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却只剩下八万多的兵卒而已,近乎是三人当中,便已经死伤了一人。
谭宗一面算,一面手抖。
死伤这样惨,还要不要攻城,还如何攻城?
而当天晚上,营中的大火终于被扑灭。
粮草泰半已是被烧成灰烬,连着不少箭矢军械也烧成了焦炭。
这等粮米,最多能撑得住大军五日……
晋人的骑兵自然可怕,神臂弩、床子弩更是骇人,然而这些虽然叫谭宗骇怕,却不会叫他生出怯退之心。
只有没有粮秣会令他绝望……
没有人谭宗、李富宰更知道交趾国中后勤运送指望指望不住。
一旦粮秣跟不上,难道要叫这八万大军饿死不成?
谭宗犹豫片刻,召进来一名亲兵,问道:“去看看太尉而今伤势如何?”
那亲兵领命而去,很快回得来禀道:“军医叫小人来禀将军,太尉还未醒来,依旧是高烧。”
第552章 两难
谭宗左右为难。
如果此时一刀插下去,能将李富宰剐醒,他定是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后账病床前,哪怕亲自动手,也要把对方从头到脚捅上七八十下,好捅得他快快醒来,早做下决定是该退兵还是要继续攻城。
此时的谭宗早已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心心念念盼着军中生出哗变,把李富宰拖下帅位,最后靠着自家出手镇压,取而代之。
到得如今,他只想着将这兵败之锅,结结实实地在李太尉头上扣稳了,不要叫自己一力承担。
谭宗听那亲兵说了半日李富宰伤势,心中如同被火烤一般,煎熬不已,左思右想,忍不住去了后账。
李富宰果然还是昏迷不醒,血虽是勉强止住了,烧却是没有全退。
交趾随军的军医不敢走开,都在帐中轮夜,见得谭宗过来,连忙上前相迎,将李富宰伤情一一说了。
谭宗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知道这一回莫说痊愈,两三日内,想要清醒过来都是难事。他复又细细问了半日的话,回到自家营中,连夜召集了左右亲信议事。
众将听得谭宗所言,尽皆不愿再去广州,更是不愿再行攻城。
一名裨将道:“将军,此时粮秣已是被烧得干净,若是后头送不过来,再过两日怕是军中都得吃风喝露,晋人今日只是来了几千骑兵,便打成这样,若是过两日再来援兵,我等如何能抗?广源州那些姓孬的眼见就要翻天,不拖后腿就罢了,莫要指望他们出力——不但如此,还要抽出人手盯着防逃兵……”
谭宗听得烦躁不已。
这两日的逃兵确实多得可怕。
李富宰原本便是使了强压之法,将广源州一干峒主强行留在此处,以黄末儿为首的峒主们口服心不服,再兼攻了这许久的城,广源人死得最多,伤得最惨,原本李富宰兵多将强,诸人敢怒而不敢言,此刻趁着他伤重,有意无意,常常纵了手下峒人出逃。
营中军心涣散,处处都是一团乱麻,谭宗实在焦头烂额,哪里有余力去一一紧守,只能命人跟着几家跑得猖狂的,派人抓了回来杀一儆百,可更多的却是跑了也就跑了。
有了广源州人带头,许多交趾营中兵卒也跟着跑,一带十,十带百,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晋人再来打,自己就要内乱。
军心不稳,士气大挫,粮草被烧,每一样都似乎在逼催着谭宗退兵。
他却依然还在犹豫着。
如果这一回能想办法攻下了邕州城,哪怕不去广州,径直回交趾,他以功抵过,还有李富宰在上面顶着,说不定也就扛过去了,还能在朝中立下名头。
能踩着李富宰出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说实在是极不容易,可哪一时不是富贵险中求!
危险越大,收获越多!
晋人还有一句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不去攻城,如何能得大回报?
谭宗正想着有无办法能再勉强收拢军心,寻出晋人骑兵的弱点来——今日回来,数点了一回,最多也就二三千兵力而已,虽然都是精锐,却并不算多,只要想办法拖住了,再强攻一回城,邕州估摸着也就破了。
他一面想着,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是失声叫道:“不好!”
众将均是急急看了过来。
谭宗忙道:“晋人骑兵自后头绕路而来,少说也有数百人,如今去得哪里?!”
诸人面面相觑。
谭宗连忙转头对着一名裨将问道:“今次后方的粮秣何时能到?”
营中苦等了许多日,这一轮的粮秣还是迟迟不来。
朝中的后勤转运惯来是指望不上的,原本应当十天到的,过个二十天能到得,已是要偷笑,这一回的粮秣本来在上个月便当要到了,拖到前几日才堪堪得了信,说是已经从廉州运来,算算日子,不是昨日,便是今日要到。
果然那裨将听得谭宗问话,愣了一下,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回道:“昨日应当便要到了!”
