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口音,怕不是南边来的?”
“像是个岭南腔,舌头都不卷的,鼻子也不透气。”
“怕不是个新人罢!”
“新人手气旺,头两天从来都是赚的,跟着他罢!”
原来赌场里头素来有个说法,便是头回入场的,不知为何,总有那一两日的庇佑,逢赌必赢,等过了那两日,由新人变为老人,那庇佑便不会再灵,多半还会十赌九输,将前两日赢的又吐了回去,还要输了一大笔银钱。
此人又是年轻仔,又是新手,在此处足足赌了三四个时辰,直到天边大亮了,果然赌十回胜七八回,赢得面前俱是木牌筹码,桌旁大半人跟他赚了不少,人人眉开眼笑。
那侏儒也不放在心上,另有那跑堂的,亦是面上半点也不为难,只见得差不多了,上前笑道:“天亮了,按着往日规矩,大伙都散了罢,晚上再来。”
一时众人个个依依不舍,这个道:“不妨再延一个时辰罢!”
那个道:“趁着如今好旺的手气,此时一断,晚上未必还能再接得上!”
第734章 玉佩
那侏儒却是将手上木盅往桌上一放,拿着尖尖的嗓音笑道:“咱们这一处日日都是这个时辰闭门,大伙莫急,回去睡得一觉,晚间再来,托这位小公子的福气,怕是一时半时运气也断不了,只是若继续留着,等到巡铺来来去去的上了眼,大伙都没得跑。”
那许多人也不过口中说说而已,很快把木牌兑了银钱。
赌场中人多少也讲究个吉利,他们托那黑脸少年的福,赢了这许多银钱,有人便提议道:“咱们不妨一处拿了银钱凑一桌,请这小兄弟吃席罢!若无他这手气,未必昨晚便能这样多!”
听得要往外掏钱,早有人脚下抹油,飞一般溜了,却依旧有七八人留了下来,果然一人丢一点子银钱,拢共凑了一小碟子银子、铜钱,那出头的人便出面,本要去邀那少年郎,怕吓了他,知道是姓桑的带过来的,便去问那桑大哥。
那少年郎倒也爽快,他赢了一晚上,熬了一个通宵,仗着年纪轻,兴奋不已,半点也不困,正是鸡血上头的时候,听得要一处喝酒吃饭,激动得脸都红了,口中道:“赢钱倒是其次,今日头一回进得这地方,不晓得居然如此刺激,只当平生快意事,无一样比得上!众位陪小弟这一场,如同一并并肩作战,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咱们便是同袍!哪里要得你们请!我请诸位去仁和酒楼吃一顿菊花秋蟹宴!”
仁和酒楼本就是极奢贵的酒楼,那“菊花秋蟹宴”更是出自楼中冯大厨,一桌没有七八十贯钱,压根置办不下来,众人凑了许久,也不过凑了两三贯,本想着左近寻个差不离的店吃一顿也就罢了,哪里料到这一位如此阔绰大方,一时人人都惊了。
那少年郎口中没把门,旁边那老头拦之不及,却不见那“桑大哥”眼睛闪了闪,落后了一拍,才跟着去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桑大哥这般言语,以为我是那等小气之人吗!”
那少年十分生气,也不要旁人插手,亲自从一旁拖过一张木凳,气鼓鼓地站得上去,把屋中人数了一遍,复才跳得下来,手一挥,叫道:“承蒙诸位哥哥不嫌弃,大家总共八人,若是少得一个,便是不给我孙某面子!”
他话虽然说得文绉绉的,气势倒是十分豪爽,诸人听着,越发觉得沾了光,一群人一窝蜂跟着往外涌去。
徐良落在后头,犹豫了一下,却被身边人一拽,道:“大员外发什么愣,这样的好事,怎的不去?!”
他赌了一晚上,瘾略消了下去,心中倒是念起家里人来,道:“我老娘还病着,我昨晚本是出来给她请大夫的,本想过来打个转便走,谁晓得竟是迟了这样久,我得走了,你们去吃罢!”
赌场里头从来没有什么父母兄妹,莫说亲娘生病这样的小事,如若赌瘾上了头,就是亲爹死了要去捧灵,也是顾不上的,听得他这般说,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却是也不肯叫他先走,只道:“时辰这样早,你去哪一处请什么大夫?倒不如先去吃一顿,肚子里头填了东西,出得那仁和酒楼,说不得医馆还未开门哩。”
然则这话却叫那黑脸少年郎听到耳中,他停了步,转头问徐良道:“您那老娘却是什么病痛,我这一处打南边来,家里虽说行商,却有几个偏方,说不得能帮得上什么忙。”
徐良虽也不觉得当真有用,却不好驳了对方的好意,便道:“原是多年的心疾并头风,一犯病便痛得在床上打滚,昨日痛得不行……”
他说到此处,倒是有些愧疚起来。
亲娘痛得在床上打滚,做儿子的把老娘嫁妆拿出去当了银两请大夫,请来请去,竟是请进赌场来了。
那少年郎拍手道:“我家当真有个治心疾的方子,医好过不少人,虽不晓得有无用,一会我回去抄了,叫你拿去给捡了药试试,若是应验最好,便是不应验,左右也不过半吊钱。”
徐良大喜,心中一盘算,自家是去给老娘寻药方的,今日这一场赌,倒是来赌对了,横竖此时天边才亮,没几个医馆开门这样早的,去门口候着,倒不如跟着去吃这一桌席,也算是给这一位一个面子,心中顿时半点不再愧疚,笑道:“实在多谢小兄弟,这样好的事情,为着家母,我便也不再推辞,这便跟着去一趟仁和酒楼凑个热闹罢!”
