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去的同伴,她们毫无罪恶感,甄昊突然明白,这些他看作孩子一般的女人们,她们像这样杀过人,还不止一次。
他对这些孩子就忍不住想渐渐的疏远了,他忍不住去想姜嬴,姜嬴有一张明艳的脸,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去害人,哪怕如此。
寻常的日子还要继续,入夜,气温突然就更低了,甄昊哪怕加了一层新衣服,但手还是觉得冻得慌,朱苏白早就准备了暖炉,他靠近才觉得好些。
他没有睡,他将姜嬴送来的手链再一次拿出来,握在手中,没有预想的那么冰凉。
他想起近日种种,不免陷入沉思,突然,门被敲响,甄昊十分诧异,但是他知道这至少不是歹徒,毕竟歹徒能到他这里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况且歹徒也不会敲门。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反应,门外响起了一声:“大王,”这个声音是,甄昊突然觉得十分亲切。
他推开门,惊喜道:“妘夫人!”
果然,外面站着的是穿得毛茸茸的女人,明丽动人,只是却不只她一个人,还有三个人,是三个男人。
妘姬带着陌生人走进来,她站在灯火下,甄昊看着她心中有些感慨,分别半年多,妘姬苍老了许多。
中间最高的男人取下了帽子,甄昊一看清,就瞬间清醒了过来。眼前人有一双蔚然如海的眼睛,他好像看到了六公主,甄昊只想确定眼前人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位,他轻轻问:“可是三王子?”
男人道:“不请自来,还请姜君不要怪罪。”
三王子心中比甄昊还要惊讶,他惊讶于眼前这位君王的年轻,更惊讶于他竟然会说和他一样的话,虽然他并没有妘姬说的那么流利,但还是能让人得懂。这一瞬间,对于自己初次见面的妹夫,三王子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警惕之心。
第118章
甄女史的预想果然是对的, 在华阳玉儿入主梧桐殿后, 可以很明显的感受到宫中的形势不同了, 在洛邑王城中,在偌大的后宫中, 任何人都知道,仙寿宫的份量要比长乐宫重得多, 哪怕华阳夫人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但后宫中人,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开始站队了。
后宫虽大,但事事有条有框, 只要遵循秩序就不会乱,甄女史她们要操心的事并不多,然而即便如此甄女史依旧是日日早起。她年纪上来了, 往往天刚亮就没有了睡意,王后怜惜她, 她常常落日时就能回去休息, 每每看着远方日升日落,就勾起心中无限感慨。
三十年来,她看见权贵升起, 那样的富贵与喜乐, 仿佛用远都不会结束,然而,无需多久,她就又看见他们的基业一夕崩塌, 原本锦衣玉食的贵胄,死的死,逃的逃,天地虽大,却不复有他们的姓名,然而这些痛苦的呼喊声从来都不能传入这幽幽深宫之中,正如深宫女人的痛苦也无人得知,此番,王后若败,如斯美人是否亦如一捧尘土,随风而逝?
每想到此,想到那苦难的画面,甄女史就觉得自己的血液如被烧热一般,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甄女史总在心中谋划,长乐宫中各级的女官是精心挑选过的,哪怕外面出事,里面还是安全的,只是外面贵人的态度,距离王后生产的日子是一日比一日近了,原本日日殷勤的贵族女眷们到如今消失的无影无踪,王叔安一次也没有派人来过,华阳夫人日日应酬,常常不回宫,也是见不到人影,若说忙,自己不能亲自来,可还能忙到连派个亲信来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的冷落,宫中又个个都是势利眼,有好几个嫔妾,王后好心面见,她们居然大着胆子在王后跟前阴阳怪气起来,要说几句话也算不上大事,只是言语何等伤人!
但王后对此似乎浑然不察,观其情态言语也不似在强撑,王后如此心态,倒是让甄女史放心下来,况且这几月来除了礼赞祭司,大事也没有,她虽有心也无处发力,只能处处小心时刻注意。
别的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产婆,甄女史挑来选去,挑了半个月,总觉得一个都信不过,她收起花名册往居室里去,就看着姜嬴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旁边几个宫女都端着盘子,盘子上堆放着小珠,又有五彩斑斓的线和布,姜嬴手上带着两个的手串,细看来,是线扭成一股绳,一色白红,一色金黑,两个绳上都串着一个青赤色的鸟。
甄女史走到身旁看了一眼,笑道:“王后,这东西折腾了这么多日,可算好了?”
