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的众人都跟随着女官的引路往前,华阳夫人身后跟着一批女眷,她不说话,身后一人却不拘束,丹姬,她话最多,而且一点也不吝啬于对新宫殿的赞美,百忙之中,还不忘讥讽几句姜嬴的奢侈。
到了楼上,华阳夫人一众稍后片刻,立刻就有几个十分齐整的女童替换下来引路,不多时,众人入内,已经是一应俱全,姜嬴一早就坐在,她就坐在主位上。
她这样明晃晃地坐着,后面有人看见了,脸上就明显露出不高兴的模样,甚至有几位贵姬开始小声嘀咕,再怎么说,华阳夫人是尊又是长,一个根基浅薄的王后……可真有脸。
甄女史不动声色,将后面女眷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少人一脸鄙夷,却又不敢说,甄女史冷冷一笑,她就知道会这样,王后是国母,是君夫人,当世何人不该向她俯首称臣?王法在前,家法在后,倘若王后讲究起来,就是王叔安也得行礼,以前一个都说要讲规矩,现在就不讲规矩了?嘴碎的女人永远嘴碎,一个个都只配站在王后脚底下。让你们气,知道你们气死也不敢说,憋死你们!
华阳夫人朝姜嬴颔首,也并没有多说,只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王后气色很好,我看了也放心,都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近来总说不上话,如今一见,我也放心了。”
“多谢姨母记挂,”姜嬴款款而笑,在她身旁又设小桌,作陪的除了鹛妃还有几个妃嫔。
丹姬根本不废话,除了安成君之女和几个贵妇人她还想攀谈,其他的几个女人根本不值一提,她直接命人把桌子搬到妘鹛身边,任凭其他贵姬怎样斜眼看她她都一脸无所谓,只管给李霁月夹菜。
麦姬跟着众人入座,她忍不住去看主位上的女人,那就是王后,原来是个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衣饰,她只是坐在那,但抬手间,说话间,仿佛有一股风声在呼呼响的,她身边好像有一种无名的气,让人不得不注视她,她能从姜嬴的脸上挑出一百个毛病,但是为何,她的眼睛就是转不开,总想一直盯着她看。
众人喝酒漫谈,没半天,华阳夫人露出微醺的模样,座中有一人笑道:“如此美酒佳肴,没有歌舞助兴,岂不是扫兴?”
甄女史上前:“有虞仙子。”
一人拂袖冷哼:“非我族类,况且一娼妓而已,也能登此大雅之堂?”
姜嬴放下茶杯道:“既然有佳人,还不请来一见?”
鼓声一响,一句歌声悠扬,姜嬴发现,自己居然听不懂,她看先甄女史,甄女史也皱眉,还是一旁的紫烟上来倒茶时轻轻道:“华国古语。”
甄女史看懂紫烟的口型,不由生气,一个被吞并的国家,有什么可装腔作势的!
迎春台上,高架的大鼓摆为半月形,小鼓声齐齐而响,舞姬在外圈,手持摇铃,铃声响,鼓声合,丝竹管弦声相随而来,顷刻间,水袖轻纱,凌空于天,飘然于九天,如绝美的画卷一瞬间展开,千娇百媚的舞女们旋转不停,而在舞姬的中间,轻纱始终都不离开正中的女子,女子的身形与容颜都被隐藏在如云雾般的轻纱中。
又一响,水袖齐齐收离,随即露出一个女子,身材苗条,笑靥如花,原来歌声就是由她而唱出,她手一抖,遮掩的羽扇离开了脸庞,露出了她的真容。
甄女史心情大好,什么玩意,还弄个这么大的阵仗,就这样子,莫说不如王后,连鹛妃都不如!
鼓声突然加快,大鼓声一出,唱歌的女人旋转开,瞬间,惊呼声此起彼伏,原来中间是两个女人,隐藏在后的女子,翩然而出,艳惊四座。
甄女史登时拉下脸来,气恼又苦恼,她轻轻冷笑一声:“得意什么,大王又不在!”
打破所有目瞪口呆的人的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好,果然是个美人!”
