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他手头倒是有十来个陈灏分派过来的上科进士,只全是头一回得官,一来甚事不知,许继宗也不敢把事情交代下去就不管,生怕被人捅了篓子,收拾不过来;二来众人都是正经官身,也不太听他一个宦官吩咐,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这日一早,还未到得点卯的时辰,许继宗已是到了衙门,本要理一理白日间要做的事情,却未料得才进得公厅,还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便见得一个差役匆匆进得门来,禀道:“许都知,顾勾院在偏堂里头,问您这一处可是有暇,请您过去议事。”
  许继宗好容易逮到这人,哪里肯放,也不要人催,更不拿架子,屁股还未坐热,便甩了那差役,自家带头往偏堂而去。
  他才进得偏堂外门,走在檐下,距离大门处还有一二丈远,已是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声音一片,嘈嘈杂杂,其中有夹着邕州口音的官话,也有江南两路、河北一路、川蜀一处的口音,各人争着说话。
  透着薄纱窗,一个带着川蜀味的声音传了出来。
  “勾院莫不是拿我等来开玩笑罢?莫说这邕州城中十余万人,再有城外二十余个乡县,就算遭了交贼,想来合在一处,少说也有一二万人,这般数目,便是往年抄录丁口,一个州中上下全数人都拢在一起,从头忙到脚,至少也要全力花上二三个月功夫,才能将人给点清,此时凭着我们这几丁人,又有几百兵卒,想要做那抄剳之事,是在说笑罢?”
  许继宗听到这话,便不着急进门,只在外头站住了脚,想看顾延章如何回答。
  说话的这人他有印象,是个四十余岁的泸州人,唤作郭建,据说少时曾四处游学,见识并不算少,还曾经做过一任县令的幕僚,是这一拨南下的新士子里头少数得用的,提的问题也直中要害。
  许继宗虽然没有见识过抄录丁口,也不晓得衙门是如何重造丁产簿,可这一阵子在邕州城中忙着抚民济民,早非吴下阿蒙,心中算一算,若是当真要把邕州城中、城外十余万百姓人清点一便,果真没个三两个月,并无可能。
  可州衙里头清点人口全是为了抚济难民,若是要等个三两个月,就算把人数、情况一一清点出来了,届时缺米缺粮的贫乏不能自存者,早都成骨头了,就算拿了粮食还不如烧给他们地下吃。
  果然郭建话才落音,另有一人跟着叫道:“勾院,我们统共就这一点子人,这一份行事体例里头总计一百余条,若是要条条都做到,少说一处乡县要派一百人,不然如何打点?看您给这抄劄章程,还要按着‘赈粜、赈贷、赈济’三个等次来抚济,还要‘抄劄姓名,审核给历,直记口食’,您可是晓得,光是归统情况都统不过来,这几丁人,哪里有余力去做那些?”
  一时人人附和起来,都说人手不够用。
  许继宗也有些担心起来。
  他从前去赣州的时候,顾延章件件事情都已是打点好了,他看的便是秩序井然的流民营,井井有条的修渠篷,干干净净的邕州城。
  此时回头去想,赣州虽然艰难,毕竟人手是够的,粮米也不缺,还能问城中百姓筹银筹粮,可这邕州城里头却是全然不同。
  邕州城才退了交趾,州城虽然无恙,可被围了四十余日,早已粮米俱无。州官、胥吏已有半数丧生于战场之上,城中人饿到吃树皮草根,连地上的污水浊水也顾不得脏,捏着鼻子也要喝下去。
  这般缺人缺粮,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是做饭的人也没有,米也没有,如何能填饱肚子?
  再兼邕州城中这许多日子,不仅逃入了许多辖下乡县的难民、流民,又逃走了许多人,从前的丁产簿早已不能用,五等簿更是一个笑话,想要按着来抚济,极有可能粮米发下去了,却是不知道入了谁的口袋。
  届时该得济的没得到,不该得济的却是吃得肚皮浑圆,实在并非什么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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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9章 挤兑
  想要抚民、济民,此时最要紧便是先将何人需要救助,又需要何等救助给搞清楚,这一桩前提,许继宗又怎会不懂。
  只是他在外头跑了这小半月,真正做起事来,才知道其中艰辛。
  抚济百姓不能漫撒,本来州中粮米、银钱便是十分亏空,即便有余,这一桩事是救急救穷,绝不救富,若是人人都靠着州中救济混日子,一来这是救命的粮米,经不起这般花,二来这一处有人空吃了,那一处便多一个人挨饿死。
  许继宗原本是在州城里头辟了粥棚,一日两回施粥,又严令下头县乡里头跟着一并施粥,又要安排住处出来给鳏寡孤独,无家无依之人。
  这两项大事听起来简单,做起来简直是要了人的命。
  州城里头施粥,回回粮米都是不够的,总有人领了一回,再领第二回 ,好几次粥棚处都起了乱,棚子直接被掀翻了去,便是百余名兵卒守着,都护不住人去抢食。
  而下头县乡则更是麻烦,县衙里头日日都来唱一轮穷,说起库中无粮无银——确实也是没有说谎,许继宗只得叫下头报了数目下来,给他们拨粮米。
  只是乡县报了数,他也照着拨下去了,却是不知道那粮米究竟有无给堆人,只知道四处都出乱子,这里饿死人,那里饿死人,明明交趾兵已是退了,可因失了壮丁劳力,家中只剩老弱孤寡的,比比皆是,惨声一片。
  他也想把下头百姓情形给分开了,才好对症下药,可而今哪一处都缺人手,实在腾不出功夫去弄,户籍、丁亩早已乱作一团,根本没有参考的价值,又如何针对?
