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也好,广源州也好,许多用度都靠着榷场才能维持,而广南西路的州县,尤其接近边境的邕州等处,也有大量人丁吃着榷场这口饭。
吴益用的理由是惩戒交趾,警示他们莫要再在边境乱来。
也许他以为邕州人不去榷场同广源州、交趾做买卖,自然能去其余地方做买卖,也可能他干脆都没有去考虑这一桩——对于从来不事稼穑的吴益来说,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做买卖的,自然是哪里有利哪里钻,压根不值得浪费自己的精力。
而邕州辖下的农人——农人又同榷场有什么关系?
他虽然也做过亲民官,可一来外任的时间短,又全不靠着任上的考功升迁,压根没怎么花心思去理过这些细节,自然不知道邕州农人种养的东西,不少是商人早早订了,预备送去榷场买卖高价,一旦这一条线断了,短期之间没有新的地方售卖这一大批产物,农人的损失自是惨重。
对于商人来说,榷场关了意味着自家囤的东西卖不出价,既是这样,何必要再收农人手里的?从前付了定钱,那就不要定钱,最多损失一两成,可若是按着原本的价格收了,却意味着自己要损失至少四五成,如果全数砸在手里,亏得更多。
这种时候,如何做选,傻子也知道。
对于吴益,关了榷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却不晓得绝了多少人这一年的生路。
百姓没了生计,又承受不起进城的商税,只能在城外摆些小摊子赚点粮米钱。
吴益以为自己不去驱赶城外的草市,不去强征赋税,便是对百姓的莫大帮助,可实际上,他才是真正造成如今情况的源头。
而关了榷场,当真能警示交趾吗?
不但没有起到正面作用,反而还加快了交贼举兵的速度。
到得如今,钦州、宾州二处已是半个月都没有消息传回来,派出去的探子大多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半点回信都没有,偶尔有两个在外头绕了一圈,也是带不回不上什么有用的消息的,一时说交趾自称带兵三十万,正在攻打宾州城,一时又说交趾只有三万兵力,本来打下了钦州,后来又被人反撵了出去,正在两相对峙。
无论哪一时、哪一处,只要是行军打仗,从探子处得来的情报,往往都是互相矛盾的,纷乱复杂,想要从其中分辨出哪一样是真,哪一样是假,全靠决策者的本事。
在这一项上头,顾延章与吴益的看法截然相反。
吴益判断交趾兵力不会太多,因多年前大晋与交趾旷日持久的战事,交贼被重创,国力大损,想要生出这样多的兵力来,除非倾尽举国之力。
在他看来,交趾虽然屡次犯边,也一直蠢蠢欲动,可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并没有打大战的意思,这一回最多也就三四万的兵力,打下了钦州、宾州之后,再来邕州,一则兵疲,二则力竭,三则在前边几场大战中折损了大量的兵力,必定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交贼犯边,邕州首当其冲,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本是在桂州办差,因陈灏带兵驰援,便来了此处协助,他听得这消息,心中不断敲着鼓,实在放心不下,便去寻吴益问话。
吴益倒是信心满满,把探子回的交趾只有三万兵力的消息说了,只说邕州城高而坚,内有壮勇,有兵士,又有陈灏带来的平叛的援兵,粮秣也好、辎重也好,都是底气十足,半点也不慌。
刘平是广西转运使,平日里头与顾延章有许多交道要打,少不得拿这话去问。
顾延章只回问了他一句——若是交趾当真只有三万兵力,钦州、宾州二城,为甚会这样久都没有消息?
如果是因为州城被围,信使出不得,邕州派出去那样多探子,为何只回来了这几个,还俱是没有深入对战之处的。
这一阵子广南雨水不多,不存在道路不通的问题,然而两拨援兵都没有消息送回,数批探子也都没有回信,虽然也许别有内情,但是以常理推断,更大的可能是——交贼已经完全掌控住了钦州、宾州通往其余地方的道路。
钦州、宾州两处加起来,连同去六千援兵,少说也有一万三四的兵力,再算上两处的壮勇,逃亡的百姓,数量应当翻上好几倍,却被控得这样死,交趾这一轮举兵的人数,以此倒推,可想而知。
虽然没有真正确切的情报到手,可凭着目前知道的这零丁消息,顾延章已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也许……当真会有一场硬仗就在眼前。
到这一天,距离邕州城与张定崖的援兵失联,已有十七日。
第496章 急报
没有能说服吴益,顾延章忧心忡忡。
邕州城乃是边陲,数百年来,饱经战火,被焚毁、攻打的次数,光是史上有详细记载的,就有十余次,更别说那等一笔带过的战事。
杨奎打交趾的时候,曾经把邕州城墙翻修过,也重造过护城河,吴益说此处城坚,倒也不算夸大。
然则当真便一点也不怕交趾兵来吗?