一时众人一齐往外走去,出到蔡河边上,寻了条船,在河里穿来穿去,到得仁和酒楼左近停了下来,一行人复又走了几步路,到得地头。
仁和酒楼乃是京城里头极有名的正店,酒菜样样贵得吓死人,一群人里头除却徐良,个个都是头一回来,免不得有些束手束脚的。
徐良却是昂首挺胸,与那少年郎并肩而行,左边指点这个,右边指点那个,听得对方在此处不过住了几日,便同他将酒楼里头哪个厨子擅长做什么菜一一数来,又说什么季节此处上的什么糕点,什么时候此处的时令菜最为好吃,简直是如数家珍,听得一旁接引的小二都不由得侧目,笑道:“这位客官着实厉害,倒叫小的白白空了这一张嘴,实在无用了!”
那姓孙的黑脸少年包了一个厢房,众人坐得进去,一时上了酒菜,果然一桌子珍馐佳肴,又有琼浆玉露,先头众人还放不开,等到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哪里还管得住旁的,均是吃得人人红光满面,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桌面上一片狼藉。
众人你敬那少年一杯,我敬那少年一杯,口中俱是恭维。
那孙家少年果然是个年纪轻的,并不经事,不会挡酒,更没有什么酒量,很快吃得醉醺醺的。
他不擅吃酒,不过盏茶功夫,已是满脸通红,一副酒醉人的样子,似乎热得不行,把手往脖子处的衣襟扯了扯,想要透一口气。
徐良家中从前不曾落魄时,这仁和酒楼哪里当一回事,后来家道中落,许久不曾过来,此时坐在位子上,正在唏嘘,菜虽吃了几口,酒倒是没怎么喝,倒是一桌子人里头最清醒的一个。
他心中多少还挂着家中老母,看那孙家少年被灌了许多酒,怕他喝得醉了,要忘记那一张药方,正想着如何提醒对方叫他先写出来,忽的一抬头,却见那少年一拉衣襟,忽的从里头歪歪地滑出来一方玉佩,上头用红黑线打了个小小的络子。
徐良就坐在对方旁边,将那玉佩看得清清楚楚,登时瞳孔一缩,整个人愣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将按玉佩捉住,口中叫道:“你是谁,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第735章 来历
那玉佩形制与此时常见的并不相同,乃是和田羊脂白玉所做,正正一个圆形,约莫婴儿手掌心大小,当中没有雕云纹、鱼纹,却是镂空雕了左右对称两枚圆桃,另又是左右各六朵梅花,其中桃叶、梅枝、桃果、梅花形状各异,从桃尖到梅花芯,莫不栩栩如生。
如果有眼尖的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块玉佩的桃尖颜色有些带黄绿,梅花的颜色又有些带黄,原玉虽是和田白玉,可玉质并非纯白无瑕,正因如此,便给能工巧匠顺着着玉质、颜色雕了这一块玉佩出来,化废为宝,用得十分巧妙,说不得要拿出来大夸特夸一番。
可在徐良眼中,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他伸出手去,猛然将那玉佩扯过,也顾不得上头的线还挂在姓孙的黑脸少年脖子上,已是将对方整个人都拉到了自己面前,眯着眼睛凑着那玉佩直看。
“你这厮欲要作甚!”
徐良手中才捉着那玉佩,一旁一直紧跟着那少年的老者便跳了起来,他本来在后头侍立着,此时三步两步冲上前来,连忙把徐良那一只手用力拍了下去,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要强夺他人财物不成?!”
徐良瞪大了眼睛,耳朵当中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死死盯着那一块玉佩,半日复才抬起头,对着那少年决眦道:“你从哪一处得来的玉佩!那玉佩主人何在?!”
一旁黑脸少年早有了七八分酒意,被他扯着脖子,竟也不怎的晓得挣扎,却也知道痛,一手揪着脖子后头的绳子,一脸茫然地回望着徐良,问道:“什……什么……玉……玉佩?”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望了望脖子上挂着那一方玉佩,一副喝懵了脑子的样子,大着舌头道:“你说这一块?乃是我娘自……泉州……泉州珍宝坊中买的。”
***
桑大盯着面前的那一块银子。
白银块方方正正的,怕不有一个指节那样高,寸许长宽,黑、黄色少,银色多,一看就是成色极好。
他忍不住伸手掂了掂重量,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暗忖道:这一大块银子,怕不有二三两?