  便好似想要盖房子,地基都没有打好,难道能去将那楼阁盖在半空之中?
  许继宗还在想着,却听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等且不用着紧旁的事情,我自会分派,只按着我的分派行事,至于其中有何用意,并不消操心。”
  ——正是许久未能碰面的顾延章。
  许继宗听得此话,心中顿时暗叫不好。
  果然顾延章话刚落音,里头便轰然嘈杂起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叫道:“勾院,我等也是朝廷命官,俱在州衙当差,虽说您这一处乃是上官,然则如此行事,是否有失妥当?”
  那人叫完,堂中众人七嘴八舌地也跟着附和起来。
  有人跟着叫道:“好叫勾院知晓,我等乃是进士出身,却不是全无头脑的胥吏,您这般行事,是把我等当做那等愚民处置!实在好没道理!”
  许继宗在外头听得大皱起眉。
  这一批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全是在流内铨中候了两年官的新进,只是磨了这样久,却没有将众人的棱角磨平——究竟性子稍微软和点的,早老老实实接了朝中给的差事,叫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了。
  这些直等到天子强令,不能推脱了,才不情不愿来到广南的,又是实打实的进士,全是骨头里头自以为是的。
  他前半个月实在是吃了不少堂中人的苦,分派下去的事情,不是被推脱,便是虽被接了下来,不多久就又给打个折扣扔回来,不是说这样不好做,便是说那样不好做,桩桩都能找到行不通的借口。
  这些官员不亏是进士出身,口才是一等一的,尤其那郭建,总能挑着想做的去做,不想做的,他就能说出一二三四的道理来,仿佛他才是那一个说话算数的一般。
  许继宗到底只是个宦官,实在底气不足,已是被明里暗里给落了许多回面子,不晓得在心中骂了多少回,怨不得同批得进士,顾延章、郑时修等人已是做到如此位置,这些吵闹不休的,却才得了邕州里头的幕僚官而已,这不是命,却是活该!
  此时见得众人不仅在自己面前闹,又在顾延章面前闹,他一时竟不晓得是该看戏,还是该生气。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打算帮一把,正要迈步进去,却听得里头顾延章道:“我等乃是同科出身,资历并无不同,只是延章得官早些,有些经验而已,若是诸位想要自行其是,我也没甚好拦的,只要自明日起,五日之中将所管辖地贫乏老弱之人一一统计在册,报与上来,再行分项,我便再无二话。”
  听得这话,许继宗立时就把自己的脚给收了回来。
  这等抄劄之事,没个两三个月,是不可能出得结果的,顾延章提出这样的要求,并无做到的可能,里头人必当大闹,自己还是不要此时进去蹚这摊子浑水算了。
  果然,堂中喧闹声更甚,先前说话的人便大声叫道:“勾院既说与我等是同科,何苦要给出这等不可能的事情来做!五日之中,要将从前一个月也不能做好的差事做出来,这岂不是强人所难?!”
