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听了半日,没听到同自己有关的,忙又问道:“夫人可有什么话交代我?”
廖管事摇头道:“夫人自洛阳去的潭州,连东西都是下头人回来帮着取的,只交代我把封丘门的那一处宅子押出去换了质钱叫人送去潭州,又让在京城里头好好管着产业,谨守门户,莫要滋事,并没有其余的话。”
松香日夜兼程回京,虽是偶尔听到一两耳朵广南有变,交趾叩边的消息,却是从未觉得这事情有如此严重,更未想过同自己主家有什么关系。
在他看来,自家官人只是去做随军转运,再如何打仗,也只是在前头打,断没有打到后方的道理,眼下乍然听闻这等形势,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松香虽读过书、识得字,跟着顾延章也办过不少差事,可这般没有人牵着头的日子,却是从来没有过,眼下一肚子泉州探听得来的事情要回禀,却不知道当要如何才好。
是留在京城,还是跟着追去郴州?
可谁又知道如今夫人还在不在郴州啊!
要是追得过去,发现人影俱无,又当如何是好?难道又灰溜溜回来?
可要是不追得过去,傻乎乎、怂兮兮地留在京城,有那一日叫官人以为是自己不好好当差,不会主动忧心夫人安危,只晓得躲在这一处偷懒,将来哪里还能得什么重用!说不定当真会随了名字,被遣去擦那几根早落了灰的琴弦……
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无措间,他却是忽然觉得额头一热,仿佛什么东西从天上滴了下来。
——难道是下雨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抹,却听得对面廖管事急急叫道:“啊,快莫要乱动!你怎的站在此处!”
一面说,一面就着他的手把人拉开了几步,又回头叫道:“小四!快给你松香哥拿几张草屑纸出来!”
松香这才察觉的不对,抬头一看,却见屋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竹笼子,因吊得高,当中也没发出大动静,自己竟是未曾留意到。
正正就在自己刚刚站着的那一圈地方顶上。
那竹笼子看起来十分眼熟——果然是从前挂在夫人屋外,装着两只又肥又白鸟儿的那一个!
他整个人顿时就有些不太好了,等到草屑纸送得来,往额头上一抹,立时就擦下来灰灰白白的一滩,当中还混着水,虽是不大的一团,那味道、样子俱是十分糟糕,叫人心都蔫了。
松香千里奔赴,来回奔波,自以为办了一回好差,却是万万想不到,回来时迎接自己的不是夫人的褒奖,不是厨下婶子的热汤热饭,不是院中仆妇们的温言关怀,竟是这一泡鸟屎!
廖管事也有些讪讪,道:“夫人吩咐下头人好生照料这两只,我那浑家只怕这两个宝在里头夜间无人看顾,便搬到外头……谁曾想……”
又道:“往日并不会这样,看了人,从来是躲开的……怕是此时见天黑了,睡着了才在此乱来。”
松香自然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说什么,又不能怪廖管事,更不能怪蠢畜生,哪怕心中已是呕出血来,面上还要说无事。
他转头出了院子,行至一半,忍不住回头远远瞪了一眼那两只看不清的东西,十分不舒服地回了屋中,把脸足足洗了五六回,又拿皂块来搓了好几次,犹似能闻到那味道一般。
他在府上等了两日,再干等不下去,算着从前拿的盘缠还剩下不少,便带上原先那两个小厮,壮着胆子往郴州寻人去了。
第583章 反复
无论是许继宗也好,松香也罢,前者满似以为自己去了邕州跟着那一位“顾勾院”,自有一番手脚施展,将来功成名就,不在话下;
后者则是认定只要自己寻到了夫人,无论南边形势如何,总能得几桩事情分派,好过在京中无所事事,也能躲躲玩忽职守的名头,免得将来要被回京的官人责罚。
两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家以为无所不能的那一个人,而今竟是躺在病床上,正烧得浑身打抖。
季清菱照料了一日,只觉得面前人身上的热度半点没有降,先用三花酒,也未有什么效果,她怕烈酒擦得多了,要烧得皮肉疼,实在不敢乱来,只好又换了井水,反复帮着擦身。
秋月端着盆子进进出出,一时换水,一时捧药。
季清菱便劝道:“你去屋中歇一歇,此处暂不知是什么情况……”
秋月却是摇了摇头,道:“夫人莫再说啦,我这条命是两位主家给的,当真有了不好,也是老天要收了去!我便不信了,当年那样多苦都吃过,今时有了好日子,反倒过不下去。”
只坚决不肯出去。
季清菱同她说了一回道理,秋月却是道:“夫人怕不是以为我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半点恩义都不认,半点忠心都不懂的?那从前跟着读了这样久的书,难不成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只莫要说了,您一个人,也照管不过来,怕是官人好了,您这一处也累倒了。”
又道:“若是我同旁人一样无事,绝不在此装相,必是听话走开了,只我一早便同官人说过话,还迎过他,此时出去,也不晓得身上情况如何,我也不是不惜命的,左右已是这般了,莫要再说了。”
也不理季清菱,掉头去外面打水了。
她自下了决心,倒觉得身上不似原本那样热了,脚上也有力气了,只觉得是上天给的启示,做起事来,竟越发地有了劲。
季清菱见她如此,便不再拦着,自守到晚间,给顾延章喂了三轮药,却见一点作用也无,不晓得是病情的问题,还是方子的问题,床上躺着的那一个只满脸难耐地翻来覆去,头脸一点汗都没有,伸手一摸,其人全身上下又干又燥,热得异常。
季清菱急得不行,用帕子沾了井水给他复又擦了两回,依旧是半点用处没有,实在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便对秋月道:“你去交代外头人,寻一回陈节度……”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已是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一人隔着门唤道:“顾勾院可是在里头?”
