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本是想,清者自清,这些话又与姜嬴有什么关系,姜嬴如何,从甄女史的反应就可看一般,自姜嬴入主长乐宫,这长乐宫死的人是最少的。
姜嬴入宫三年有余,却不争荣夸耀,因为幼年的影响,让她比别人更加勤快能干,而且节俭,她看似冷淡却比别人更加热心,而他与她相处多日,难道还不会比捏造故事的人,更加了解她吗?
甄昊不与华阳夫人作答,却起身走到里面,看见姜嬴正是呆坐,便朝她笑道:“寡人一刻不见王后,只觉如过三载,你可忙完了?”
姜嬴起身笑道:“妾侯君久矣。”
甄昊便拉着她含笑走出,又一起坐下,朝华阳夫人笑笑:“什么风风雨雨,寡人不明白夫人所言何事?这后宫多亏夫人照拂,打理的井井有条,寡人都得替王后感谢夫人。”
姜嬴如何不知道甄昊的意思,她便只是腼腆一笑,并不多说,有些事她不好说,甄昊自然会替她说。
“你……”华阳夫人正要发怒,却回想起多年前,以前她是不是也是这样,这样惹怒昊儿?这些年的磨练,她难道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难道她还要去走长姊走过的错路,将昊儿激怒?
如今正是年轻时候,少年的爱恋,总是单纯又专一的,外来的压迫,反而会让他增加逆反心理,将昊儿逼到她们的对立面又有什么好处?人与人之间的那点联系又岂是全看一点血缘,为了利,谁都该死,为了权,谁都能杀,她们身处于王族,这么多年来,她怎么还看不透?一个不慎,长姊的昨日便是她的明日!
猛然清醒过来,华阳夫人猛地抬头,只觉得浑身上下出了一生冷汗,背已经湿透了,连手心都是汗涔涔的,但她还是勉强对甄昊笑道:“究竟是人言可畏!”
甄昊点头,没错,流言蜚语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他只觉得自己能护住姜嬴,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话能到他的耳朵,自然也会到姜嬴的耳朵,姜嬴心中是什么感受。他忍不住回首凝视姜嬴,女子依旧是淡淡的笑容。
但甄昊却丝毫也笑不出来,今日华阳夫人对她露出的表情,几乎是毫无遮掩,对于姜嬴,她们究竟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他好,姜嬴就好,他要是有一个不好,连姜嬴都无法保全,他以前对后宫的事情从未留意过,但到今天,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以为的豁达,那是消极,是被动,是自我安慰。
昨日廉美人之事,他是怎么样看的?他觉得宫有宫规,他觉得嘘唏不已,他只觉得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不愿闹大,但自然有人看不开。
以下犯上本就是重罪,还胆敢弑君,更是灭九族的重罪,哪怕是邻居都会被株连,但被妃嫔所袭击究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这后宫全在监管之下,根本没有几个人,能翻起浪来,而他又不想闹大,所以只是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但结果呢,结果华阳夫人前来质问,甚至明显的表现出不愿意他出宫的意思。
他若退让,自然有人要前进,他不把权力牢牢握在手中如何保护自己,保护姜嬴?
