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过了个把时辰,秋露已是转了回来,她不待门口小丫头通传,一路小跑着冲进了屋子,到得季清菱跟前,一脸惶惶然地道:“夫人,听得京中传言,交趾连下了钦州、廉州,如今三十万大军,正围城邕州……”
第559章 南下
只一瞬间,季清菱就出了一声冷汗,她并不插话,只抬头看着秋露。
秋露眼泪都快下来了,张口想要说话,却是好半日才哆哆嗦嗦地道:“我听说李家住在园子东边,带了十来个下人……是昨日才到的,我……便寻了个由头在厨房等着,借机同去拿饭的小厮搭上了话——京城当中已是传开了,人人都知晓,交趾举了三十万兵,屠了钦州、廉州数万人,眼下正围着邕州……邕州连一万兵丁都不够……朝中眼下还在吵着谁人去领兵……”
季清菱只觉得全身发冷,过了好一会,才逐字逐句品出了秋露所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有一瞬间,脑子当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想。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秋月、秋爽僵立在一旁,一人手中拎着水壶,一人手中托着茶盏,俱是一动不动。
季清菱心中乱糟糟的,却是知道如今不是发懵的时候,只闭着眼睛强令自己把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复又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秋露道:“那人说是七八日前传出的消息,李家又过了几天才启的程。”
季清菱默默算了急脚替的时间,再算一回京城来洛阳的路程、朝中消息传出时间,倒推回去,已是知道柳家多半是早晓得了邕州被围之事,而柳林氏此次之所以急着叫自己陪着柳沐禾来洛阳,也不过是不想叫自家担心而已。
然而这等事情只能瞒过一时,又如何能瞒得了长久。
她把脑子里头记得的前朝史事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却是无论如何也与如今的情形对不上。
若是一切按照原本的发展,此时广南压根不会有什么祸事,虽说交趾一直在边境打秋风,却是要过上数年,才会真正发兵犯边——其时乃是张璧的长兄张瑚带兵平的乱,张瑚也凭借此功,名垂青史。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般变化……
难道是自己来了此处,是以一应都同从前不一样了吗?
季清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下人取了饭食来,她也无心吃,盘算了半日,索性去找了柳沐禾,将秋月从李家仆妇口中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复又道:“柳姐姐,我怕是不能在此陪你了。”
柳沐禾又惊又怕,忙道:“不会罢?莫不是那李家下人说来诓骗人的?李家人惯来爱说谎,上行下效,谁知道那人是不是胡编乱造来吓唬人的!”
又道:“你莫要怕,我这便叫人收拾东西,陪你回京城。”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便不回京城了,朝堂之事,我也左右不了,在不在的,并没有什么大用。”
柳沐禾听得一愣,脸上顿时便严肃起来,骂道:“你疯了!你莫不是想去邕州罢!你一个女子,是能上阵杀敌,还是能指挥救援?去得广南又有什么用,那一处全是交趾兵,同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叫我们徒增担忧罢了!”
复又道:“此时犹未知道邕州被围是真是假,再一说,便是被围了,也未必当真会出事——邕州是守城,只要等得援兵到了,交趾自然便会退——莫慌,我立时同你回京,找祖父想法子催朝中出兵。”
一面说,一面一迭声催着下边丫头收拾行李,又着人去喊张娘子进来。
季清菱却是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柳姐姐,当真不要忙,我不去广南,只先去潭州,再去衡州——那两处离得近,想要探听消息也容易些,我不单是一个人,还有护卫,也有仆从,一路只走官道,只住驿站,不会有什么事。”
又道:“朝中出兵是大事,后头再如何想办法,轻易也是左右不动的,倒不如我先行南下,也离得近些,不至于像现今一样心急如焚,当真遇得什么事,也好再行安排。”
柳沐禾哪里肯听,翻来覆去劝了半日,本以为已是劝得动了,谁晓得次日醒来,对面右厢房早已空荡荡——季清菱带着护卫丫头,居然天未亮便先行出发,只留了封书信下来,里头交代了几桩事情,又请柳沐禾帮着同柳林氏解释,自家却是朝着南边去了。