众人回神,一看居然是姜嬴,她没有丝毫动容,只是轻笑道:“真是绝色,轻歌曼舞,语笑嫣然,见之难忘。”
众人还是呆滞,“这是谁家的美姬?”姜嬴仍旧是满脸微笑。
“是臣妇。”麦姬施施然起身行礼。
姜嬴一脸诧异,“我皮薄面子浅,竟然不曾见过尊客,这位是?”她却看向华阳夫人。
座中有人口快答了。姜嬴听见,不由更是惊诧:“竟然是文侯夫人?是我眼拙,只是容貌……似乎……”
麦姬只觉得如坐针毡,她又不是华阳涟的亲母,自然不像,这王后一派天真之样,浑然天成,让人根本分辨不出真假,一时间她竟然说不出话来辩白,还是华阳夫人道:“千金难买一笑,王后高兴就好。”
姜嬴也轻轻揭过不提,只看向舞姬们:“高兴,让美人上前来。”
华阳玉儿与舞姬们早从迎春台已经下去休息等待,她独自坐在一旁,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住的高兴,这些日子,她日复一日的在家中练习,就是为了这一日,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后面都要绝望了,可母亲还是让她忍,让她忍,忍忍忍!今天,她终于苦尽甘来,可以入宫,要成为天妃了!母亲说过,只要她能忍,等到王后生产就好,王后一旦生产,谁能保证不会有一点意外了,当年强悍如华太后在生下王太子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啊,何况是一个远离亲人的异族女呢,她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姜嬴看向甄女史,甄女史颔首,“奴婢领命。”
并没有多久,华阳玉儿翘首以盼,她终于看见一个端庄的妇人带着宫女们从另一边的高楼上下来,她脸上是难掩的欣喜,来了,她的锦绣前程,终于要来了!
她看见甄女史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只手,马上就要到她的面前,她几乎屏住了呼吸,但是让她难以置信的是那双手居然越过了她,她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说:“请美人往楼上去,王后有赏。”
不是她!
华阳玉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芝娘不过是她的奴婢,怎么会是她呢,错了!
“是我!”华阳玉儿忍不住,“不是她,你弄错了!”
甄女史回头看她,上下打量一番后:“王后请的是美人,”她仔细打量后摇头道:“不是你。”
——你不是美人
华阳玉儿只觉得眼前一暗,血气上涌,她的脸如火烧,她好像听见无数的讥笑声在身边回荡:“你这样的,给她提鞋也不配,”
怒不可遏,华阳玉儿冲上前去:“你是瞎了吗?你看看我是谁?她不过是个丫头!你这个……”
她话没有说完,却听得啪一声响:“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这样放肆!”紫烟收回手掌,怒视身边的宫女:“还不快这个疯子给拉开,惊扰到王后,谁能负责!”
华阳玉儿被打得懵了,等到回过神来,一看,其服饰装扮与寻常宫女无二,打她的人居然只是一个大宫女?!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欺辱!她抓住摇摇欲坠的发髻,任凭发簪掉在地上,也要上前冲去却被一旁的宫女们按住,甄女史笑了,这华阳玉儿居然就是被选中的人,蠢绝啊!
甄女史领着芝娘上去,美人始终低着头。
麦姬看清上来的人,不由讶然:“芝娘,怎么是你,玉儿呢?”
姜嬴在上座问道:“何故惊慌?”
华阳夫人冷冷道:“麦姬,让人把玉儿带上来。”
“我去吧,”麦姬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失礼不失礼,她带着跟随的侍女们立刻跑下楼去,姜嬴全不理会,她朝芝娘笑道:“不要干站着,请淑女上前来罢。”
紫烟领着芝娘上前,姜嬴不让她跪,反而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好几遍,又问年纪,又问故乡,又问亲人,芝娘都含糊的答了。
姜嬴满脸欢喜道:“我想来想去,你如今年纪正好,女儿家莫过于一个好姻缘,你就做我女儿,我给你指婚,你说好不好?”
美人并不说话,姜嬴她看了眼在座者,男人都望着芝娘如痴如醉,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渴望,王后虽美,可谁敢觊觎?这个就不同了,这不过是个奴婢,虽然得不着,看一看总是好的。况且这个美人虽然木了一点,但胜在年轻,肌肤细嫩,娶回去自然是好,虽说是色令智昏,只是能来此的,无一不是人精,在座者何人不知麦姬的心思,他们虽然有心做花下风流鬼,但也知识绝无可能,一时间,自然无人开口。
姜嬴笑道:“王叔安之子甄瑛年纪正好。”
这一下连华阳夫人都要坐不住了,
虽然男人三妻四妾,但是芝娘敢到甄瑛身边,她可忍不了!
姜嬴洒脱一笑:“玩笑而已,就是晚晴妹妹肯,我也要不依的,茱萸也要不肯的。”
王叔安都忍不住擦擦汗,心中庆幸甄瑛没来。
麦姬终于扶着华阳玉儿上来了,她推了推女儿,华阳玉儿含笑上前:“臣女玉儿,给拜见王后,祝王后早生麟儿。”
甄女史等陪同的女官冷眼看她,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呸!
“原来竟是华阳家的淑女,粉面含春,嗓音若出谷黄莺,甚好。”
华阳玉儿的脸更红了,被打的那边犹如火烧,今日真是出师不利,反遭这奇耻大辱。
麦姬自然不依不饶,“方才有人欺负玉儿,请王后为我儿做主!”