姜嬴点头,将手伸给她看,甄女史心中有事,她胡夸一通,就将心中的顾虑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姜嬴耐心听完,只觉得甄女史现在已经是风声鹤唳了,好像哪个人她都看不顺眼,哪个都是包藏祸心。
姜嬴与她好好分析一番,甄女史也挑定几个,心中不免感激,好在她遇到的是这个人,王后与旁人不同,她似乎一刻也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这样就好,她就担心王后动怒,人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影响到身体,王后能这样看得开就好。
“好了,”姜嬴眼见作品完成,不由长吁一口气,眼见姜嬴起身,甄女史忙扶着她,二人去了后院,这地方除了王后,一般人不得进。
甄女史只看姜嬴吹出一声响,须臾之间,就有一只雪白的大鸟从树上冲来,盘旋落在一旁的木架之上,姜嬴将左手边的手串褪下,仔细缠在白鸱的腿上 确认再三后,她轻轻抚摸着白鸱发亮的羽毛,嘀咕半天,在一声号令后,甄女史就见白鸱冲天而去,眨眼间消失无踪。
姜嬴放走白鸱后,甄女史看天色,料想她肯定是一如往常,要着手处理公事,结果姜嬴却只是躺在榻上,一直翻着华阳棠送来的手册,甄女史就这样看着,果然就听见姜嬴吩咐:“女史,派人去请丹姬入宫一叙。”
甄女史领命去了,然她上午早早派人去请却直到日影西斜,丹姬才姗姗来迟。
“姜嬴,你又有什么事?”丹姬直呼其名,一屁股在卧榻上坐下,丹姬虽然无礼,但她脾气火爆众人皆知,她入宫多年,是宫中出了名的恶妇,无人敢去沾惹,况且丹姬入长乐宫三次,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但王后也不恼怒,旁边的宫人也见怪不怪了。
姜嬴见她如此,知道她心情不好,她不按抚也不责怪,只含笑道:“丹夫人大驾,有失远迎。”
丹姬看她一眼就去摸一旁摆放着的果子点心,她随手挖一把什锦干果,嚼着含糊道:“现在只有玉夫人,没有什么丹夫人了……”
“我让她占了你的屋,你这样生气?”见姜嬴笑成一只狐狸样,丹姬看了,抓起一个野核桃扔她,姜嬴身体依旧灵巧,轻松躲开。
丹姬一肚子气,姜嬴长的美也就算了,凭什么如今大着个肚子,身子还这么灵活!
看到丹姬脸上的不服气,姜嬴笑得越发开心:“我这半是天生,半是练出来的,你自小娇贵惯了,不能与我相比。”
话虽简单,含义无穷,丹姬想她的出身,自她出宫后,她看见的、经历的,一句话背后的酸楚,她也渐渐能理解了,这样一想她也就释然了。“你又奸又滑,一肚子坏水,我大人有大量才不与你计较,只是你今天三番五次派人来催是又想叫我来又想做什么?”
姜嬴见她情态,只到现在能说正事了,只是她腹中难受,她轻轻后仰靠在一旁,近日来她是越来越容易疲倦了,偏偏又睡不安稳,想吐又吐不出来,想个什么事也往往过一会就忘了,但好在现在她的思路还是清晰的,“我看你近日无聊,也知道你思念妘鹛,特地请你入宫与她相会,你难道不高兴吗?”
一听见姜嬴这样说,丹姬又有千言万语,千万句抱怨,只恨自己只有一张嘴,“你什么时候将妘鹛从永安宫放出来?我在宫外寂寞,你不如放她出来陪我……”
姜嬴笑道:“你自己去问她,看她愿意出来么?”
丹姬闻言更是一脸埋怨,可她一想起华阳玉儿,她最近可是风光了,她又要压人,又要装乖,知道她假惺惺,偏偏还没能打她,丹姬就泄气了,“……算了,出来也烦人,琼华殿旁边临着梧桐殿,我一想到那华阳玉儿就反胃,还是让妘鹛暂且在永安宫住着吧。”
丹姬说罢,又开始对各家族的后院女眷侃侃而谈,哪家贵姬的新衣裳首饰,哪家又嫁人了,姜嬴听她唠叨没停,无奈道:“我让你出去,不是让你坐在家中玩的!”
丹姬听了,一时升起羞愧之心,的确,她回到了家中,母亲一不责怪了,别人的眼色她又不必看,她也就放松下来,大姐嫁的远,大哥依旧是那个样,母亲身边多了个她说话,自然高兴,虽说丢脸了一点,但母亲素来娇惯她,视她为心肝责怪一番后反而心疼她起来,是半点也不肯让她委屈,她在家向来自在惯了,一逍遥起来就想偷懒。
“这……你也不必说……我其实都知道的,”
姜嬴:“知道有错,但是改不了?”
“改,现在就改,我再不是以前的我了!”丹姬坐直身子,也不再吃东西。
姜嬴看她眼神坚定,神情认真,也点头道:“既然知道,你以后就别管那些杂事,哄好老夫人的好处你也看到了,华阳夫人的价值你看不到?你以后就时常带着霁月她们几个孩子去仙寿宫与华阳夫人说话。”
见丹姬半天没有回答,姜嬴笑道:“怎么,你还害羞?”
丹姬眉头快挤到一起去了,她也不是害羞,只是——
其余的女人,身份不如她高,她在宫中待了多年,如今再相逢,更觉有些贵姬贵妇人的短视,她心中实在不屑,自然百般作态,说着好听的话只为讨个好,别人如何看她,她也无所谓,那些有志有才的贵女,她自然不去沾惹,这华阳夫人,更是忌惮,她这样的人在华阳夫人面前使手段不是傻吗?