谭宗心中有些发慌。
他头一次像此时这般希望运送粮秣的民伕走得慢一些,最好一日的路程当做三日来走,最好过上三五日再到得营中。
他不敢多想,生怕只要自己一往那个方向想,事情当真就要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只抬头寻了个信得过的偏将,点了对方姓名,立刻令道:“速速点两千兵去接应粮秣!”
那偏将连忙领了命,快步走了出去。
帐中一时有些压抑起来。
本来营中粮秣已是被烧了大半,若是后头运送的口粮再出什么事,难道当真要吃草吃土吗?
谭宗哪里又会不知道如今一营上下,从将领到兵卒,个个都军心浮动,便寻了许多话来安抚,然则才说了没几句,方才出得去要接应粮秣的偏将已是又匆匆回得来,身后还领了一个兵卒。
那兵卒进得营帐,立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要回话,见满帐子都是人,又一副犹豫的模样。
谭宗心知不好,只帐中都是自己亲信,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便催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兵卒见谭宗发了令,也不再迟疑,连忙禀道:“将军,夏州运来的粮草半路被烧了……”
传信的兵卒战战兢兢立在下头,连头都不敢再抬,更不敢看谭宗的脸,只道:“不清对面来了多少人,送粮队只行到一半,眼见只剩小半日的路程,突然半路冒出许多骑兵,他们手中持刀持斧,见人就杀,点了火就跑……”
谭宗还没问话,一旁的偏将已是质问道:“随对的护卫何在?!难道就任由他们烧了粮就跑了??”
那兵卒无奈道:“晋人乃是骑兵,实在追之不及……”
兵卒只把话说一半,另一半却是打死也不敢出口——就算对方不跑,晋人骑兵皆是精锐,护粮的那点兵力也实在是打不过啊!
谭宗一口半黄的牙齿都快要被自己给咬碎了。
又是骑兵……
两条腿打四条腿,如何能打得过?
广南究竟哪里冒出来的这样多战马!养了马不好好吃肉,拿来打什么仗!!
第553章 退兵
谭宗最后还是决定退兵。
不是害怕晋人援兵,也不是当真攻不下邕州,只是如今交趾营中军心浮动,又兼没有粮草,再打下去,八万将士便要挨饿。
谭宗不是李富宰,他没有李富宰的威望,也没有李富宰的势力,若是他坚持要打邕州,一旦出了任何闪失,他都扛不起后续要承担的责任。
他只能退兵。
只是虽然要退,却是不能蛮退。
谭宗虽不如李富宰善于用兵,却也打过不少仗,自然知道退兵之时只要一个不小心,便要被晋人趁势追击,再收割一回人头。
派出去的探子很快回得来。
晋人从北边来救援的数千骑兵并没有回城,而是在城南不到三里处驻扎下来,与邕州城隔空相望,互为掩护。
交趾营中如今已是听得马蹄声,便人人胆寒,谭宗不敢再行乱命,更不敢做什么夜袭、偷袭之举,只安排左翼、右翼各派一万兵马断后,寻了个半夜,自家领着大军急急后退。
他为了做出态势,还特着亲信领了三千兵卒,做出一副佯攻的模样,唯恐叫晋人发觉交趾营中已是无心恋战,又安排李富宰行船回朝,自家则是领着兵卒行陆路而归。
谭宗才走出不到十余里路,正要翻山,前头已是一阵喧闹——往前不到二里远的地方忽然火光冲天,堵着队伍不得再行。
前方指挥的将领已是大声命令兵卒列阵,然而还未来得及变阵,两边山上便开始射下无数箭矢。
广南多山岭,交趾兵虽然行的乃是官道,可也是山道,从半山坡到道路处,不过是三五十步的距离。
谭宗听得声音,心中正要庆幸对方使得不是神臂弓,射下来的也不是木羽箭,前方已是惨叫声四起。
——不过三五十步,哪里又需要什么神臂弓!
箭矢如蝗,从两边山坡上疾射而出,趁着交趾阵中并无防备,很快便把没有躲好的交趾兵扎成了遍地的大刺猬,射倒了一大片。
谭宗连忙命人撑着盾牌上山围攻,然则诸人才举着盾牌走了几步,山上已是滚下来无数木头、石块,阻得众人无法上山。
耽搁了这半日,好容易前头火扑灭了,兵卒们还未来得及再往前行,后头又传来一阵铁蹄声。
——又是骑兵!