甄昊朝华阳夫人笑道:“夫人说的是,这不是件小事,寡人总该上心才是,这些女子,怨气深重,将她们耗在深宫中,实在不是仁义之道,寡人决定下一道赦令,让六宫妃嫔,如果有愿意出宫去的,就放她们出宫去,至于那廉美人,当初寡人因为一时之怒,害死了她的兄长,她又与寡人有一场情分,也给她一点情面,”他记得因为前日正好碰上宫里的好日子,所以姜嬴的意思是暂时关起来,过几日处置。
让嫔妃自请出宫去?哪有这样的事?华阳夫人听了,先是一愣,但见他虽然说的随意,但眼神中全是坚定,只得应了,又转念一想,这后宫中人做些调整也是好的,不是大事,何必激怒昊儿,但她还是缓缓道:“大王果然仁善,正是万民之福,只是那人胆敢刺伤你,这已经是灭九族的重罪了,我早已下令处死了。”
“这……”死了?怎么死的?甄昊垂下眼帘,原来即使是权力在握,也有许多无能之事,也有救不了的人,而既是华阳夫人出手,那也没办法了,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受了怎样的苦,昨日丹姬的确说的对,一杯毒酒送她上路已经是最好的恩典了,就算不死幽禁起来,让她在冷宫中住一辈子,那是更长久的折磨。
姜嬴呢?如果一旦他有意外,姜嬴会如何,甄昊的心中涌起无限惶恐,多孩子还不够,况且孩子本就是不可测的,不能单纯寄托于此,他必须要放权力给姜嬴,只有权柄在握,一个人才是有保障的!
“大王?”华阳夫人仔细揣摩他的情态,然而甄昊只是抬头笑道:“这也罢了,只是寡人要与王后随华阳将军出宫去,夫人若还有闲谈,只等回来再说吧。”
眼见君王神色坚定,虽然依旧带笑,但看这这情态,就知他心意是不会更改的,退一步想,有二哥相陪她也放心,只是……“君上出宫体恤民情,自然是好事,可为何王后也同去,还如此装束?”华阳夫人仍旧追问,语气不满。
甄昊笑道:“寡人自幼长于宫中,对民情一无所知,所以,至于王后,这是寡人的心意,华阳夫人难道有异议?”甄昊明白华阳夫人都是从姜国出发,只要他一心向好,不露出昏庸无道的迹象,华阳夫人自然不会为难姜嬴。
华阳夫人闻声一震,这理由是好的,只盼昊儿能真心这样想才好,至于旁的那是次要的,只要昊儿不出事,这姜嬴也无妨碍,如果有问题,那自然有千百种办法出去昊儿的阻碍,如果这王后能成为贤内助的话,那也是好事,感情好,后宫也安稳,这样一想,抵触也不那么大了,“臣妇岂敢妄论君意,”华阳夫人拜倒而回,随即让开一条路,甄昊点头一笑,与姜嬴迎着朝阳走了出去。
第79章
当甄昊与姜嬴急忙忙乘车到北门的时, 掀开帘子往前看去, 华阳毅率众人站在道前等候, 不穿甲胄,都是便装, 而华阳毅也一改往日的着装,不再是一身银甲, 而是长袍布衣, 玄色无纹,站得笔挺,一身精悍全被遮掩, 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
华阳毅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而令他意外的是,华阳毅带的随从并不多, 虽然是小憩安静无言,但当华阳毅睁眼看向他时, 但那眼神却是锐利如苍鹰。
甄昊没有片刻停留, 他携着姜嬴一同下来,四周侍从齐齐高呼跪倒,长拜不起, 甄昊的脚步加快朝华阳毅走去, 而他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当华阳毅看见姜嬴的时候,他的脸上很明显流露出惊讶的意思,他与华阳夫人容貌有几分相似, 但他与华阳夫人不同,并没有唠叨,甚至脸上流露出讶然的表情也是转瞬即逝,他立刻收敛了神情,像是很快就接受了,只是行礼道:“主上无忧,末将自然誓死护卫主上安全。”
甄昊见他并不追问,心中倒是一轻,这样倒是省下他一番解释了,甄昊又看了他几眼,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出宫去,就省去这些称呼,你我心知肚明就够了,舅舅我是信得过的。”说罢,环视一周,甄昊心中有些诧异,华阳毅带的人少也就罢了,可是居然连马匹都没有,没有马车也就罢了,没有马匹要怎么去?官道虽然平坦宽阔,但没有代步的工具,那怎么出发?