秋月连忙去应门问话。
那人便道:“下官姓张,是太医院的奉药。”
一时进得来,却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十来岁从人。
他神色不慌不忙,见得季清菱,先行了个礼,复又道:“给夫人道扰,听得勾院得了疾,节度便交代下官定要过来盯着,因城中疫病闹得甚重,诸位官人怕我等白日间出来,若是染了病,不想传给百姓,只好夜间宵禁了再快马回来。”
季清菱听得是朝中奉药,已是松了口气,忙道:“官人过谦了,烦您一路过来。”
她心中惦记着顾延章,也不废话,连忙将人引到床边,道:“今日烧了一整日,吃了早间那大夫开的方子,统共三回,并不咳嗽,也无其余症状,只是烧,汗也不流,东西也吃不下。”
一面说,一面叫秋月把先头那大夫的药方取来。
那张奉药听得季清菱说了一回症状,只点了点头,坐在床榻边上给顾延章把起脉来。
一时看了眼底,又撬开牙关看了舌苔,拿先头那大夫的脉案、药方看了,他才转头道:“看着像是邪风入体,只城中风气不好,一时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由头,不若下官先给勾院扎一回针,明日再来看看效力,夫人以为如何?”
季清菱自然连忙点头应是,只让开了任由那奉药自行施展。
她见对方镇定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站到一旁去,不插嘴,也不多话,看着他从药箱里头取了针来给顾延章扎了一回,复又开了药,再吩咐那跟着的从人去照着方子捡了来,一举一动都自有章法在。
等到样样都做完了,那张奉药复又探出手去试了试顾延章的脖子、额头,这才转头道:“这烧好似压住了些,夜间势必还会反复,先吃了药,若是再烧起来,寻了老姜来,给擦一擦涌泉穴,百会穴,手心,再用凉水浸了帕子好生敷一敷,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便在这驿站东边住着,夫人差人过来,不论什么时辰,一般是能即刻便到。”
又郑重道:“勾院身体底子极好,不会有什么大碍,夫人且要放宽心。”
季清菱跟着伸手放在顾延章头上一试,不过过了小半个时辰而已,那热度已是降了些,不再像从前那般吓人。
她顿时全身都放松了,连忙行了个大礼,道了一回谢,亲送对方出了门。
等到转过头来,她才行得几步,只觉得肚子里头空荡荡的,一直反驺着酸水,这才察觉到饿,一时想起来,原来自己已是一整日没有进食了,只抽空喝了几口水。
她知道这样不行,转头一看,果然桌上摆着些饭食,已是冷透了,因实在没什么食欲,想到这一日也没见到秋月吃东西,便把人叫过来,两人填塞了些东西进去,垫了垫肚子。
等到半夜,果然如同那张奉药所言,顾延章复又反反复复烧了几次,季清菱依照其言而行,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边鱼肚白了,才摸着好似烧又退了,人也踏踏实实睡着,便把秋月打发去外间休息,自己也实在熬不住,拖了张交椅坐在床边趴着睡了。
她心中挂着事情,怎么睡也睡不安稳,只是实在太累,却也总是脑子沉坠坠的,眼皮子怎么也睁不开,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听得一旁淅沥沥的一阵水声。
季清菱一惊,连忙挣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床上原本躺着那人竟是已经起来了,正半坐靠着拧帕子。
第584章 调理
她吓了一跳,连忙道:“怎的起来了?还烧不烧的?”
