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与柳沐禾同坐了一辆马车,并不当此回是去柳沐禾治病,只当去赏玩冬景,围着炭炉子在车厢里头喝茶吃点心,闲闲聊些趣闻轶事,不去细想旁的事情,倒是越发期待起此行来。
因那山上的药泉距离洛阳城足有四五十里路,二人又吩咐过赶车的车夫只要行得稳重,不要忙急忙赶,便这般日行夜歇,本该三两日便能到得的路程,竟是硬生生走了五天。
行到最后一段路时,车上已是人人困倦,只各自伏着打瞌睡。
季清菱坐了好几日的马车,也有些困顿,正靠着后边背枕养神,忽听外头一阵簌簌的响声。
此时日头已是偏西,车厢中并没有点蜡,昏昏暗暗的,季清菱听得声响,便凑着坐在车窗边上,将拿车帘撩起来一角往外望去——外头天昏地暗,正满天飘絮——果然下大雪了!
正当此时,马车也渐渐慢了下来,过得片刻,车夫隔着车门敲了两下,恭敬道:“张娘子,已是到得地方,外头主人家也出来迎了。”
那被唤作张娘子的乃是柳林氏派来照顾两个女儿家的积年嬷嬷,今年已是五十出头,为人十分干练,她听得外头车夫喊,转头一看,见柳沐禾才揉着肩膀醒来,也不要跟在一旁的秋月插手,自上前给她拧了帕子擦脸,等到车厢里头一应收拾妥当了,才开了车门下去。
外头积雪虽是不多,风却刮得很大,隔上两丈远,便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此处风大且冷,季清菱实是无心思细看这一处院落,等到后头仆从、护卫上来了,便与柳沐禾手挽着手,跟着张娘子进了门,夜间匆匆洗漱一番,各自安睡不提。
第557章 刻意
次日醒来天光已是大亮,季清菱正起床梳洗,却见秋爽急匆匆自外头敲门进来,满面激动,大声道:“后院好大一泊温泉水!”
又一脸嫌弃地道:“只是一股子硫磺的味道,实在是臭得很!”
一时满屋子都笑了起来。
秋露跟在后头,也道:“外边雪也大,风也大,什么也看不清,只后院水汽腾腾的,走近了就是一股子药味。”
一屋子人正说着话,柳沐禾也来了,见季清菱已是整理得七七八八,便嘱咐道:“你穿件厚实的,一会这一处的主家带我们四处走走,外头风雪甚大,也冷得很,莫要着凉了。”
两人随意吃过了早食,便着人请了此处主家过来。
那人姓蒋,名唤蒋文忠,他家世代都是大夫,祖上曾做过朝中奉药,因没治好先皇的病,被面斥了一回,又被贬了官。
那奉药虽觉得医者医病不医命,可这道理如何能同天子来说,索性辞官回乡开了个医馆,又立下规矩,不许子孙再入仕为官。
蒋家医术高超,传得三代下来,医馆也从一个开到了八个,几个兄弟各管各的地方,日子倒也十分滋润,只蒋文忠因年轻时去各处收药,半路遇得坐骑惊蹄,摔断了腿脚,等到年纪大了,往往风湿得厉害,到得冬天便奇痛难忍,实在挨不住,便四处寻访,找了这一处温泉之所,每到寒冬便来此度日,靠着温泉热气养疗腿脚。
他自己就是大夫,不光借那温泉水,还自配了药材下去,也能治些小病小痛,便常请了友人过来消遣。
洛阳文气汇聚,不仅是文人骚客雅居之所,亦是朝中致仕重臣荣养之处。
能做重臣的,哪一个年轻时不外放过七八回,天南地北四处跑,十个里头有八个腿脚都有问题,更有许多身上不少小毛病,眼下听得有这样一个能治腿脚的温泉,哪里还坐得住,自是人人遣了管事的来寻。
蒋文忠见此情形,索性又买了几块地,在此处建了几个大院子,引得山上温泉水下来,自行配了各色药材来帮着人治病。
温泉本就是个好东西,配上医药,挨过冬日的老寒腿着实也不难,况且那些个来此养疗的多半不是真病,一旦脱开闲事,在这般与世隔绝之处好好住上旬月,多少不舒服也变成舒服了。
若是有些小病小痛的,蒋文忠妙手回春,也能解决。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年,此处便成了个冬日养疗的抢手之所,柳沐禾能在这隆冬之际抢得一处院落,全是靠得柳伯山的面子。
一行人出了院门,在回廊处绕着走,蒋文忠将此处布局一一说了,复又才领着人回了院子。
途中路过一处地方,他特意停了下来,指了指远远一大片被白雪覆盖的苗圃,道:“此处是个大园子,原本当中种得许多花草,只这一阵子天气冷,又兼风雪大,并无什么花草,只有后头几树梅花,几片蟹爪兰开着,倒是也有些看头,等到雪停了,两位夫人不妨过来赏玩一回。”
又道:“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我自会三日一回过来把脉开药,两位泡汤,每日切记莫要超过一刻钟,只量度得宜为好。”
说着交代了半日平常要注意的事项。
季清菱此身也好,前世也罢,俱是未得泡过温泉,从来只在书中、旁人口中听得,此时来了,实在跃跃欲试,待得晚间便自去泡了一回,果然十分舒服。
她与柳沐禾二人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雪虽未停,风却是小了,远山白皑皑一片,近处院子里的雪早被人清扫干净,绿的是叶子,桃红的是蟹爪兰的花,又有几树红梅凌寒而开,别有几分雅致,住起来更舒服了。
二人白日赏雪赏景,谈天说地,晚间便去泡汤,十来日下来,莫说两个做主家的,便是下头丫头仆从,也是人人都被养得面上白里透红,个个脸都胖了一圈,连走起路来都慢了三分。
这日才吃过早食,季清菱便同柳沐禾去得后园赏那一株开了许多日也没开出来的黄梅,两人行到一半,正走过一个拐角处,却是忽然同对面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那人带着五六个丫头,站在那一处,却是一点声息也无,她见得季、柳二人,十分惊喜,先盈盈一拜,行了个礼,复又对季清菱道:“原来是季家妹妹,实在是巧事!”