柳沐禾急急派人去追,如何还能追得上,早行得远了。
***
且说季清菱这一处留了书信,叫下头人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自己换了骑装,也不坐马车,只骑上快马一路朝着潭州而去。
越往南,雪越化得厉害,路也越是难走。
季清菱此回把其余下人打发回京,自家只带着会骑马的秋月、秋爽两个大丫头,一个管事,并几个护卫、仆从,又自洛阳城中雇了几个镖师,算是拼了一队人马。
她出发时尚是冬日,等到行至洪州时,官道边上的树枝居然已经抽出绿芽,一副等着开春的架势,探听到的消息虽然不少,可靠谱的却是寥寥无几。
沿途听到的有关广南的军情,泰半都是胡编乱造,一时说邕州早已经开城投降;一时又说李富宰放出话来,只要城中把当日关闭榷场的罪魁祸首交出去,他便会给邕州百姓一条生路;一时说城中闹事,战前知州将几个不听话的将士给砍了;一时又说邕州一城上下已经投敌。
季清菱没功夫去一一辨别,只能埋头赶路,直到过了上元节,终于到得潭州。
此处乃是南边的军事大州,因广南战事,先是要平吉州、抚州两处乱民,后是又遇得交趾犯边,潭州才调动了数千兵卒,复又被抽走了两千战马,是以城中消息漫天乱飞。
季清菱虽是仓促南下,行事却并非毫无章法,她到得地方,先不忙在外头大街小巷探问各色战情,直接便找上了城中最大的粮行,打听对方此刻收不收粮,又收多少粮,让家中管事扮作居中买卖的粮商,果然成了几笔生意。
她旁的不行,同顾延章在一处多年,居中转运之法,也学了个三五分,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只要潭州算是后方,只要广南还要打仗,此处离得近,必是要帮着筹措纲粮的。
第560章 拜访
季清菱初来乍到,人、地皆是不熟,手边不过几个仆从、护卫而已,另有镖师,却是仅司份内之事,只管护人,其余尽皆不理。
她在京时平日里并没有什么琐事需要打理,家中杂项一旦定下了规矩,全数都会交给下头人去做,有功重赏,有过重罚,架子搭起来,只要不乱了规矩,自己就会运作下去,又有信得过的人盯着,并不耗什么力气。
然则到得潭州,却全是另一番局面。
两年多前,季清菱同顾延章回延州赴考,该处也是战时后方,一般也要协助筹措各项军需辎重,其时杨奎任着延州知州,领兵阵前,通判却是一名唤作郑霖的官。
杨奎在延州数年,已是将州城重建得七七八八,该有的都有了,只要按着路子走下去,便不会出什么毛病。
然则郑霖此人却又好大喜功,样样都要改一改,事事都要掺一脚,偏他能力寻常,好几回拖得后勤转运不畅,差一点就要叫前线闹出乱子来。
顾延章当时因为被族叔顾平忠所陷,被迫服了夫役,便是凭借此事得了周青赏识,又得陈灏青眼,转入保安军中协理阵前转运,回到延州之后,与季清菱闲话,论及相关事宜,少不得多带上几句。
不论前世也好,今时也罢,季清菱都仔细研读过两个不同的“顾延章”写就的转运章程,与实事相连,多多少少心中也有了谱。
她本就月月细看朝中邸报,又因顾延章南下平叛,更是花了许多功夫去总结广南风土、地理,对潭州这个军事重城,并沿途要紧州城,自然也下过心思去了解。
到得潭州,她一面分派下头管事去寻粮行,并不图赚钱,只零星做两头小生意,目的是同粮商搭上关系,也好知道邕州局势;一面却是把脑子里头记得的潭州州衙官员姓名、籍贯、出身拉得出来,拿纸列了一排。
正巧觅得一个州衙中的节度判官,乃是顾延章同年,又一个户曹参军,是从前蓟县清鸣书院学子。
季清菱手上有柳伯山的拜帖,更有顾延章的名帖,此时不用前者,光是自己家中的已是足够,着人递了顾延章的名帖上门,又给两家府上夫人写了信,送了仪礼,旁的不论,只问一回邕州局势,再问一回此时潭州粮秣筹措情况。
虽说顾延章而今被困在邕州,生死不知,他却是实打实的七品朝官,于同年而言,是当科状元,于清鸣学子而言,是蓟县当中令人如雷贯耳的才子,两人哪里又会不知。
季清菱这一厢拜帖早间才递得出去,当天下午,两家便各自回了信,邀她上门做客。
此时潭州早得了顾延章派人送来的征调令,两千战马并七拼八凑的弱兵也于半月前出了城,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季清菱一问,两边各自都说了。
邕州被围至今,已是超过四十日,敌军号称三十万,便是打个折,至少也有十万,守兵却不过寥寥万人而已,只要脑子中没有进水,都知道这形势早危如累卵,说不得交趾此时已是屠城完毕,打道回府了。
两家夫人见得季清菱,皆是十分小心,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对,叫她承受不起打击。
季清菱问过一回,并不在此处打转,转而问及后勤粮秣之事。
此类问题,两位夫人接得帖子,多多少少也问过了自家丈夫,只季清菱到底不是官员,再一说,哪怕她是官,也分部司、州务之事,并不方便将州务外传,是以此时都捡不要紧的答了。