显然是看出了甄昊脸上的疑惑,华阳毅立刻沉声道:“这北门正是紧挨着大道,若要上街,从小道上去,无需多久就能到玄鸟大街。”
甄昊听了不由问:“舅舅,我们怎么去?”华阳毅并没有回话,只是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长靴上,甄昊这才确定下来,华阳毅这意思是要他们走路去?他是无所谓了,但是姜嬴呢?甄昊忍不住朝姜嬴看去,正好与女子的目光撞上,她笑笑,轻声说了句:“无碍的,大王不担忧。”
既然姜嬴如此说,甄昊也就不再多说,而是跟着华阳毅抄着近路往前走去,一路上,甄昊发现跟随的侍从越变越少,到最后,除了他的贴身侍卫虹鲤,再加上华阳毅身边跟随的三个侍从就没有别人了。
走过窄窄的小道,走完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又踏上青石板,再往前就能看见白墙青瓦的民居,越往前嘈杂的声音就越大,但他却并不觉得烦躁,反而觉得极为新鲜。
只有一点不好,他与姜嬴的衣裳皆是以黑色为主,走路也就罢了,但这黑色吸热,日头越高,太阳越辣,在日头下默默行走,他已经有些疲倦起来。
忍不住偷偷去瞧姜嬴,姜嬴脸上倒是看不出烦躁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是特别疲累,似乎很适应,而他虽然脚力还有,但口中已经干渴起来。
正当他忍不住想要开口时,在他身旁不远处走着的华阳毅突然出声:“前面有一处凉茶馆,倒是一个歇脚的好地方。”
甄昊听了心中欢喜,但偏偏不愿表现出来,脸上是没有过多表情,仍是撑着一股丝毫不疲倦的模样,可惜额头上层层冒出来的汗水出卖了他。
知道前面就可以休息,甄昊忙一把拉着姜嬴的手,女子被他突然一握,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在被拉动,甄昊拉着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朝她笑:“姜嬴,到前面就可以休息了!”
姜嬴被他拉着往前,跑在这小道上,一旁是蔓蔓松萝丝,绿意盎然,因为跑起而带起的清风直吹入她的心中,而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情丝让她悸动不已,这样的情态,恍如让她看见了一个少年,即使是最简单的东西,也能带来欢喜,这样拉着她欢喜的往前,就好像一夕知间回到了少年时。
甄昊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是拉着姜嬴欢欢喜喜的往前,一时把华阳毅抛在脑后了都不知。
只当甄昊将一大碗凉水喝干净,长吁一口畅快之气时,他才发现与他同来的华阳毅并随同的所有侍卫,居然都消失的无踪了,除了虹鲤还紧紧跟在他的身旁。
虽然心中奇怪,不过他不多操心,甄昊将茶碗用热水过了好几遍,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与姜嬴,又见虹鲤并不肯落坐,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还是觉得算了,不勉强了,他只是站起身来,也倒了杯冷茶给虹鲤。
年轻寡言的侍者低头看着摇晃的茶水,脸上露出罕见的表情波动,而他眼底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甄昊一时也看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而对于职位比他低的,他又素来不愿花心思去琢磨,于是他只是低声嘱咐了一句:“好不容易出来走动,你就随意些,放轻松些,何必担心呢,不会有事的,况且你这样紧张反倒让人看了起疑惑。”
听了这话,虹鲤止住自己想要跪拜的腿,手不曾伸出,只看着茶水中飘着几个茶叶杆,隐约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虹鲤屏息片刻,随即屈身去接,然后将满满一大碗茶水,咕噜噜几口饮尽。
随即甄昊就看见这个年轻的侍从脸上了浮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虽然只是轻轻一抹,转瞬就收敛,但他见了偏偏莫名的高兴,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了想,他又提起茶壶,水流如柱,片刻间就满脸,他又将这一大碗凉茶递与虹鲤,虹鲤并不迟疑立刻接过,亦是全数饮尽。
见甄昊还要倒茶,一旁的姜嬴实在看不下去,连忙拉着了他笑道:“牛才这样饮水呢!这茶叶又凉,这不仅会害他撑坏肚子,还会让他腹痛的。”
甄昊听了,心下歉然,只朝虹鲤笑笑,喝完茶水心下一松,正想往姜嬴身上栽去,却一想到姜嬴正是男装,不方便,况且他们身上的衣裳虽不华丽,衣裳上也没有丝毫配饰,但气质与来往的行人迥异,还是收敛些好。
口干是解了,但他却又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感,偏偏华阳毅又不知去哪了,他又从来没有这样出宫过,现在要做什么么?难道拉着姜嬴逛街去?这可以吗?