  此人话一说完,附和声、吵闹声此起彼伏,便是一直较为沉稳的郭建,也忍不住用那一口川音插道:“勾院若是有什么事情差遣,不若细细嘱咐一回,我等皆是奉了天子之命来邕州当差,只有想做好,没有不想做的!因是进士出身,自有分辨之能,若是勾院交代的对,自当竭尽全力,将差事做好,还请莫要行此令,着实看着有些不像,若是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勾院心胸微瑕,特来为难我等……”
  许继宗立在外头,只听得顾延章声音和缓地道:“并非为难,而今不论邕州城中也好,辖下所属县乡也罢,处处都有饿殍流民,只要拖得一天,便有百姓饿得一天,所有事宜,自是要办得越快越好,抄劄做得慢,后头便只能跟得慢,为百姓计,我特定了五日,并不为过。”
  又道:“都是同朝为官,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话,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了,本官既是说了五日,便是自有办法叫州中在五日里头做到此事,才会这般要求,若是诸位按着自己的法子,也能五日之中,将这二十余县乡、城中一十三个坊街中百姓的姓名、人丁给全数统计妥当,我只会将人力同等分开,大家各行其是,并不会阻拦。”
 
 
第600章 应承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应。
  许继宗站在偏堂外头,也是听得惊疑不定。
  五日之中,将邕州辖下二十余处县乡、城中一十三个坊街中百姓的姓名、人丁全数统计清楚,这在众人看来,实在同天方夜谭并无甚差别。
  ——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是五日,不是五十日,便是逐层将差令下发下去各县、各乡、各里、各保少说都要三日功夫,还要叫他们一一去抄劄,又要抽出人手去复核,等到材料汇集上来,灵药重新统计、筛选、除错,即便是长着翅膀,也不可能飞得这样快。
  堂中众人都被这夸下的海口给镇住了,过了好一会,那郭建才开口道:“勾院不必出此惊人之语,将来若是做不到……”
  顾延章开口接道:“若是本官做不到,自是有害百姓,当不得如此大任,届时定会自请除官,诸位可以当做监察。”
  一时诸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数安静下来,只恍恍惚惚地互相对视着。
  许继宗不在堂中,自然看不到里头众人那惊惧的眼神。
  郭建在县衙之中当过差,见识过县官、州官,也见识过朝中其余官员,自以为自己也算是有些场面的,却从未想过居然遇得会有一个朝官如此说话。
  他咽了咽口水,望着对面神色平静的顾延章,竟是有些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
  难道是自己领着这些个新官,把一个朝官给逼疯了?
  不当如是啊!
  这顾延章,从前据说在赣州抚流民卓有功劳,此次在邕州协理后勤转运也好,逼退交趾兵也罢,都据说十分得力,怎么会发下如此蠢言蠢语?
  五日之中抄劄完毕,是绝不可能的!换谁来都做不到!
  便是黄相公、范大参,历朝历代以治政出名的良臣到了,也最多能将两个月压成一个月而已。
  这顾勾院的目的,莫不是为了哄着自己同众人听他的话,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事,等到日子久了,将大家一一分开,不得凑在一处,便难以拧成一团,只成了一团散沙,便再无反抗之力呢?
  左右到得那个时候,这一位顾勾院只要随意找些理由,不是说下头人配合不当,便是说自己这一干人等出力不多,立时就能把责任推脱出去,辞官是肯定不会辞的,说不得,还要拿准了自己这些新上任的幕僚官不敢出去大肆宣扬,只好忍气吞声。
  可惜了,顾勾院,若是你当真这般想,这一笔账就算错了!
  郭建心中极快地转着念头。
  不能由他牵着头走!
  自家才干并不输于任何人,只是家中少财少物,甲次又在末等,才是不好运作,若是叫自己得官早,定是早早就出了头,何必落到今日地步。
  同行的十余人,个个比不得自己之十一,如果给一个机会,叫自家在陈节度面前冒了头,将来跟着他,便不用再落在邕州这等苦穷之地。
  许继宗不过一个宦官,差遣又是在广南,邕州一日不定,他便一日不能回京,在天子面前影响有限,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勾院而已,哪怕这回立下大功,他的资历太浅,年纪太轻,得官时日又太短,也不能做多少用,只有一个陈灏,只要对方愿意,便能在回朝之后,将自家请调出去。
  只可惜一来邕州,他便同众人一齐被分派到了外头,没有在陈灏面前有过表现的机会。
  若是老老实实待在许、顾手下干活,便是干出花来,也不过官升个一级两级,还是会在广南打转,将来想要出去,实在艰难。
  只有从他们手里头跳出去,做得出一番大事,才能叫陈灏注意到自己。
  郭建是这般想的,他也是这般做的。
  在许继宗手下当差的这一阵子以来,他有意识地联合同批南下的新官们同进同退,又着力施展自身所长,一面叫这姓许的宦官晓得自己确实有能耐,一面又叫他知晓,这能耐要比他一个宦官要厉害多了。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有许多旁人看在眼中,想压也压不住,许继宗去区区一个宦官,又怎么可能掌得住自家这样的人物,迟早还是要交回陈灏手中。
  他手中还有些钱物,虽然不能运作出一个好差遣,可要好好疏通一下陈灏手下的幕僚、门客却是够的,届时双管齐下,陈灏身边有人说话,下头人个个都晓得自己有本事,自然就能凑到对方面前。
  只是不想眼下竟是换得顾延章回来管事。
  不过也好。
  有了顾延章做对比,到时候别人自会知晓,原来这样一个传扬得如此厉害的官员,才干也不过如此,自己并不比他差,倒也是一桩极有用的出头法子。
  ——一般都是进士,自家跟着亲民官做过事,也跟着治过州县,并不必顾延章差多少,眼下机会就在眼前,不抓住了,实在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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