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的这几个幕僚,几乎个个都是这样的出身。
幕僚往往都是靠着主家生活,主家过得好,他们就过得好,主家权倾朝野,他们随之鸡犬升天,主家被贬被免,他们跌落尘埃。
幕僚的流动大多都是靠着主家举荐,便似顾延章的幕僚,不是清鸣、良山的同窗,便是柳伯山、陈灏等人荐过来的旧人,而跟着他的人,几乎不到两年,便全数得了官身,说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如果顾延章出了什么事,他将身旁的幕僚举荐出去,朝中许多官员都会抢着要,不说旁的,只要跟着他一二年,出得外头,就算不独当一面,也能得大用。
可跟着吴益却不同,他是老臣,却是多半时日在京城的朝臣,外放时间少,做事的时候也少。
吴益是御史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扒人的皮,这些人跟他跟得久了,旁的学不到,扒人祖宗是学了个十成十。
可一朝之中的御史又能有几个?诸人各自有自己的班底,有自己用得趁手的人,弹劾朝臣这种事情,一个操作不好,便要出问题,谁人敢轻易用别人的举荐?
这些幕僚跟了吴益,就算将来侥幸换了主家,道一开始就走偏了,也一般争不赢旁人,几乎已经绝了后路。他们哪怕原本不知晓,这样多年之后,却早已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清楚,至少比起吴益更清楚。
是以当吴益被那交趾细作捅成重伤,当交趾围城,城中人人都在传说这是“吴知州”的禁绝互市,演武边境的“功劳”时,他们全数都慌了。
如果吴益倒了,他们将来也是一个“死”字。
保的是自己的利益,不消任何人吩咐,众人便自己动作起来。
吴益的罪名是脱不掉的。
确实是他下令禁绝互市,也是他强令演兵边境,更是他挑衅两国边事,从前在邕州城中,他的名声也几乎是差到了极点。一旦回到京城,会是什么下场,便是拿脚趾想,也知道定然落不了好。
这种事情,不独便是吴益自己知道,幕僚们更是知道。
交趾犯边,钦州、廉州被屠,邕州被围,数十万人受难,这样的罪,如果当真给吴益一个人扛了,那他将来再无翻身之日。
可若是有人帮着扛呢?
能够同吴益一起扛罪,引开火力的,无论从品级,还是从资历,只有一个陈灏。
虽然陈灏卧病,可他手下的人却一直在干活。
只要干活,就不可能挑不出毛病,只要挑出了毛病,便能把事情把陈灏头上推。
是以哪怕平叛军上下已是做到了极致,众幕僚寻了许久,最终还是寻出来了一条错处。
那便是吉、抚州二州的乱民。
顾延章、张定崖二人带兵远赴广源州,最终劝降成功,梁炯被手下乱刀剁成碎肉,军师徐茂下落不明,其余人尽皆束手就擒。
这些人连同兵卒并家属在内,足有数千,全数都由平叛军看押着,等待朝中旨意下来,便要押解回京。
可朝中旨意还未来得及送达,交趾已是围了邕州,这所谓的押解回京,自然也就无限期地耽搁了下来。
邕州守城守到后来,几乎算得上山穷水尽,便是城中年愈六旬的老人,都帮着拆屋拆梁,好几回交贼已是上了城墙,近乎破城,被守城兵将拼死打退,城中死伤惨重,兵力无以为继。
在这样的情形下,由顾延章提议,经平叛军中诸副将同意,又有邕州通判李伯简点头,邕州城中释放了原本吉、抚二州的乱民,将其编入守城军中,充作兵力,并许诺只要立了功,将按功给赏——纵然不能免了从前的反叛之罪,可无论财帛也好、田地也好,都会向朝中申奏。
——擅自释放罪囚,这是重罪!
无论邕州城究竟守不守得住,这罪名,提议的顾延章要占一小半,附和的平叛军副将同邕州通判李伯简也要占一小半,另有一小半,只要运作得当,全数都能推到陈灏头上。
只是这却远远不够。
这等罪名,放在寻常,已经能够掀起巨大的波澜,叫朝中吵成一锅粥,可在顾延章等人立下大功的此时,先不论枢密院、政事堂会如何对待,只要天子来一句功过相抵,便能轻轻巧巧叫他们躲过去。
就在众人焦急异常的时候,终于有人从伤营的吉州伤兵口中,得知了在广源州中顾延章认出徐茂乃是赣州人的事情。
紧接着,又有人从邕州州衙的胥吏口中得知了交趾俘虏供出两个晋人叛徒的事情。
徐茂在交趾营中并不低调,许多人都见过这一个行事疏阔大方,舍得掏钱,爱同人吃肉喝酒的晋人,两相一对应,城中许多吉、抚二州的乱民都认出来了那一个交趾营中的徐茂,正是自己营中从前与梁炯称兄道弟的徐军师。
这一桩,已是足够叫幕僚们惊喜。
吉州、抚州两州叛乱,也许还不能怪到陈灏头上,可硬生生放跑了乱军中的“军师”,虽然这军师也不过是个胡乱称号而已,可他去得交趾营中,便能将许多事情往其人头上推。
众人的惊喜还未消下,赣州的来人,更是让他们仿佛得了天上砸下来的金子一般。
——这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老天送的顶包的!