华阳玉儿应声看向紫烟,眼中满是狠戾。
甄女史不以为意,她躬身行礼在一旁道:“王后请美人上来,我们自然不敢违背,她吵吵闹闹不成体统,紫烟也是秉公行事,还望王后宽恕。”
姜嬴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她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
“请王后为我做主!”她今天非要以牙还牙不可,不打杀这小贱人,她就不叫华阳玉儿!
姜嬴一脸为难:“别的也罢了,只有这个,是福姬留下的……”
福姬名字一出,满座骤然消声。
“好了!”华阳夫人不愿再提,她打断交谈,“麦姬、玉儿,入座吧。”
姜嬴还要一副还要选婿的模样,被她看见的男子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她念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怎奈何美人都是不出一声,终于麦姬道:“王后,芝娘是我之养女,与玉儿自幼相伴,王后虽是好心,可以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姜嬴知道她要再不配合,就要惹恼华阳夫人了,她微微笑道:“玉儿活泼可爱,我见她极好,有心留她给我作伴,只是不知什么合适?”
“听凭王后喜欢,”
“臣女荣幸至极,”
“既然如此,就都听我的,丹姬出宫去了,三夫人之首有空,玉儿是涟王后的妹妹,自然也是好的,从今以后就是玉夫人,入住梧桐殿,至于美人……”
麦姬一听得这样的封号,真觉得是喜出望外,一时间喜不自禁,连姜嬴要如何处置芝娘,都没有那么关心了。
“王后美意,只是奴婢身份卑贱不敢高攀,况且奴婢自幼侍奉,不愿离弃。”美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姜嬴听了,爽快道:“既然是赏赐,那自然都依你,你们主仆情深,我自然不忍你们二人分离。”
姜嬴心中暗暗赞赏,这芝娘是个聪明的,知道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装晕,华阳玉儿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必定会很有意思。
涟城又是绵绵细雨,甄昊剪烛,就听见雨打在窗棂上,滴答滴答,有心写信,无处寄忧愁……他轻轻抚摸着绢纸,绢纸上的红豆图光彩依旧,传闻中,相思豆啼泪泣血而生,其状若心,生长不多,其颜色殷红,不蛀不腐,当世女子常用作手饰,戴于玉腕之上煞是好看。
门被敲响,是鹅蛋送来热乎乎的甜粥,甄昊看着鹅蛋,忍不住笑了一下,鹅蛋这张脸有一点异域风情,她长得也很苗条,但是他总觉得最近鹅蛋的眼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哀伤。
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你,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忧伤,甄昊本想让她放下东西就走,但他终于忍不住问了,问过之后,大吃一惊。
原来鹅蛋收到了排挤,她甚至会在被子里面发现细细的针,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了。
甄昊不由问:“还有人和你一样吗?”
鹅蛋明显愣了一下,显然甄昊的问题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她连忙答道:“还有……茉茉她们病了。”
谁是茉茉?还是她们?甄昊有些焦急:“她们得了什么病?”
鹅蛋又是一愣,“好像是感染风寒,没有人管她,”
甄昊深深的看了眼她,“带我去看看。”
等到甄昊来到一个小角落的时候,很是惊讶,他甚至不知道院子里还有这样一个小屋子。当他打开破门的时候,鹅蛋摸了摸说里面蜷缩的女孩身子已经僵硬了,她看着他,泫然欲泣,甄昊没过去看,他站在门口,天寒地冻,寒意彻骨。
甄昊盘查之后才知道,在买来的女孩里,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二十多个女孩里已经少了好几个,有几个他连名字都没有记住。
这个茉茉,甄昊努力想终于有了一点印象,因为她曾经送给他一株梅花,他觉得红梅很好看,所以夸赞了几句,茉茉很高兴,甚至要因此要改名,直到甄昊说茉莉也是一种很美丽的花后才作罢。
只因为他愿意听茉茉说话,因为他对她笑过,所以这些女孩们合力,冷落了她,无视了她,甚至使绊子让她犯错被罚,在她感染风寒后,又将她赶了出去。
而这样的例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比如小妹,如果不是因为小妹生病了,如果不是墨不渝偶然注意到,小妹就会这样死去,朱苏白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女奴的死去,而他……压根不记得有个这个的人。
小妹爱上了墨不渝,对于这个救治了自己的年轻男子,她给了十二分的热情,她甚至自荐枕席,吓得墨不渝三更半夜里跑出来,还是到了华阳素那边,小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第二日,朱苏白将小妹打了一顿,就关起来,要转手再卖。
甄昊将小妹放了出来,小妹依旧对他感激涕零。
甄昊叫来朱苏白,她很简单回答:买她回来是为了照顾主上,她自己放肆,我不能由着她,有了一就会有二。
日子依旧要继续,但再看这些女孩,他只觉得如在寒冬。
天真的容颜,但也单纯到残酷,哪怕是他夸赞过温柔的鹅蛋,在茉茉死后,她依旧是温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