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打断他道:“绝不可能,我将方才已是仔细验看过,就是我家给妹妹的陪嫁,那样的玉佩,世间只有两块,一块跟着我妹妹一并藏了,另一块原来在我老娘手上,当日我那甥外孙被火烧伤了,她死活要叫人送得去泉州,只是两块并不一样,我妹妹手上那一块,当日生小儿时,听说被我那外甥女不小心磕破了一个角,就在玉佩右边一片叶子上,后来特叫人把那一块角镶了黄玉……”
原来徐家乃是马行出身,发家伊始,祖上往西域买卖马匹之时,少不得路过和田,徐良的曾祖父偶然得了一块原石,却有另一人也有心要买,说是家中做玉石生意,正遇得难处,求这一块原石救命的。
徐家曾祖父心善,想着自家拿着不过把玩而已,别人拿去救命的,更是要紧,便让得出去。
当日大晋立朝不久,不但朝中各处闹事不休,零星还有前朝余孽,边境也不甚安稳,四方夷狄趁火打劫,商线自然也忽通忽断,时常有盗匪出没,十分危险。
徐家贩卖马匹,有一回那曾祖父带队往西域去,却被盗匪劫了,要他写信给家中拿钱来赎。
徐家曾祖父写了信,谁料得送信的人也被人劫了,盗匪等了小半年,没等到半点音讯,以为无人理他,正要将那徐家曾祖父杀了,幸而命大,正正遇得当日那个收玉石的路过,那买卖玉石的身边跟着许多人,仗着人多势众,将盗匪驱散,救下了徐家曾祖一条命。
两人经过这两件事情,都觉得十分有缘分,索性异姓兄弟,对方便将当日徐家曾祖父让出的那一块原石剩下的脚料叫匠人雕出了两块玉佩,两人一人一块,作为信物,约好若是将来出得什么事情,彼此必要竭力相帮。
后来阴差阳错,竟是在回程路上,对方为救徐家曾祖性命,自家却丢了命,临死前把那一块玉佩做得信物,要把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个妹妹嫁给徐家曾祖。
为着这一桩事情,两枚玉佩便成了徐家传家宝,一直传得下来。
当日那玉石乃是脚料,无论花色也好,玉质也好,俱是与众不同,后来雕刻的工匠也不同其余人,后来镶刻黄玉的时候,在京城里头找遍了,也无人敢去接,只说玉质软硬不同,怕不小心弄坏了。
这两块玉佩,徐良小时候没少拿来玩,可谓熟之又熟,绝无可能认错。
“那怕是李家的祖坟当真被盗了……”桑大道,“怕是你要同他家府上说一声……”
“那玉佩是我妹妹陪葬的玉佩,可那玉佩的绳子,却是当日我老娘亲手做了,叫人送去泉州的……”徐良道。
桑大越听越觉得糊涂,道:“你说玉没有重的,这我信,可绳子如何没有一样的,打个络子,这事情哪家娘子不会做?”
徐良摇了摇头,道:“络子倒是容易打,可那络子上头缀了一颗珍珠,那东西看着虽然不起眼,却是灰色,锥形的,全天下一万颗珍珠里,也找不到这样一颗,因我家当日没什么东西留下来,我娘翻箱倒柜,才搜出那一颗珍珠,她手脚无力,打的络子也松,我自己封进盒子里,一眼就认出来了。”
桑大只觉得事情十分出乎自己意料,本以为徐良乃是抓到了孙嘉什么把柄,想要敲诈一笔银子出来,可听来听去,稀里糊涂不说,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事情,便道:“那是怎的回事?莫不是有人盗了你妹妹的玉,又去盗了你那甥外孙的绳子?”
他说到此处,却是想到什么似的,嘿嘿一笑,道:“不过不管其中是个什么事情,拿着这一块玉佩,去寻了你那好妹夫,怕是少说能榨出个百八十两的!”
“徐老弟!”桑大笑呵呵地道,“你瞧这样成不,你出玉佩,自家上门,我出三十个弟兄,咱们一并去堵了那李家的大门,讨他要个说法!咱们妹妹的墓被不晓得那个狗贼掏了,李家却半点没有告诉你,谁晓得而今墓里头是个什么模样!寻个吉日,得赶紧去开棺验一验,那些个陪着进土的东西丢了不怕,若是惊动了人,怕是有不好!”
他摇头叹气,一副十分忧心的模样,道:“怨不得我那婶娘日日心口疼,又是头疼,怕是女儿在下头给她托信,偏又碍于阴阳乃是两界,道不明白,道叫婶娘吃了苦头!全是李家的毛病,李程韦那厮行事如此不地道,自咱们妹子过了世,他便再不曾上门过,这也就算了,下头出了事,他也不说,也不管,这样无情无义一个人,怎的能轻易放过!”