季清菱哪里又会不知道官场中这等默契行事,是以并不以为意,认真道过谢,便不再纠缠。
她上两家做过这一回客,已是知道各人性情并所辖之事。
因那节度判官协理州务文书,并不负责实际事务,户曹参军却是管着民户、赋税等,一旦潭州要调拨纲粮至邕州,他是跑不脱要干活的。
眼下才开春,便是秋收之时,一下子要筹备这样多粮秣,也并不容易,更何况这个季节。
果然等她回得客栈,前两日派出去的管事便回来同她回禀打听到的各色消息。
眼下潭州州衙正着急筹措粮秣,只给的银钱少,提的要求多,粮行中的各大粮商,没有几个愿意搭理的。
数月前陈灏南下平叛,本来调拨的兵卒中半数以上都是荆湖厢军,许多皆是潭州驻军,又抽了不少民伕南下送粮,后来钦州、廉州传来交趾叩边的消息,潭州收了求援信,自然也派了兵出去,也跟着再抽了一回民伕。
短短两个月功夫,潭州百姓便被接连割了数道,又不是韭菜,哪里能长得这样快,割完一茬,明日就立时又能窜起另一茬。
潭州有常平仓,实在筹不到,州府衙门也不能强买,只能先用原本的存粮支应着,了不起到时候向朝廷哭一哭穷,再求调拨,倒也勉强能应付过去,可若是没有足够的民伕,便是筹到了粮,也送不过去广南。
一开春,各乡各村都要整地,还要种田,凡事总有度,前几回已经很是勉强,今次再强征一回民伕,不但会引发民怨,劳力都没了,谁人来种地?没人种地,今岁的收成难道朝老天要去?
广南战事吃紧,若是潭州一府上下不好好配合,将来被一本参得上去,领头的几个官员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上峰不好过,下头人的日子又如何能过得好。
可要是强行为了广南之事,硬从州中凑了人、粮过去,待得年末岁考,见农桑、赋税竟是如此情况,考功得一个下等,诸人一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似这般伸头也是一刀,缩头又是一刀,潭州州衙当中皆是毛焦火燥。
季清菱知了内情,也不轻易出头,只踏踏实实同潭州粮行做生意。
她并不图赚钱,中间倒买倒卖,旁人赚三五成的,她只要半分,还要倒填力气进去,短短十余日而已,便叫粮行当中知道此地来了个外地商人,是个冤大头,极爱做中间最费力气那一档子事,从前都是粮商吃肉,下头的喝汤,这一个不但只喝涮锅水,还帮着洗锅刷碗。
第561章 回本
一来二去,等到混得熟了,季清菱便让管事的去寻了粮行中的行首,自陈愿意帮着往广南居中送粮,价格只要别家的七成。
自陈灏南下平叛之后,潭州城中人力便一日贵过一日,若是往常,粮行自有用得惯的,哪怕这外地来的生人出得再低价,一则便宜一时,未必便宜一世;二则新人多半难胜旧人,虽说便宜,未必稳定,虑及这些,十有八九便不理会了。
可交趾攻下钦州、廉州两城,又围城邕州的消息传开之后,广南西路处处粮价飞涨,桂州城已是十分偏北,交趾再如何打,都不敢打过去,可城中原本一石粮米能卖八十文,此时早已涨到两百文还多,实在是个好买卖。
唯有一桩,就是眼下潭州上下十分缺劳力。
若说往日运一担粮米到邕州,雇人只要五十文,眼下翻上一倍都未必找得到人手。
此刻见得季清菱这一厢瞌睡上头送枕头,送的枕头还这样松,这样软,被太阳晒得香喷喷的,自然再没有不愿。
季清菱开了这样的狠口,自然也有要求,那要求极低,只要借着粮行行首的名头去外地招募劳力,又请那行首自派了下头人去盯着,防止自己行乱事,还拍着胸脯把去监守的人来回食宿、盘缠都包了。
行事体贴到这般地步,知道的人懂这是在同行首做买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给行首当爹做娘,拉泡屎都会帮着把屁股擦干净。
都说强龙难敌地头蛇,她这一通乱搅和,本就异与常理,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但凡是聪明些的,都要去纠结由头,更何况能做粮行行首的,脑子更不可能那般简单。
他同顾家管事做得两次买卖,又听得对方提议,转头便派人出去打探一番。
季清菱与那节度判官、户曹参军两家的来往并不避人,送贴子的时候还特意问过客栈中的跑堂,入住登记时,更是没做半点掩饰,那行首一打听,脑子当中转了两回,立时便觉得自己知道了内情。
平叛军中随军转运的家室,一个人匆匆来得潭州,能是为了什么?
估摸着是想要保住丈夫一条性命。
然则这哪里是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了主的!
莫说区区一个随军转运的夫人,便是州衙当中的知州,也要为此事伤神。
潭州本该月初就往宜州、宾州发粮,供援兵用度,只因人力、粮草皆是不足,拖到现在也迟迟未能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