桑大心头已是十分火热,只是到底在市井混迹多年,却并不好糊弄,他咽了口口水,复又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徐良,狐疑地问道:“你特打听他来做甚?”
徐良不耐烦地道:“你管我打听他来做甚,我也不要在你这一处分一杯羹,也不要讨你自蔡家铺子里头得来的抽水分润,只问你他那来历,这三两的雪花银,竟是不够吗?”
那一块银子放在从前,早已能把桑大的嘴巴撬开几百回,哪怕要往里头灌马尿,他也能笑呵呵地咽进去,赞一声“这水好不解渴!”,然则今次,他却是改了性子一般,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道:“你要从我这一处打听旁的,我也就说了,可你要打听那孙小兄弟,我得了他恩惠,却是再不肯说的一一虽说他家中有几个钱,人却不怎的经过事,若是被人哄骗了,我哪里对得住……”
桑大还要往下说,却是听得对面一声冷笑。
只听那徐良嗤道:“你都肯带着他去得蔡家铺子里头赌钱了,哪里是得了他恩惠的样子!咱们认识这许多年,你当我是从前那般傻的?这样大一块银砖子,你不要,我自找旁人问去!他来京城少说也有七八日,我撬不开你的嘴,难不成还撬不开旁人的嘴吗?”
一面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银子捞回来。
桑大连忙将银子护在怀里,呵呵笑道:“徐大官人这是贵人性急,您这一处想要问什么,但凡问了,若是不伤天害理的,我必照实答了!”
心中却少不得有些狐疑起来:这徐家早已落魄,家中又有一个得了病的老娘,常年要吃药的,另又有徐良白天黑夜地烂赌,多少银子都能造光,一门上下穷得叮当响,祖产都卖光了,怎的忽然有了这许多钱?
他这般想着,抬头便往徐良手上看了过去,果然见得对方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见了踪影。
桑大做这市井里的一块滚刀肉几十年,几乎把家家户户的情况都摸得清楚,自然知道这一方玉扳指乃是徐家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哪怕家中样样当得精光,这一样东西也是不肯动的。上回徐良在蔡家铺子输得干干净净,旁人起哄要他押那扳指,他赌性正在头上,竟是都忍住了,不想到得今日,还是当了出去。
看来这徐家当真已经山穷水尽了。
桑大眼看着徐家没落,却也知道徐良的性子,晓得这个虽然扶不上墙,可除却烂赌,平日里行事还算靠得住,不是漫天乱洒钱的,眼见他穷成这样,还肯给自己三两银子,已是暗暗猜测,对方必定所图不小,是以才肯这样行事。
正想着,忽听徐良问道:“你只告诉我,那姓孙的来历如何,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便罢。”
桑大犹豫了一下,答道:“那小子名唤孙嘉,家中乃是邕州人,去岁交趾犯边,他一门探得消息,先行带着东西躲去泉州了,在泉州住了一二年,因那一处没几个好书院,家中又想他科考,便把人打发过来京城,本是来投亲的,谁晓得到了地方,要投的亲戚人影俱无,原是南下收粮了,只有几个妇孺在家,他不好进去住着,便去仁和酒楼里头常住了下来。”
他把自己从那黑脸小公子孙嘉口中旁敲侧击探出来的话择了些能说的说了,可更细节的东西,却半点没有透露。
两人一问一答,足足说了半盏茶功夫,只听那徐良翻来覆去问那孙嘉在泉州的事情。
桑大开始还未察觉到,奇道:“你问这些做甚?”可答到后头,有一瞬间却是忽然醒悟过来,叫道,“你那一个妹妹!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嫁去的泉州?!”
第736章 分银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生生盯着徐良,问道:“你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不妨同我交代一声,不管要办什么,总不能一人便落得定罢?我也不要分你多少东西,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说了,开个价,我这本事你是看着的,认识的人也多,能叫得动的弟兄也多,你只要办事,用了我,不说旁的,省个一半的力气都不止,总好过又要拿银子去寻其余人,还不如我便宜!”
又自卖自夸了半日。
徐良皱着眉头,似乎十分纠结的模样,好半晌,终于抬头道:“今日席间你见得我去抢那孙嘉的玉佩不见?”
桑大一愣,点了点头。
徐良道:“那是我家给妹妹的陪嫁,本是传家之宝,请高僧开过光的东西,因她走得早,一并跟着埋进土里去了……”
桑大听得背后冒了几粒鸡皮疙瘩出来,惊道:“这……莫不是被掘了……”
他话刚落音,自己便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李家那般豪富,祖坟都建在伏波山上,自有人日日守着,若是发觉被盗了,早该有消息出来,哪里会这般无声无息。”说到这一处,口中顿了顿,复又道,“怕不是你认得错了,天下间许多东西样式一样,没得只有你家中有,其余人家中没有的道理,若是玉佩样式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