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越听越慌,掰着手指数丈夫说的一二三四,惊道:“这样多的若是!若是你一样都没有遇到,带兵的不中用,当地也没有好人,那岂不是……”
又道:“作甚要去广南?旁的地方不好吗??那一处这般乱,还有瘴疠!咱们没有其余地方选了吗?”
杨义府说了这样多,层层铺垫,有意引带,就是为了妻子这一句话,此时果然勾了出来,心中一松,却是摇头道:“旁的地方虽有差事,却不如广南这一处随军转运好……大人好容易帮我谋来的差事,我当真是感激不尽,不晓得该如何谢他……也不知该如何爱你才好……只有一桩……我去了广南,最最放心不下、也最最舍不得你……战场无情,若是当真有了什么……”
范氏听得丈夫甜言蜜语,却是半点没有往日的欢喜,只满脸煞白,因一句“战场无情”,就想到前一阵子才过世的杨奎,那一个据说也是在广南留下的病根,走得甚是痛苦,越想越是心慌。
杨义府犹在说着去广南的“好处”,范氏却是脑子里头灌了半壶水一般,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晃得人晕头转向的。
未有半点准备,她小腹忽然传来一阵抽痛,那痛初时不明显,只是隐隐的,可范氏担心自己肚子已久,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连忙拉着杨义府的手,道:“官人……我肚子……快去请大夫!”
第491章 水到
杨府在京城的住处赁在了马行街,此处一路往北,乃是小货行,沿途许多医馆药铺,专治小儿、妇人病的大夫也有不少。
杨义府心情既犹豫又复杂,脚下却并不慢,径直朝外走去。
他心中是侥幸中混杂着放松,却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滋味。
杨义府早已及冠,虽并无子嗣,可碍于岳家的面子,却也没有纳妾——此时范氏进门未满三年,若是着急纳妾,实在也有点过了。
正因夫妻二人夜夜同眠,范氏身体上的异常,他自然是知晓。
纵使没有挑明明说,但两人已是隐隐约约心照不宣。
杨义府此时特意回来,又特意搬了这一套话术,便是为了让妻子去寻岳父岳母,拦一拦这一趟随军转运的差事。
范氏的性格,这几年间杨义府已是摸得透透的:妇人家,虽说是宰相家的出身,却也没什么大见识,吓一吓,保管就妥了。
果然,他甚至都不需费多少力气,范氏就有了反应。
这反应比他原本估计的还要厉害许多倍。
杨义府年龄已经不小,自然也知道自己应该要有个孩子了。
这一轮猜着范氏应当是有了信,他也是高兴的。
一则自家有后,二则老人爱孙辈,虽然只是外孙,可有了这一个,自己跟范府的联系势必更加紧密。
另一说,有了小孩,如果又是个晓得讨人喜欢的,岳丈大人看在小儿的份上,也不好再把自家放得太远。
这是一桩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杨义府在京城待了这数月,也发现杨奎死得久了之后,虽说刚开始那一段,碍于那一封自辩书,范党被天子有意打压,可时间越长,事情也要有人做,做来做去,还是原来那一个更熟手,更得力,范尧臣却也慢慢又抬回了头。
杨义府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惯来晓得到什么山头该唱什么歌,既然这一艘船坐得稳,便要趁机多搭着行一程,原是打算过一段,等到确认了,再去同岳父岳母二人说,看能不能借着这个小的,把自己留在京城司部做官——便是因为岳父在阁的关系,自家暂时不能进御史台,其余院司之中,总不可能一个空位都谋不到吧?
如果实在不行,只能外放,也要在京畿之地才好。
理由都是现成的——真娘身体不好,从前在襄州的时候便遭了罪,好容易养好了,如今终于有了身孕,若是要去那等偏远之所,万一有个闪失,这可怎的办!