只要把水搅浑了,纵然不能叫自己主家脱罪,总归能叫死的不是他一个,一处罪,一个人扛,同一处罪,许多人扛,最后的结果如何能一样?
这一回,并不需要吴益的指点,幕僚们已是把后头的推锅折子想了出来。
如果不是顾延章在赣州办案不利,如何会走了徐茂,如果不是徐茂,吉州、抚州未必会有乱,交趾未必能犯边——便是犯边,也未必能像如今这般,造成这样惨重的损失!
顾延章、张定崖难逃其责!
陈灏作为平叛军的主帅,一般难逃其责!
也许这般说法略牵强了些,却也不无道理,只要在朝中闹上一回——凭着眼下杨党同范党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何愁范尧臣不跳出来帮着自己主家?
第592章 疫情
且不说这一处吴益同从众幕僚处得了陈灏、顾延章一干人等的错处,正摩拳擦掌,预备趁着他尚在邕州养病的日子,好好挖掘整理,从中寻出自己的一条生路来,而另一处,邕州州衙的正堂之中,李伯简却是正陪着天使往宴息处而去。
他走在前头。与天使并肩而行的,则是堪堪取代了吴益,成为邕州知州的陈灏。
陈灏虽然已是近乎康复,到底从前只是广西经略,只统管军务,无论再如何关心,其余事务均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以对邕州城中的相应事体,并不十分了解。
介绍了一番交趾退兵之后两国边境的情形,陈灏便指了指前头带路的李伯简,道:“伯简,你且同许都知说一说城中而今的情形。”
纵然来的是宦官,李伯简依旧不敢怠慢。
本朝天子一惯爱用内侍,今上尤甚,此人身奉皇命,是为天使,听得刚刚陈灏的口吻,其人在邕州并不是打个转就走的,而是要在此“体察民情,知悉军务”。
李伯简不是吴益,没有对方的资历与底气,更是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将来这一位“许都知”在进呈天子的密折里头随意胡写,自己这些时日辛苦得来的成果,说不得便要大打折扣。
比起朝夕相处的内侍,自己一个一年都未必能面圣一次的外臣,说话分量孰轻孰重,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他连忙向对方一一解释着城中的情况。
摆席的地方距离正堂并不远,走到地方了,李伯简也才将将说了一小半而已。
——他介绍了这一路,话语全数是围绕州衙为战后的邕州城做了什么,表明虽然州城当中依旧存在些许问题,可州衙上下,都在认真解决,请天子莫要忧心。
这一长段时间,李伯简都忙得脚不沾地。
邕州州衙里头本来能用的人手便不多,这一回交趾攻城,不少官员都命丧于城墙之上,纵然交趾兵退,可留下一大摊烂事却是全数等着收拾,他下头的人根本就调度不开,今日做前日的事,明日又只能做昨日的事,州衙上下乱做一团,光是收拾首尾已是分身乏术,又如何有空闲来做文字功夫。
天使来得匆忙,他是从病营中直接过来的,只在路上脑子里头过了一遍,此时将邕州城中情形断续说来,只能是一时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实在有些七零八落。
所幸李伯简到底是一直在做事,即便口才平平,反应也并不出挑,还是能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一行人进得堂中,里头已是摆了两排席面,一排不过摆了七菜一汤,虽有酒饮,也只是一小坛子而已。
陈灏解释道:“实是有些怠慢,只如今邕州城中样样匮乏……”
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天使已是正色道:“节度何出此言,邕州上下万民待哺,粮米难以为继,便是天子亲至,也不会觉得这一席简薄!”
一时众人按位而坐,陈灏起身祝酒,一番礼仪之后,诸人开始说起话来。
那天使却是趁着这个空隙,转头看向李伯简,复又问道:“天子听得奏报,只说邕州城内疫情甚重,我今日入城,也见得城门处许进不许出,却不晓得此时情况如何了?”
李伯简手中执箸,右手还未来得及伸出去,便顿在了半途之中。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疫情得以控制,邕州城门哪里会要许进不许出?