说着“唰的”一声站起身来,十分积极地道:“徐老弟,我这便去寻人,你看李家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一窝蜂聚去他家面前,将来被他盯上了……”
徐良道:“得了银钱,我给你五十两。”
桑大哈哈笑道:“老弟当我是个傻的吗?要不你一并给我两百两,要不得了银钱,我也不要多,你八我二!要按哪一种发自算,你自家选罢!你虽是手头有玉佩,可若没有我们这一群人,你当那姓李的当真会理你,还把你当姐夫不成?”
第737章 须发
夕阳西下,随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余晖隐入山峦,宋门与大街中间的一条小径,终于全然昏暗下来。
借着夜色,一名小厮顺着小径,快步跑到了延庆观的一处角门外。
延庆观与大相国寺相距不远,然则两处却全然不一样,大相国寺人来人往,此时外头都还摆着许多摊子,闹哄哄的,延庆观却是安静许多,这一处西北口的角门又开在偏僻的小道上,更是冷冷清清的。
那小厮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得无人,复才上得前去。
他敲门的方式颇有些奇怪,并不用手,却是掏出了一枚铁环,使那铁环与木板相击,发出“笃笃”的声音,长长短短的,足足敲了有好长一会,仿佛听得里头有了动静,才隔着门轻声问道:“请问是哪一位道长?小的给主家来送帖子。”
门内没有回应。
小厮这一回不再用铁环,只用手掌拍了门三下,又道:“道长在不在的?”
门终于“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道士钻头探得出来,见了那小厮,并不说话,先往外看了一圈,不见有闲人在,方才将门轻轻开了一个口,侧身将对方让了进去。
“怎的才来?等你半日了!”
门一掩,刚把门闩上,那道士就急道,领着人往里走。
小厮满头的汗,也不辩解,大步跟着往前走。
延庆观并不大,两人很快到得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外。
两人穿过两个大汉守卫着的院门,进得小院里头,去得一处厢房外。
那道士先上前敲了敲门,叫道:“师父,有居士送帖子过来。”
里头一人道:“请他进来。”
那声音十分奇怪,沙哑中又透着几分和润,听不出年龄,好似人咳嗽了许多日,将好未好的时候。
小厮匆匆进了门,正要上前行礼,不想刚进去几步,一抬起头,便在里头见到了一个极出乎意料的人,不由得惊道:“老爷!”
只见那堂屋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圆白脸,不是李程韦是谁?
而坐在李程韦身旁的,却是陪着一个老道。
那老道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面相和善,看着一派仙风道骨,光看他外表,若说是五十岁,也有人信,若说是七十岁,也有人信。
见得小厮进来,那老道还未说话,李程韦已是第一时间皱起了眉,不悦地道:“原本交代你每隔三日往此处送一回东西,未时三刻之前便要送到,眼下都已经过了申时,你这差事怎的办的?”
小厮听得李程韦问话,十分紧张,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辩白道:“老爷,实在不是小的偷懒,昨夜得了,今日本来想着到了时辰便要出门,谁晓得舅老爷领了三四十个人过来,说有事要找您说话,府里管事的说您这一处出门办事了,那许多人便在门口守着,一处门外便有一二十人,不让出,也不让进,只说一时不见您的人,一时便不肯走……”
李程韦听得莫名其妙,道:“你胡扯些什么,舅老爷前几日才去了祥符县,哪有功夫带人来门口堵着?他有事要寻我,直接在府里等着便是……”
小厮忙叫道:“老爷,不是那一个舅老爷……是新门外那一个!”
一听是“新门”那一个舅老爷,李程韦立时便明白了,这怕是徐氏那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兄弟,一时也有些恼火,道:“那几两银子打发了便是,怎的给他在那一处闹来闹去的!”
他只抱怨了一句,想着身边到底有外人,便不再多说,转头吩咐道:“还不快些把东西给了!”
小厮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呈给了那老道,口中道:“道长,叫您久等了!”
对方随手将荷包接过,只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一个小道士匆匆跑得进来,叫道:“师父,宫中来了人,请您接旨!”