一面说着,连忙要去接那帕子。
顾延章倒也不推拒,老老实实顺着她的动作,自己复又把枕头支起来,靠回了床上,睁着两只眼睛,犹有些迷糊地道:“这是什么时辰了?你怎的坐在下头,却又不睡?”
又道:“这一觉睡得好长,倒是怪累的,身上也老是出汗,黏糊糊的。”
说着摸了摸身上,有些奇怪地问道:“怎的给我换了衣衫?”
——竟是犹有些迷糊。
季清菱见他醒来了,又惊又喜,见他这幅懵懵的样子,复又好气好笑,便帮着把帕子拧了,问道:“身上汗多不多?要不要换身衣衫?”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一会叫人打点水进来罢,我还是要洗一洗——方才做了好长的梦,醒来时还以为定是迟了,谁料到睁开眼,外头太阳还没全起来,只全身都湿透了。”
他此番起来,力气倒是回来了,又探头去寻那墙角的滴漏,问道:“什么时辰了?我可是来得及点卯?”
季清菱见他此时十分有精力说话的样子,也不去拦着,只伸手去摸了摸那额头——果然温温的,半点不热手了,口中便搭道:“才过了寅时,若是一心去点卯,想是来得及的。”
又问道:“五哥做了什么梦?”
顾延章一时竟然没察觉出来这动作有什么不对劲,只答道:“梦到我得了大病,你急得不行,一直围着我打转,我想醒来又醒不来,其实在做梦,梦里头居然又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只说完这话,也觉得好似有哪一处不对,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季清菱,口中喃喃道:“清菱……我不是当真病了罢?”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五哥,前日还说你,当真莫要逼着自己,平日里无事,一病起来当真要吓死人——你睡了足一天两夜,哪里能不累……”
又问道:“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再转头叫秋月。
秋月过了一会才进来,见得顾延章坐在床上,一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忙问道:“官人这是烧退了?”
又问季清菱道:“夫人,可是要去张奉药过来?”
季清菱点了点头,又道:“再请厨下帮着煮个粥过来罢。”
秋月连忙领命去了,出得门,竟是走错了方向,行到半路才觉出来,忙又一路小跑往院门处走。
不多时,张奉药便带着从人来了,他这一回复又把了一回脉,另开了一帖药,对着顾延章道:“勾院身体已是没什么大碍,再调养几日便好了——并不是什么疫情,只寻常邪风入体罢了——这一阵子莫要劳心劳力,待得养好了再说。”
顾延章连忙道谢,复又问道:“我这病来得也怪,又急又险,却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
那张奉药便道:“实是操心太过,其实病疾原本就积下了,总有不防备的时候,松懈下来,难免邪风入体——其实也是好事,此时引出来,疾发得浅,养上几日变好了,好过一直攒着,压得厉害了,突然发得出来,便要像陈节度那般拖得许久还未能康复。”
又拿病理来说了半日。
顾延章郑重道了一回谢,等到将人送走了,自喝了白粥,又吃了药,缠着季清菱要去洗澡。
季清菱哪里敢同意,道:“五哥,你莫要闹,张奉药已是说得清楚,这一回是邪风入体,你才好便急着去洗澡,若是不小心着了凉,这两日的药都白喝了,我这几日的心也白费了……”
又哄他道:“我让人打了水来,给你自家擦身好不好?”
这两个多月以来,顾延章一直连轴转,可谓半分松懈也没有,最近几日,全然是靠着强撑在做事,虽说在旁人看来,依旧是条理分明,半点不出纰漏,可整个人的状态已是当真已是到了极限。
对他来说,其实做事倒不是多辛苦,十分能应付得过来,最大的问题却是出在情绪上——他时时不是见得伤营之中的伤患,便是出去抚恤阵亡荣烈之士的家属,或是在外头情理战阵,一日十二个时辰,做事的时候对着这些,回到驿站之中,还是想着这些,再康健的人过得久了,也要出问题。
因他身体底子好,其实外头露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当,只内里一味压着,才看得不明显,今次季清菱一来,叫他脱出身来,那从前硬扛着的情绪便再扛不住,和着病一齐爆发出来。
顾延章心志坚定,虽然一时走了岔路,可一旦醒悟过来,慢慢便自己学着调整,要从原来的心境里脱开来。他原来已是听得季清菱开导,心中有了谱,病了两天,此时醒得来,其实已经好得大半,精神更是恢复了六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