丹姬又不愿直说,只想了想道:“华阳夫人何等人物,我那点斤两在她面前清清楚楚,况且她日日都有应酬,我去了却扑个空,岂不是没意思?”
“借口!”姜嬴登时放开声音,拉下脸来,“你既然清楚她本事高明,自然更该多多相处,她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所以我才让带上孩子,你知道,棠姬是她自幼养大的,关系亲密,华阳夫人最是重情,现在棠姬走了,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看夫人面上不说,但心中却是挂念的,你带着孩子去,她心中必然欢喜,你……”
丹姬不愿再听,截断姜嬴的话:“王后也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以后你说的我照做就是,只愿王后能多多记挂妘鹛。”说完她起身就要走。
“慢着,”姜嬴阻拦。
“你可真多事,难道是哪个情人让你为难不成?”丹姬停下讥讽一笑。
姜嬴含笑,她长叹一声:“丹姬慧眼,正如你所言啊……”
丹姬听她这样说,不由一愣,在丹姬发愣间,姜嬴抢先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新晋的玉夫人甚是爱我,日日想要见我,日日都来,我是个害羞怕人的,可她心坚,嘴又能说,现在已经在外守多时了。”
华阳玉儿日日来长乐宫,从上午到中午,颇有一副姜嬴不出来见她就不走的架势。
“爱你?”丹姬冷冷一笑,“她是爱你死吧!”丹姬摸着核桃,开始和手上的坚硬的核桃较劲,姜嬴不说,她都能想象得出来华阳玉儿的那副模样,她嗤笑一声:“你将要生产,她必是想你身体臃肿、行动不便,想来看你笑话,再怪声怪气占两句口上的爽快,她就舒服了,若是能气到你流产,她自然更是高兴了。”
姜嬴起身问:“那李家淑女可愿与我排忧解难?”
“王后有命,莫敢不从,”丹姬作势行一礼正要走,就听见身后人又说:“莫急,还有一事……”
丹姬听了只得又坐下:“还有什么事?我性子急,别跟要断气了似的,偏偏要分几段说!”
姜嬴也正色道:“你既然要和华阳玉儿打照面,就顺带将晚晴带回来。”
“华阳玉儿那里也就算了,我可以想办法,可要是华阳晚晴不肯,我难道把她给绑过来?”
“你就说茱萸想她,要说的情深意切,她年纪也不小了,自然明白。”
丹姬被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也是服了,姜嬴真是有自信,什么都让她做,良久,丹姬方答:“好,我记牢了,……姜嬴,你可真会使唤人。”
姜嬴毫不掩饰:“这是因为我信任你,你有能力,能者多劳,多劳者多得。”
丹姬也不听完,笑着去了,等她走出去一看,才真是哭笑不得,华阳玉儿还在,丹姬不知道是该惊讶于姜嬴的厚脸皮,居然让华阳玉儿在路上等,还是该惊讶于即便姜嬴让华阳玉儿在路上等,这女人也能等下去,这两个人,究竟那个脸皮更厚些?
丹姬看着华阳玉儿,女子气色红润,脸上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如今虽冷,她却穿得单薄,看起来娇娇滴滴的,一脸纯真,——这样的女人最会撒谎,这是她吃过无数亏才长得教训。
丹姬款款向前去,姜嬴有的顾忌,她一个也没有,她是利刃,是姜嬴的刀,这后宫中有眼力的女人都会选择成为姜嬴的眼睛、臂膀,如今,她不再是后宫中的一员,她比生命中的任何时候都要自由,她无所畏惧。
夕阳西下,晴空一声鸟啼。
甄昊站在门口,一脸兴奋,雪白的大鸟从天际直冲而下,稳稳的落在他的手臂上,鸟带来的冲击力几乎让他往后一退,他身旁站着的华阳藤立刻笑道:“主上学得真快,小白好听话!”
甄昊朝她开心笑,的确,他本以为让白鸱学会跟他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仅仅半月下来,他居然就成功出师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自从他在这里定居下来,他就能更加频繁的接到姜嬴的来信了,最短只要三天,小白就会带着姜嬴的书信回来,姜嬴惜字如金,他从简短的字句后能感知到宫中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只要他这边平静,那宫中就不会有大事。
甄昊抱着小白,心中满含期待,姜嬴这次会说什么呢?甄昊看向鸟的爪子,这次不是与平常一样的蓝色绢布,反而是……甄昊看半天取下却发现是一个手链样的东西。
甄昊看着手中的手链,金黑色,没有弹性但是设计得可以收缩,上面最醒目的事一只鸟,非金也非玉,看不出材质,仔细看里面好像还发光,样式奇怪的鸟,虽然小但设计极其精美,甄昊对着它琢磨了半天后终于恍然大悟。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比翼鸟吧!姜嬴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甄昊这样认定后,美滋滋的带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