李程韦听得不对,连忙站了起来,只同对方敷衍了两句,便带着那小厮匆匆告辞了,剩下那老道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他带着两个小道童去了延庆观的正殿,那一处一个内侍,一个小黄门早立在里头,见得他进门,带头那一个面上却是露出笑来,道:“松巍道长接旨罢。”
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手中旨意念了一回。
原来这一个,便是前头济王赵颙给张太后大力推荐的,颇有几分本事的松巍子。
那松巍子不慌不忙上前接了旨,口中问道:“敢问提举,过两日老道是一早便自行在宫门外候着,还是……”
那内侍道:“宫中会着人来接,道长只管准备了东西,届时一早跟着来人进宫即可。”
松巍子应了是,将人送走之后自行回了厢房,将两个跟着的小道士打发了出去,把门关了,先将门闩插好,复才走到里间的桌子旁坐了。
桌上立着一块铜镜。
他点了蜡烛,自己抱了一盆水过来放着,将盆中的布巾湿了水,在自己下巴上揉了好一会儿,复又伸手在胡须与皮肉相接的地方,用力拉了一下。
随着他的动作,那长长的白胡须,竟是慢慢地被扯了下来。
紧接着,他用布巾湿了额头。
那一个道士髻,和着头皮的那些头发,也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他用那巾子把脸洗干净了,一盆清水变得浑浊不已,仿佛里头混着什么白灰一般。
而那镜子里头,映出一张头上冒着发渣、胡渣子的脸。
那一张脸洗去了外头涂着的东西,看着略有一点黑,许是被贴着的胡须与发套焗了许久,头顶与下巴处都有一颗一颗的小红点,怕是被热出来的。
松巍子洗干净头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交椅上。
他从怀中取出了方才那李家的小厮给他送过来的荷包,将其打开。
荷包里是一个方形的瓷瓶。
瓷瓶中装着许多粒药。
他清了清嗓子。
两个时辰前还带着些沙哑的嗓音,此时已经变了一个样,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浑厚又饱满。
第738章 要求
松巍子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来,端详了一会,复才皱着眉头和水吞了进去。
药一进肚,才过了不到一刻钟,他十分不舒服地咳了两声,那声音已是恢复了“原本”的沙哑,仿佛一个真正的老道士一般。
他对着镜子坐了小一刻钟,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胡须、头发又重新和着浆糊沾了回头上、下巴上。
做完这许多动作,松巍子复才将道袍脱了,吹熄了蜡烛,躺到了床榻上。
厢房里的窗户是关着的,此时已近中秋,月光透过纱窗照得进来,映在了床榻上。
床上的松巍子入睡得很艰难,好容易睡着了,却又睡得非常不安稳,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般,全身都冒汗。
他很快被热醒,只觉得全身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正在冒着热气,只好将里衣、里裤都脱了,取了布巾擦汗。
衬着月光,他一双腿露了出来,白倒是白,只是上头全是斑斑点点,是被蚊虫咬了之后,反复抓破了皮,留下来的疤痕。
除却这些,就在他右边的膝盖上,还有一处半手掌大的黑块……
***
大清早的,李程韦被拦在了家门外。
他一脸的惊讶,对着不远处的那一个人叫道:“大郎,你这是要做甚?!”
他骑在马上,却是不得不紧紧拉住的缰绳。
一一撞上人并不怕,他总有办法收拾首尾,可路上拉着拦起来的那一条绳子他却是怕得很,若是一个不小心,马儿被勾到了,从马背上栽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立在十来步开外,就在人群前头站着的,正是他许久不曾见过面的原配徐氏的兄长徐良。
李程韦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跑了一天一夜,年纪大了,早已累得不行,后头还有无数事情跟着,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在面前这一个人身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来,可徐家早已落魄,这徐良更是赌鬼一个,除却图谋银子,李程韦想不出其余理由。
如果是平时,他压根理都不打算理,然则这几日正是要紧的时候,李程韦不欲节外生枝,却是难得地笑着道:“大郎,你有何事寻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要紧的直说便是,作甚要用这个法子?若是叫衙门里头知道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这是去哪一处学的豪强!”
他还要说话,对面徐良已经大步上前,骂道:“姓李的,你私吞了我徐家的嫁妆,此时还要来说这等场面话!你好贪的心,好厚的面皮,好利的嘴!”
徐良一面说,后头许多人已是一窝蜂涌了上来。
此处距离李府其实并不太远,李家下人欲要出门相救,却是被外头守着的人抄起棍子又打了回去。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小混混冲了过来,把李程韦同他的两个亲信各自掀翻了下了马。
李程韦半点没有想到对方会来真的,只他到底在生意场中历练多年,经事甚多,只惊却不惧,抬高了声音,叫道:“大郎,你欲要做甚!你妹妹的嫁妆,已经俱给丽娘陪嫁去了泉州,我一文没有私吞,你如何能拿这一桩事情来污蔑我!你被何人撺掇挑拨,此时来行此荒谬之举,我不怪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