怎么可能。
邕州城的兵力,算上才征发、不能大用的壮勇,约莫是四千,幸而陈灏南下平叛,带了数千兵丁,再凑个整,也就是一万余人而已。
一万多里头,去了六千往钦州、宾州救援,如今又仅仅余下七八千。
邕州四个城门,每个城门平均分派,一处也只能有两千上下。
而保守估计,交贼至少有七八万。
这样悬殊的兵力,就算城池再坚,怎么守?
吴益从前说过,只要收到援兵到了即可,然则若无朝中征发大军,就算附近州县有人敢领兵来援,按广南厢军、土兵的规制,最多也不过三两千的兵力,跟来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朝中调兵的速度,顾延章自是看在眼中。
他与张定崖跟着陈灏来广南,日夜兼程,半点不停歇。
寻常人从京城到广源州,若是行军,算上点兵点将,三个月能到得,已经能大吹特吹,他这一回,从商议,到出发,及至抵达广源州,全程不到两个月。
并不是轻视,可顾延章并不认为,朝中救援的大军会来得多快。
按着他们的速度,做太大的指望,与白日发梦无异。
这样的现状,难道吴益会不知道吗?
有时候,顾延章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自信过了头,还是当真蠢。
吴益的官位又高,资历又深,仕途顺风顺水,几乎没有走过弯路,哪怕此时被贬来邕州,也是蓄势待发,为下一轮的升迁积蓄力量而已。
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真正打过仗,日日在朝中听得别人商议兵事,就以为打仗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则仗哪里是这样好打的!
幸好是守城,不然当真就是寻死了。
***
吴益坚持不肯关闭城外的草市,顾延章也没有办法硬按着他。
因为担心一旦交贼真有前锋冲来,城外百姓也好,左近州县也好,仓促之间躲闪不及,他只能绕了弯子来设法。
吴益能管邕州城事,可眼下交贼还没有来的时候,他却是管不动陈灏带来的兵丁。
顾延章便同将领们商议,把保安军同潭州厢军带出城操练。
兵士演练乃是惯例,谁也寻不出错处,城内地方小,出得城外,也是正常。
他是随军转运,本身就要想办法选操练的地方,便特挑了离草市不远的大片场地。
交趾犯边的事情,不少百姓都知晓,其实已是有些战战兢兢,少数城中富户早在准备收拾产业、细软,打算等着有了确切的消息,便要外逃,如今见得兵士日日在城外演练,均是杀气腾腾,早已心惊胆战,一传十,十传百,十分紧张,少不得要多想,几轮下来,不用州府衙门说话,城外熙熙攘攘的草市便散了大半。
一时之间,邕州城内人心惶惶,物价齐飞。
凡事有利便有弊,这等结果,顾延章已是料到了。
然则吴益收到消息之后,却是大发雷霆。
他不着急去平抑城中物价,也不急于去安抚民心,倒是立时命人把顾延章给找进了州衙,开始兴师问罪。
“如今广南正乱,城中百姓汲汲皇皇,顾勾院身为有官人,不思忠君体国,反倒行此大谬之事,何异于火上浇油?!”
把城中近些日子城中被掀起的风浪搬出来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吴益将手中一小册文书往桌上一摔,只听“啪”的一声,那书册没有封紧的书脊直接裂开了一小半。
吴益面色黑得难看,直直盯着顾延章,喝道:“你自来看,这才多少日,城中米价足足涨了一半!全因你行事不检!身为朝臣如何能这般草率,如此轻薄!”
他骂得兴起,心中却是兴奋多过恼怒。
南下平叛的保安军、潭州厢军等等,皆唯陈灏马首是瞻,陈灏如今重病,副将张定崖又领兵在外,军中说得上话的,除却王弥远同另一员副将,便只剩下顾延章了。
与副将们不同,顾延章不是广信军中老人,也不是潭州厢军中老人,随军时日且短,却因管着后勤转运之事,在平叛军中略有威信,颇为服众,正正好用来立威!
吴益心中等这一个机会太久了。
好容易抓到的错处,如果不好好揪着挖下去,用力整治一番,过一阵子如何指挥得动平叛军?
顾延章却是不为所动,仿佛被骂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径直捡起了桌上的那一小本小册子,翻开来快速看了一回,随即抬首问道:“邕州常平仓中储粮丰足,今岁又是大丰年,最多五六日,米价便会趋于平稳,再过一阵子,自是会往下掉,知州且看,前几日还是一日涨十余文,这两日已是只涨了数文而已。”
又道:“下官身为随军转运,安排兵士演练场地,乃是本职,若他日交趾兵丁来袭,两军城外交战在所难免,若是此时顾首顾尾,等到贼子当真来了,再难有机会于那处演练,既如此,倒不如趁着此时的空档,好生操练一番——只不晓得知州以为如何?”