又笑道:“这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季清菱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来人二十余岁,容貌艳丽,面上妆容精致,通身也打扮得华贵异常,在这隆冬萧瑟之际,显得尤其引人注意。
——是李萍娘。
而在李萍娘身旁,却是又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相貌英俊,看着十分斯文,身上穿着锦袍,与李萍娘隔了两步远站着。
季清菱回了一礼,寒暄了两句。
柳沐禾在一旁站着,一言不发,只跟着回了个礼。
李萍娘却是十分热情,指着身旁的年轻人向季清菱荐道:“这是我家行三的弟弟,素来性子腼腆,才及冠没几日,明年就要下场了。”
复又指着季清菱,对那“弟弟”道:“这是上回爹爹说的救命恩人之女。”
又夸了季清菱几句。
季清菱实在不想同对方在此废话,却又碍于礼仪,不得不草草引荐了柳沐禾,这才寻了个理由走了。
因有半路遇得李萍娘姊弟之事,季、柳二人俱是没了赏花的兴致,只草草看了几眼便回了院子。
季家同李家的渊源,季清菱上回赴宴之后转头便同柳林氏、柳沐禾二人说了,柳沐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总以为季清菱是为了自己,才对李家这样不待见,心中十分感动,回得屋中便道:“虽是个讨人厌的,却也没得手,咱们此回是来玩乐的,莫要因为她二人反倒引得不舒服,平日里头该干嘛就干嘛,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你不必担忧。”
季清菱自是应承。
然而自这一日起,柳家姊弟便常常找了借口过来,今日送些点心,明日送几朵花,后日在半路偶遇,再过一日,又是拿一个什么东西上门来问话,两人殷勤不已,只那殷勤却俱是对着季清菱去的。
没几日,季清菱就觉出奇怪来。
不管李程韦是看中了张待家的权势,想要通过自己居中做桥也好,还是相中五哥将来前程,待要提前拉拢也罢,使出一个李萍娘足以,何苦要另又拿出一个李家子弟来,并不半点作用不说,还十分碍事。
等到某日下午,李萍娘送了两篓子冬橙上门,旁敲侧击问起顾家在延州如今剩下的家产来,季清菱心中那隐隐约约的不妙,便再压不下去。
第558章 功亏
季清菱同李家打过的交道并不多,与李程韦更是只见过寥寥两回而已,却不妨碍她对此人印象极深。
头一次是与张璧二人在李家的珍宝阁中那一回交集,李程韦能言善道,进退得宜,是个典型的商人;第二回 则是去张家园子赴宴,席间对方提起从前季父对他的救命之恩,万分唏嘘,又是感怀旧事,又是绸缪将来,带着妻子并女儿对季清菱百般体贴,千般照顾。
那一副执意报恩、万分后悔的表现,实是把戏唱出了九曲十八弯,只要将衣裳一脱,便能上得台去,腆着肚子演那“负荆请罪”的廉颇。
李程韦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一心想要借着季清菱的手结交张待一家,再与顾延章拉上关系,可无论表也好,里也好,全数都不会透露出来。
然而李萍娘却又不同。
她虽然也是个商家女,也嫁人生子过,算得上有些经历,可同她父亲比起来,实在是差上了十万八千里,纵然说话努力打了许多个弯弯绕绕,到底缺了几分火候,其中深意只要仔细留意了,认真想一想,便能叫得人悟出来。
季清菱越看越是狐疑。
顾家在延州的产业早已对外宣称全数献出,纵然有些祭田、老宅,却并不是什么打眼的,再一说,就算依旧藏着滔天富贵,又同李家有什么关系?
