林关丢的?”
“是。”苏珩点头,“因着这点,听他们供出成林关,我便多问了几句,果然,他们之所以南下,便是因为在‘卖了’一批货后不久,便被一伙凶悍之人盯上了。”
那伙人不用说,便是在找弟弟的悍匪。
“上天都在帮你。”能实实在在攥住大皇子的把柄,这对慕锦兮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她忍不住弯了眉眼。
苏珩却笑道:“全因宁宁是我的福星。”
慕锦兮听了这句,笑容却淡了。她哪里是福星?她欠了苏珩一半龙气,是害得他更加坎坷的罪魁祸首。
第69章
盈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要论起富饶程度甚至比不上淮宁,但慕远将这地方给长子练手用却是精挑细选过的。
盈州郡治设于清沂县,与金陵之间约有三日行程,与金陵的繁华却截然不同,青山绿水、地广人稀,有着南方少见的崇山峻岭,也因为地势的关系,盈州多是小县。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盈州山中驻兵五十万,是大燕南部的第二道屏障。一旦岭南开战,盈州立刻拔营救援。
郡守虽不掌兵,但这等要地,非要昭和帝颇为信任的人不可。庆山侯地圣上倚重,身为世子的慕谨之自然也会得到看重。而盈州本身既没有海清河晏,也没有动荡不堪,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显得平庸。
但越是平庸的地方,越容易做出成绩。
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慕谨之连续两年官员考核评作优等,只需再得一个优,他便能回上京任职了。
昭和帝将盈州作为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也是想图个舒心。
在慕谨之的地界上,便是想遇到点糟心事也有些难。
慕锦兮刚到清沂县城门前,便迫不及待掀开了帘子往城门口眺望过去。
城门处立着零零散散几个人,远比不得到金陵时的阵仗,可见到这几个人,慕锦兮心中却是颇为雀跃的,尤其在正中间,站着一个身着紫袍,仪态风流的高挑男子。
她眼角眉梢都不由带上了喜意,若不是还有着一大截的距离,定然已经喊出来了。
苏珩回眸望向慕锦兮时,一点都没错过她难得的喜形于色。
明知道是因为什么,心中也难免泛起一点酸意。
马车稳稳停在清沂县城门前,男子恭恭敬敬朝为首的马车行礼:“清沂县百姓感怀隆恩,日日盼见圣颜,未免唐突圣上,只得如此从简,是臣之过。”
昭和帝已经让太监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何过之有,此番南巡,本就不该扰民。”
他们去金陵,有去金陵的目的,和来盈州截然不同,能不叨扰百姓,自然是最好。
如此,一大早便有一大队马车进城未免太显眼。
众人皆下了马车,零零散散往城中去了。
苏珩见慕谨之陪着昭和帝入城,自己调过马头,直接便朝着慕锦兮的马车而去。这丫头也不知是如何想的,方才还张望着,此番却躲在马车里不下来了。
他捏着鞭子掀开车帘,便见慕锦兮怔怔端坐在马车里,面上神情难辨。
“怎么了?”苏珩不免忧心,“为何不去见世子呢?”
“我只是……”慕锦兮骤然从难言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对上苏珩关心的目光,不由抿唇,“没什么,只是太欢喜了。”
可她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有哪里欢喜。
苏珩翻身下马,一只手朝着帘子伸过去:“来,我扶你下来。”
他知道慕锦兮心里有事藏着,可没有想过要深究,既然她不想说,便随她去。
他却不知,慕锦兮的欢喜是真,可伤怀也是真。
就在慕谨之的容貌彻底在眼中清晰的时候,那些刻意压下去的凄凉和愤怒彻底翻了上来。
她在慕家亲缘淡薄,且不说老夫人之流,便是慕远都待她平淡的很。可却有一人例外,那人总是将好东西都捧给她,想让她当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嫡女。
可是她做不到,前世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居心叵测。慕锦然利用她的‘孤’,生生给她铺了一条全是荆棘的路上。
在这条路上,慕锦兮为了不让慕谨之回来阻碍自己的谋划,设计使他最后一年考核为良,又是留任三年,也就是在这三年里……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宁宁。”苏珩的声音很轻。
“走罢。”慕锦兮将手搭在苏珩的手心中,既然她已经和苏珩同走一路,又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苏珩笑着将慕锦兮扶了下来。
恰在此时,慕谨之走到城门楼下,蓦然回头找寻自己的妹妹,一眼就瞅到苏珩将人扶下来的这一幕。
不由皱起眉头,将此事放在了心里。
慕谨之安排的住处也很朴素,昭和帝和越贵妃还有凤元公主还是住在郡守府,而其余人便分别安排了几个租来的几进院子中。
等一切妥帖了,他便直朝慕远的住处而去。
他是知道一些苏珩的事情的,只不过却是很早的时候了,大约数年前见过一面,那时的苏珩也不过是个少年,慕远模糊告诉了他苏珩的身份。
他一直都觉得那个少年眸子最底下藏着阴霾。
此番看到苏珩对自己妹妹颇为亲热,心中自是十分不喜。
“你不该这时候过来。”慕远看到慕锦兮,微微皱起眉头,“盈州诸多政绩条陈,可呈给圣上了?”
慕谨之却顾不上这些,直接了当道:“苏珩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慕远微微怔了怔。
“他什么时候回上京的。”慕谨之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便让他这样接近阿宁?”
慕远登时明白了儿子在为何生气:“他回上京时,我记得给你来过信。至于他们两个……且还相处得不错。”
慕谨之几乎绷不住外人冠给他的‘芝兰玉树之姿’,死死咬着牙,想要挤出几个字来,可鉴于面前这是自己的亲爹,终究是忍住了。
“爹爹。”他闭闭眼睛,“慕家是圣上的刀剑,更是圣上的盾牌,和苏珩本就不该在同一条路上走。”
若为了这条路,把自己的妹妹栽进去,他后悔都来不及。
慕远何尝不知,但听出慕谨之话中的深意,不由严肃道:“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苏珩也不是你能管的人。”
“那阿宁怎么办?”慕谨之急道,“她是庆山侯嫡女,是我慕谨之的妹妹,世间何等好儿郎寻不得?她此番和苏珩这般亲近,若等到苏珩得势那一日,这人却变了卦,日后阿宁应该如何自处?”
苏珩若为帝,却不肯立慕锦兮为后。两人有过这样一段,慕锦兮也再难出嫁了。
“不对。”慕谨之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喃喃道,“兴许,他们就是这样算计的。”
慕锦兮是拉拢庆山侯府最方便的桥梁。
若不让庆山侯府偏向别的方向,先将桥梁划到自己的地盘,再毁掉,简直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