谭宗顾不得去想自己留下的兵丁死到哪里去了,为何没有拦下这些个后头来的骑兵,只知道队列中一片混乱,兵卒听得骑兵的马蹄声,也不管到底到没到得面前,已是胡乱往前挤。
阵中兵卒互相踩踏,早已不成队列。
谭宗连忙收拢队伍,一面着人堆了辎重在后头拦着不叫骑兵上前,一面连忙催人往前头走,再派兵上得两边山坡,先攻打原本埋伏在山坡处的晋人兵卒,再寻了高地好向下头射箭。
折腾了半日,好容易脱开了身,前行不过数里,只听得前头一阵喊杀声,铁蹄声——不晓得又从哪里冒出了一堆骑兵。
交趾前阵不过数千人,被人围在前头,此时早已慌不择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只晓得胡乱逃窜,四处躲闪。
谭宗到底冷静,很快发觉前头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最多也就一二百人,己方数万大军,虽然碍于地形难以发挥,却也不至于被这丁点骑兵便自寻其扰,等他指挥了兵卒上前支援,前头骑兵早已又逃得远了。
似这般一面退,一面被晋人各色兵卒撵着走,交趾被追得丢盔弃甲,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却是当真损兵折将。
众人连退了三十余里地,等再不见得晋人骑兵来追,一营上下才终于松了口气,等到谭宗收拢兵卒,寻了地方安营扎寨,还未来得及埋锅造饭,外头又是一阵喊杀声,无数火箭射进营中来。
等到谭宗点了兵卒出得营去追赶,人又是逃得远了。
从头数到尾,除了第一回自后头追来的骑兵人数较多,当是有上千,其余骑兵最多也就二三百而已,却是把交趾数万大军扰得不胜其烦,行路时来偷袭,休息时来偷袭,偏偏仗着坐下马匹,来无影,去无踪,哪怕提前做了防备,依旧没奈何。
好容易等谭宗寻了法子,特命人埋伏在外,各准备了盾牌、长弓,又有长矛,预备给对方当头一击——谁料得自此时起,骑兵竟是再无踪影。
交趾营中被打得全无脾气,已是人人思退,个个无心恋战,只想回去。
这般且退且战,一路慌慌张张,终于退出了大晋疆域,好容易到得广源州,原本出发时近乎十三万大军的编制,只剩下不到七万人——其中真正被晋人所杀、所伤的,一半不到,其余不是自相踩踏,便是半路逃了。
见得营中情形如此,谭宗只得咬牙硬收编规整了营阵,强征了广源州中的粮秣,老老实实带兵回朝。
别人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偏他不但要和着血,还要和着苦胆汁把牙齿吞下,一面在心中求着李富宰莫要死,一面又想办法应对朝中那一干等着寻事的老臣。
***
且不说这一边邕州强守了一个多月,眼见城要守不住了,偏偏靠得床子弩将李富宰射成重伤,又终于等来了援兵,一面烧了交趾营中粮草,一面断了交趾后续粮秣,终于勉强将人撵了出去。
邕州城中满城挂白,百姓又是欢喜,又是落泪。
欢喜是欢喜终于州城守住,落泪却是落泪家家戴孝,户户办丧。
张定崖带兵追击谭宗大军,待得确认对方已是彻底撤退,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留了部分在外预警,自家则是带着其余骑兵回了城,与守城的平叛军会合,这才将自己一番经历一一道来。
原来他当日去救援他州,行至一半,那一处州城早已陷落,交趾数万大军,他不过领着三千兵,想要夺回城池,不过痴人说梦。
此时往前不行,往后也不行,张定崖索性领了将士暂避起来,准备伺机行事。
三千兵卒放在邕州城中,对守城起不到什么大用,可若是放在城外与守城兵卒遥相呼应,却是能在关键时候给予交趾兵重重一击。
他带的兵士熟悉广南地形,果然没多久便在半路拦到了邕州城中派往潭州,欲要调用骑兵的信使。
潭州虽有马匹,可此时留下来的兵卒却只是些厢军,如何能同张定崖带的这三千保安军精锐相提并论。
张定崖虽是觉得在广南用骑兵十分莫名,可听得是顾延章提议的,便不再质疑,索性与潭州勉强挪来驰援的兵力做了对调,抢了马匹,前来救援。
终于恰好赶上了。
第554章 操心
且不说这一厢邕州被围城月余之后,一城军民历尽劫波,艰难求活,终于将交趾逼退,此时大街小巷尽皆缟素,无数收尾待要收拾,而另一厢,京城之中,却是还在吵闹不休。
陈灏带着平叛军下广源州,派得张定崖、顾延章二人将那广信军军将梁炯领着的一干乱民给成功劝降,消息传回京城,赵芮见得南边终于稳妥,这才终于有心思多吃了两口饭。
然则没等他睡上几日好觉,便又得了急脚替送得来的急报,竟是交趾胆敢举兵犯边。
李富宰号称举三十万大军,又有广源州七十二峒主全数依附,进得广南境内,当真能得一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沿途小城小寨望风而降不说,只一个照面,便将钦州给打了下来,在城中屠民数万,眼下正朝着宾州、邕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