自从半月前开始,城中的疫情便是一日重过一日,医药不足,人力不足,邕州城外设了八个病营,几乎日日都从中传出许多坏消息来,城中厢兵早不够用,到得后头,他只能同陈灏借用了平叛军中兵卒守在营外,见得有人逃逸,便要捉回去。
光是病营之中,每日都要抬出数以百计的尸首,再加上邕州城中的那些个,此时一城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李伯简是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的。
朝中对疫情治理自有章法所在,只要照章行事,哪怕管束不住,也最多被人参一本办事不利,其余并不会有多大麻烦。
如果疫情这样好控管,那便不是“疫”了!他不过是一个广南西路的大州通判,便是京畿之地的府尹、知州、通判遇到了“疫”字,也不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比起那些州县,邕州缺人少物,更为棘手。
可听得天使如是说,他却是打心底里发起虚来。
——他确实没有全然照章行事,还偷工减料了不少,虽然是不得已,可一旦奏上朝中,谁又会去管你的不得已?
然则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人能够能十成十的照章行事。
朝中的章程当中,对疫病营从上到下,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从房舍的大小、病人的饮食、起居安排,照管的人力等等,都写得十分清楚。
这些要求,眼下的邕州城一样都做不到,不说旁的,去哪里抽得出那样多人来照管病患?
城中疫情闹得越凶,他就越要抽调更多的人手去管这一摊子事情,一个萝卜一个坑,按倒葫芦起了瓢,顾了甲处,便顾不上乙处,可比起城中其余事情,农桑、刑狱、救济,很难说疫情是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桩,他不过是一个人,如何能色色都管得周全?
此时看着对面那一个身着宦官服色的天使,李伯简脑子里头卡了一下,好一会儿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回答。
肯定是要实话说的,可怎么说,才能叫对方认为不是自己办事不利,而是城中的疫情太重,便是换了朝中哪一位相公、大参来,也一般应付不了?
他犹豫了一下,把疫情说了,复又往回找补道:“邕州城中十余万人,光是城外的疫病营中就有数千之多,又兼被交趾围了四十余日,实是百废待兴,处处都缺人缺物,州衙上下已是竭尽全力,只是这般形势,实在是人力不逮。”
那天使叹道:“听说从前吴知州身负重伤,全由李通判一人应付州务,确是不容易!幸而如今陈节度已是走马上任,又有顾勾院……顾宣抚协理,想来当是会轻松许多。”
一面说,一面转头同陈灏寒暄了两句,复才又对着坐在右边席面上的官员道:“经年未见,未料得今次又在此遇得勾院。”
李伯简循着对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见那头一个坐着的却是顾延章。
而明明是天使的坐姿未变,表情也未变,连声音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莫名的,他竟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极热切的火光来。
第593章 无策
一场接风宴吃下来,李伯简如坐针毡。
他虽然做官的时间并不算短,可一直都在外头打转,几乎全在南边,从未遇过什么大事,自然没有什么同内侍打交道的经验。
上座这一名天使唤做许继宗,年前才累功迁了入内小底都知、洛苑副使,今次是受天命签书广南西路经略司事。
此人身负巡按探查之职,几乎整个席面上,都在问着有关邕州战后重建的各色各样问题,除却小半是冲着陈、顾二人去的,其余都是朝着自己来。
一个多时辰下来,李伯简连饭都没能吃几口,已是被问得后背都是冷汗。
天使问得细,问得全,许多话明显是得了天子授意,可自己几乎连勉强敷衍过去都很难做到。
面对面问答同俱折上奏不一样,后者还能笔削春秋,想办法遮掩错处,扬长避短,前者只能硬答,连回避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这一位许都知只是来邕州打个转,仅仅待上数日,他或许能想想办法应付过去,可此人是预备要待上一年两年的,若是自己说了谎,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将来叫其看穿了,奏到天子面前,就不是好办的了。
李伯简到底根基浅,也没经过大事,一席吃完,全身腰酸腿软,待得无人看见,几乎是扶着墙回的后衙。
他一进书房,便把门下几个幕僚叫了过来,把今日自己在席间的表现说了一回,又问诸人意见。
肯跟着李伯简这个明显前程无亮的官员来邕州这个蛮荒之地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出挑的人才,众人在一处聚头商议了半日,全没得出个统一的建议,只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起话来。
“通判……”一名幕僚小声道,“小人听说内侍多好财帛,不若找个机会悄悄送些仪礼与那许都知,看他是个什么反应,若是收了,再看他是个什么行事——只要能开个确数出来,咬牙凑了送金送银将此人应付过去,也是干脆……”
这人话还未说完,另有一名幕僚就一下子打断了他,道:“你莫要胡来,内侍各有性情,若是遇上肯收的还罢了,若是遇上那等嫉恶如仇的,怕不是本来没有大事,都要给你闹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