谁成想,这一桩还未用上,岳丈已是想要把自己弄去广南随军。
幸好而今妻子一下子惊了胎,实在是太巧也太妙了。
虽说是自家的血脉,可如今只是受了惊,也不是当真有事——便是当真有什么不好,其实也不要紧,了不起就是晚上一二年要子嗣而已,比起来,自是他的差事更重要。
实在不行,真娘身体不好,她陪嫁的丫头也不少,下头人帮着主家生,左右小儿都给真娘养大,也挂在她名下,也不算什么大事。
杨义府也粗通医理,他想了想,半步也不停,没有去离得近的柏郎中家,却是去了远一些的任家医馆。
犹记得上回去吃席,同桌人闲聊起京中的大夫,少不得要点评,恰巧就提到了这一家姓任的。
任家医馆在京中开了也有不少年头了,是个老医馆,一家五兄弟,专治产科,其中有个大夫,从前夸口挨了教训自后,说话行事便十分稳妥,总爱往危险处提。
三分的不稳,寻常大夫说成四分五分,他就要说成七分,恨不得要说成十分,结果产妇家人总是小心翼翼,等到小儿出来,多半都是屁事也没有。
杨义府当时只当做笑话,听过就罢,此时因缘际会,立时就把这一人想了起来,回忆了一两息的功夫,更是将那人的排行也琢磨了出来。
他不要管事的去办,而是亲自出马,去那任家医馆把行三的大夫给请了回府。
果然,任三一到地头,等到把过脉,先说一声恭喜——果然有了身孕,如今已是两个多月。
他当着范氏的面倒是没说什么,一出了门,直接就对杨义府道:“你这娘子,这两年伤了些体脉,虽然如今勉强养了些回来,到底不比从前,最好要再三小心,好生养着这一胎——眼下毛病不太大,却是绝对不小,定要卧床静待一阵,莫多思多虑。”
杨义府要听的就是这话!
他立时道:“还请您写个脉案,开个方子罢!”
又抓着任三问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如今保胎要紧,其余都不怕,哪样药有用就捡哪样,价钱无所谓。
任三倒是医者心肠,没有往死里宰,老老实实给范氏开了三帖药,要她先吃完再看。
杨义府拿着那一份脉案同药方,先叫人去抓了药来煎,又亲自捧着给范氏喝了,夜间囫囵睡下,不过小半夜,竟醒了十七八次,时时拿眼睛盯着窗纱,只等着天边太阳起来。
他只是个选人,不需上朝,次日早早去应了个到,连忙去了范府寻范姜氏,只把范氏的事情说了,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道:“您也晓得,我爹娘如今俱是在临县,这一处虽然也有些亲眷,到底隔得远,未必那样周到,我想来想去,旁的人也不晓得问谁,只好来找岳母了!”
自家女儿,哪里有不心疼的,范姜氏都不要杨义府多说,已是一迭声催促下头人牵马套车,急急去杨府寻女儿。
母女二人关在屋中半日,等到再出得来,范姜氏特意把女婿寻到了一旁,问道:“这话本不当我来说,只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真娘她爹同交代的那一桩广南的差事,你是怎的想的?”
杨义府知道此时最为要紧,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已是翻来覆去想了不晓得多少遍,此时一听,特意犹豫了一会,才道:“岳母既是问了,小婿也不瞒着——这差事极好,是大人耗了极大心思才寻来的,我除却感激,半句话也不晓得当要如何说,正准备一定好生做事,莫叫岳丈丢了脸。”
又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道:“按理,我如今正该好生准备——只真娘此时这般,我当真是着急,脑子里头乱糟糟的,此时什么也想不了了!却不晓得岳母有什么话要教我……”
第492章 渠成
范姜氏能有什么话来教这个女婿?
朝廷的政事,她插不上嘴,丈夫同儿子的仕途,她也不会去胡乱多言,可家中的事情,她却能念叨两句。
当日丈夫把女婿派去襄州,口口声声说什么方便建功,她便不太高兴——功劳建不建的,都是男人的事情,她管不着,可那一处乱七八糟的,女儿过去哪里适应得了!
不过范姜氏心疼女儿是一回事,却也知道前程不能耽搁,饶是嘴里不晓得念了多少回,可依旧没有怎么拦着,只给女儿做了许多准备,想她在襄州过得舒服一点。
谁知道,才去得两年,范氏回来的时候整个就瘦了一大圈,还落下了不少毛病!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高兴,杨义府这样的手段,这样的相貌与行事,想要讨范姜氏的喜欢,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一回来,先就上门负荆请罪,自承是他“没有照顾好真娘”,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做辩解,可却把在襄州时怎么照顾的妻子,怎么延医问药,如何在百忙之中都不忘抽出空来,好好陪着妻子这等事情不着痕迹地带了出来。
只这一番话,就把范姜氏心中的不满打消了大半。
等到后来听得女儿把杨义府的好处翻来覆去地说,范姜氏更是什么火气都没了。
女儿遭了这样多的罪,自是不能责怪,女婿是个好的,只能轻飘飘教训两句,算来算去,做坏人的自然只能是明明有能力给安排更好的差事,却偏偏把人扔去了才地动过后的襄州的范尧臣。
今次也是一样。
女儿好容易回得来,正该好好调养,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就在京城里给女婿寻个差事,也方便照顾女儿,也方便提点女婿,难道便不好吗?