粟女正放下茶碗,又打开行囊,仔细数了数,检查采购的药材,检查了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正要说话,却见自己的兄长一直盯着远处东面,目光痴迷,连她拿起手在他面前来回晃了好几次,他都全无反应。
粟女奇了,那前面有什么看,不是只有几棵大枣树吗?现在连花都没开,枣子也没结,有什么好看的?
心中十分奇怪,便顺着自家兄长的目光往前方看去,除却好像百年不变的枣树外,原来那边还新来了几个少年郎,都在树下纳凉喝茶,两个人紧挨着坐着,还有一个脸色深沉的年轻男子站在他们一旁,虽然这三人看起来年纪相差不大,但气质却是迥异。
立着的那位浑身上下都露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气息,而那两个坐着的,一者随和,眉目清秀,一者端雅,五官柔美,仪态端方,只是面色暗黄,虽然也算不得难看,但却是说不出的别扭,就像是墨汁洒在一张干净漂亮的画纸上,有了瑕疵,而这样的人本不该有这种瑕疵的。
粟女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一想到家中老父还在病中,心中变得焦急,只欲早些回去,但一回头,身旁的兄长仍旧痴痴望着那几个男子。
心中的诧异再也止不住,五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那等人虽然服饰淡雅低调,但那神态却是遮掩不去的,在这凉亭中只是静静坐着,就好似凤凰进了鸡窝,他们自然是贵人了,和她们是云泥之别,她虽然是个年轻女子,但不切实际的幻想早已抹去,如何哥哥反倒看得两眼发直,又不是大姑娘。
粟女轻轻的叫了几声,但他仍旧是毫无反应,就像是化作了石像一般,亦可也不再迟疑,提声喊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边说她又轻轻用胳膊撞了撞身旁的兄长。
女子的连番动作终于起了反应,只见他苍白的嘴唇颤抖几下,“是夫人……”粟女耳边传来一声意味无限的呢喃,而她的五哥仍旧痴痴的望着那在远处坐着的人。
“什么夫人?”粟女皱眉,心中的耐心几乎已经耗尽了,她再也不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什么夫人,那是几个男人,不过模样好些,哪里就让你丢了魂?五哥,咱爹还在病着呢,该趁早回去了!大姐她们还在家里等着咱呢!”
粟女的高呵,让少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也不愿出声辩解,既然那位夫人选择这样的模样走动,自然有她的难言之隐,而他本就是在龙门渡口与她偶然相逢,几面之缘罢了,她说不定早已将他遗忘了,毕竟那样的人,就如同天上瑰丽的云彩,他永远都只能仰望。
被粟女这一声打扰的并不止五哥一个人,姜嬴亦抬起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这一下正好与那边人的目光对上,那少年见了她,似乎浑身一震,落下泪来,姜嬴亦是低声惊呼。
甄昊见她神色异样,不由也朝那边看去,虽然觉得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是谁,他便直接问道问道:“怎么了?”
姜嬴一时心乱,百感交集,虽然甄昊曾向她提及过,粟女一家已经搬到王都来住了,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世间居然会有这样巧的事,再一次遇到粟女二人,心乱如麻,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正要回复,而当她看见甄昊关切的眼神时,她却突然觉得,这样的人何必要多拿别的心思相待,有什么就说什么,岂不是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