李家虽是巨贾,也有些根基,可若说想要强夺一个七品朝官的家业,简直是痴人说梦。
况且李家自己也有钱,酒水生意也好,马匹、茶叶、布匹生意也罢,都能叫李程韦赚得盆满钵满,此刻他一心想要黏上来,其实多半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一是看重张家那一条线,二是看顾延章将来的发展。
如今顾延章的差遣远在广南,少说也要过上半年才能回京,按理说,李程韦当一心追着季清菱去攀附张待一家,却不该把心思放在顾家这一处才是。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李家觉得顾家竟是比张待一家更有价值起来?
季清菱起了疑心,便一反常态,不但不找借口端茶送客,反而与李萍娘闲谈起来。
说起顾家在延州的产业,她十分坦然,道:“已是全数献与军中,打北蛮去了,眼下不过剩下些祭田、祖产而已。”
李萍娘“啊”了一声,连道“佩服”,又问道:“如今那些祭田、祖产可是由顾官人族中亲故帮着看管?”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只要有心,在延州随意打探一番,便能得到结果。
季清菱听得李萍娘这般问话,心中也半猜到了对方想知道什么,她顺着话头往下引,便并不绕弯子,直接回道:“从前延州被屠,顾家族中已经不剩下什么人,如今是府里几个管事在看着产业——不过几亩田,几间房舍而已,也不值什么。”
李萍娘叹息一声,捏着手中帕子,抬起头看着季清菱,满脸都是关切之情,犹犹豫豫半日,方才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季家妹妹,实不相瞒,我从前也嫁过一回人,因爹娘疼惜,给了不少嫁妆,其中也颇有些田产,当日我怀胎之时,陪嫁产业尽皆交给下人帮着打理,等到转过头来,却不想被人使得手段,贪漏了不少。”
又劝道:“一分一厘也是银,若是旁人,我也不多嘴,只咱们两家的关系,却与寻常人家不同,我是看不得你被那等魍魉心思的小人欺瞒,因你年纪小,想来少见那些个坏事坏人,不晓得他们的手段。”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复又道:“你是知道我家中行商多年,自有许多得力的掌柜、账房,若是你愿意,我同爹爹说,从铺子里调得几个给你,去延州帮着理一理那些个产业账目,只要听得是给你这一处使力,我爹必是没有二话的,只不晓得你意下如何。”
季清菱便道:“我虽不曾经商,却也知道得力的掌柜、账房有多难找,若是给了我这一处,彼处生意如何能做?只好道一声多谢,此事莫要再提了。”
李萍娘见她态度坚决,又劝了一回,并无作用,只得道:“如今说这个还早,你我两家虽说情谊深重,到底多年未见,等过上一两个月,两家往来多了,也叫你晓得我与爹爹人品性情,届时一家人莫要说两家话,再来论及此事罢。”
季清菱便耐着性子看她想方设法地在此“掏心掏肺”。
李萍娘复又道:“有一桩事情……你也晓得我那弟弟一心下场,整个人心中全是经义,读书都要读傻了,什么旁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他人又勤力,脑子也不像旁人总想些乱七八糟的,只干干净净,白天夜晚都在学,等着来年下场——我这姐姐其余忙帮不上,只想问一问,当日顾官人科考,可是有什么巧宗?”
季清菱随意答了几句,都是些没油没盐的套话。
李萍娘却是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连忙道:“我先记得下来,等到回头同三弟说一回,若是他有什么不知道的,还要劳烦你帮着细细解释一回。”
季清菱不置可否,只同她又闲话了几句,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听得说从京城贩酒去桂州,邕州,得利甚多,不知有无此事?”
李萍娘摇头道:“怕是胡说的,桂州自有三花酒好卖,若是自京城运酒过去,路上商税都要收好几重,再如何兑水,也比不过它当地的成本低……至于邕州,往日倒是能搭着茶叶、布匹走两回,如今这般形势,哪里还能去得,那一处的买卖已是全数停了。”
又说了些李家做的生意,夸了夸她那三弟日常如何品性高洁,一心向学云云。
李萍娘说着无心,季清菱却听者有意。
她本以为李家是见顾延章在邕州平叛,又手中有着转运之权,想要借着他的手,一来跟平叛军做些买卖,二来也在当地把生意搭起来,是以特意递了梯子过去,谁料到竟引出了李萍娘这样一番话。
吉州、抚州两处的广信叛军去的是广源州,离邕州还有那样远的距离,再如何打得厉害,绝不会波及得到,哪里又至于用上“这般形势”的说法,更不至于会要将所有买卖“全数停了”。
她知道定是难从李萍娘口中得什么准话,将人送走之后,转头便特把秋露找了过来,嘱咐了半日,将她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