吴益不以为如何。
他旁的也许不行,做御史时练出来的口才却不是白得的,好容易见得顾延章说完,立时便厉声质问道:“顾勾院难道不知晓什么叫做‘扰民’?天子钦定你来广南平叛,乃是为了百姓生计安稳,如今城中闹成如此轩然大波,你还不知反省,行事如此恶劣,行为如此不检,不仅不行好事,还专行谬事,沾沾自得,如何对得起天子?!”
顾延章实在没空跟他打嘴仗,却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道:“那依知州之意,下官今时又该如何?”
复又道:“而今钦州、宾州已是大半月未有回复,探子探得有小股交贼散兵正朝邕州而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大军便要临城,事态紧急,知州不若好生准备一番……”
他话未说完,已是听得吴益冷笑着打断道:“你也晓得是‘小股残兵’,交趾如今大部兵力困在钦州、宾州两处,哪有余力来我邕州,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不知悔改,须知……”
吴益两条眉毛竖得正正凌厉,眼见就要有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即将出口,谁晓得才把声音扬高,还未来得及训斥,便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差人几乎是滚着进得来——
“知州!宣化有急报!!”
第497章 立威
邕州下辖宣化、武缘、郎宁等县,宣化地处南边,正好在去钦州、宾州等处的官道上。
吴益纵然极为不悦,却也知道来人如此紧张,十有八九是军情,只瞪着对方,口中喝道:“说!”
差人来不及喘气,连忙从胸口处掏出一份封了火漆口的文书,双手呈给吴益,禀道:“知州,宣化……宣化有探报!”
饶是吴益早有准备,等到接过文书,才拆开看了一会,面上的表情还是立时就变了。
他原本脸色就不好看,此时更似被泼了粪一般地臭,倏地抬起头,厉声问道:“此为揣测,还是确凿?”
差人忙道:“县尉派了十余个探子出去,回得来的只有三人,其余皆被飞箭射死,据说碰见的乃是交贼精锐前锋,后头还有兵贼不计其数,打着“李”字、“廖”字并许多散乱将旗,远远望去,人头乌压压一片,实是难以计算,按着路程,若是急行军,只消一日便能到得宣化,便是沿途被阻,想来不要两天也能到邕州了!”
吴益才信誓旦旦地坚称交贼大部兵力都被困在钦州、宾州两处,断言其“哪有余力来我邕州”,立时就被这一封探报给糊了一脸。
然则他御史出身,旁的不行,脸皮是练出来了,只当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马上整肃面容,转头对顾延章道:“如今交贼势大,暂不知虚实,陈节度卧床不起,邕州城中兵力不足,正要你等齐力对敌,才能扛过此劫!”
登时就把先前说的话当做屁,三下两下,就吹得远了。
又差人把南下平叛军中的王弥远等副将给召过来,另吩咐都监等人点齐州中兵力、清点粮秣、辎重,再张贴告示,准备招募壮勇,一力抗敌。
吴益一直盼着交贼来攻,今日好容易终于得了确切的消息,实是兴奋的情绪多过紧张,眼下坐在堂中,短短片刻功夫,便连发了七八道令下去。
顾延章在一旁听了半日,见他竟是已经开始吩咐下头人关闭东、南、西等处城门,只留北门每日开放三个时辰,只进不出,本想要说话,可一考虑到吴益往日行事,立时就闭口不言了。
——若是自己此时提了建议,不被理会倒是其次,若是对方一时发了狠,自家说要做东,他反倒要做西,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他等了没有多久,邕州州衙中有品级的官员已是到得齐,跟随陈灏南下平叛的副将王弥远等人也陆陆续续进得来,众人尚有部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一见这架势,也皆是心知肚明,应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顾延章坐在一旁,平叛军中将领见得他,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在他周围寻了位子坐下,而州衙中的官员也各自三五成圈,按位各自坐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衙中差役拿了名册来点人头,数来数去,其余人尽皆到了,仅有一名巡城甲骑不见踪影。
吴益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只翻着手中探报。
堂中一应官员陪坐。
又过了一刻钟,门口才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名寻常身量、身着薄甲的人喘着白气进得门来。
他才跨进门槛,见得里头众人到得齐整,已是知道不好,连忙行礼道:“东门处正关闭城门,百姓内外挤作一团,有些生乱,下官正忙于这事,不想来得迟了,还请诸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