去什么广南!
上回也说为了建功,去得襄州,也没见得回来有什么功劳,幸而虽然地动,也有些险情,到底离上任的地方远,勉强也就熬下来了。
今次再说建功,居然是去广南,还是同交贼打仗!
刀剑不长眼,打仗哪里是好相与的!
范姜氏忍不住就想起自己怀着次子的时候,范尧臣主动请缨,带兵上阵打仗。
她当时一人留在乡间侍奉翁婆,白日里头忙,夜间却俱都用来做噩梦了,才闭上眼睛,脑子里头就浮现出丈夫满脸是血,全身插满箭矢,倒在地上的场景。
其时的范尧臣官职并不高,想要送家书回乡,半点也不容易,范姜氏日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到次子生得出来,居然只有两斤不到,养不到一个月,意料之中地夭折了。
这简直是范姜氏心中的阴影,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来心中还绞痛不已。
丈夫是为了出人头地、封妻荫子,范姜氏虽然帮不得大忙,却也懂得自己不能扯后腿,是以只把这苦痛自己默默咽下。
可今次同样的事情临到了女儿头上,她却再不愿意眼睁睁这样看着。
方才在房中见得女儿那样子,范姜氏实在是心疼。
如今人还没去广南呢,就担心成这样,若是去了,又如何得了!
若是当真出了事……从前与范尧臣同批上阵的同乡共七人,回得来,囫囵的只有三个,另有两个没了,一个断了腿,还有一个少了一只巴掌。
谁又能保证女婿一点事情都没有?
女子孕时最最要紧,若是想得太多,养得不好,一个不小心,就要落下病根子,再要调养回来,实在是难。
真娘是定然不能跟着去广南的,只能留在京中,既如此,最好女婿也不要去!
又不是没得其余的地方选!
况且当真从钦州回来,谁又晓得能不能立功——当初不也总说襄州好立功吗?
然而这毕竟只是范姜氏自家心中的想法,最终如何,还是要看女婿。
如果女婿一心要去,自家同女儿又在这一处拦着,倒容易闹得两边不高兴。
范姜氏旁的大好处没有,唯有一桩,就是为人体贴,性子良善。
她听得杨义府的回话,想了想,问道:“我且问你,若是叫你为了真娘,这一回先莫要去广南,只在京城左近寻个差事,你可愿意?”
杨义府嘴唇翕翕合合,只看着范姜氏,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
范姜氏叹一口气,道:“罢罢罢……我晓得你们男儿家,总归是要大国大官不要家……”
说着就要转身。
杨义府却是忽然叫道:“岳母!”
他顿了顿,看着回过头来的范姜氏,道:“小婿……先看看真娘的情况,实在不行,小婿……便不去广南了……”
他一面说,一面咬着牙,仿佛做了什么特别难的决定一般。
范尧臣看女婿,最要紧看重对方的前途、能干,也要看人品,可范姜氏看女婿,却只有一桩最要紧——那就是对女儿好。
官做得再大,便像范尧臣这般,却是日日在朝中忙于政事,连家都少回来,虽然说出去是好听,可冷暖自知。
倒不如官做得小一点,却体贴妻儿,夫妻两个琴瑟和鸣。
况且女婿本身条件就好,出身也好,也有才干,为人处世也好,只要丈夫看着搭把手,哪里又起不来了!
世上又不只有广南一处可以立功。
范姜氏同女婿交代了几句,让他好好照顾女儿,又同女儿范氏说了一声,这就匆匆忙忙回了府。
路过任家医馆的时候,她想着方才看的脉案,又想着方才说话的时候,女婿再三强调头夜看的大夫就在左近,十分靠谱,因不是范家寻常用惯的,范姜氏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叫车夫停了车,进去寻了那开方子的“任三大夫”。
头天晚上的事情,任三又如何会不记得,自然一五一十地把范氏的情况同范姜氏说了。
范姜氏问得很细,任三一一答了,到得最后,忍不住道:“若是家家产妇都似你们这般,哪里还会有那样多毛病!”
范姜氏听得奇怪,那任三却又道:“我这一处还有不少病人等着,差不多的我都说了,若再有什么的,你不放去问问你那女婿——他昨日都问过了,一路上都未曾停过。”
他见范姜氏不明白的模样,便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回。
范姜氏这才知道,女婿竟是亲自来请的大夫,还特寻了个极擅长看妇人的,沿路不晓得问了多少问题,比起自己,也不差到哪里去。
有这样一个女婿……
女儿当真是没有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