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枚铁钉被擎在苏四手中,他举在半空中,迎着日光,观察钉上的颜色与残余之物。
那是一根铁钉,纵然较寻常钉子更细,却不是针,在烈日之下,被映得清清楚楚,自然叫远处的诸人将其尽收眼底。
浚仪桥坊、保康门处的街坊一片哄然,人人面色不善地盯望着李程韦。
徐良决眦欲裂,两三名差役拦着,还险些没有将他蜡烛。
他像疯了一般挣扎着往前扑,几乎是咆哮着骂道:“姓李的,你好歹毒的心肠!你不得好死!!”
李程韦脸色甚是难看,他身形只微微一晃,可却是依旧站定了,并无慌张,只是转头对着不远处的田奉辩道:“田知府,小民方才已是说过,因不知内子病情如何,是以并未将她那一阵子的病痛看得多重,三娘临终之前,我并不在她身旁,此事与我实在无关,小名并不知晓究竟为何会有如此情状!当日守在三娘身旁的只有小女丽娘并几个仆妇,吃的什么药,见了什么了,小人并未插手啊!”
田奉并未答话,一旁早有差役拦道:“上官自有定论,未问你话,你莫要多言!”
且不说这一处嘈杂不已,徐三娘的棺椁边上,四名仵作却是惊疑不定。
几个都是多年的老人,验过的尸首不下百具,凭着从前经验,一时之间,竟是拿不定主意。
张久小声道:“粪门不见胀绽,当不是因砒霜而亡……这根长钉足有五寸,方才见得胸骨凹裂,当是长钉大力刺死……”
另有一名提刑司中的仵作摇头道:“非也,此根长钉不见拔出,胸骨虽然凹裂,形状仍在,当不会因此而亡,仍可能救!”
苏四则是皱着眉道:“只恨尸骨入土太久,若是当日在停灵时便能见得,多少也能看出究竟有无挣扎痕迹。”
另一名仵作却是不甚赞同张久之言,道:“此具尸首全身骸骨青黑,腹部鼓起胀大,眼珠凸耸,此乃砒霜中毒之状,虽说粪门不见胀绽,可凡事总有例外,便是吃了同样剂量的砒霜,不同的人症状也不尽相同,并不能因此判断非因砒霜致死。”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已经被泡入一旁醋水中的铁钉,道:“此具尸首虽说被长钉自胸腔大力贯入骨中,胸骨凹裂,可形状仍在,以我从前经验,如此伤势,并不致死,比起被铁钉钉死,还是砒霜毒死可能性更大!”
四人各执一词,所言尽皆有理,却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验尸结束之后,仵作们需要签署呈报文案,可各人意见不一,一旁填录勘验情况的吏员也只能将他们验出来的形状一一登记好,到得最后的呈词之处,却是卡住了。
此处仵作迟迟没有做出勘验结果,权知京都府田奉已是有些等候不住,他见得顾延章在此处站着,索性提步跟着走了过来,问道:“怎的回事?尸体已经验罢,难道还不能查出死因不成?”
能坐到权知京都府这个位子的官员,几乎都在外做过几任亲民官,不但要履历出挑,能力出众,还要治政能力上佳,屁股做得足够正,才能稳稳待着。田奉虽然在这个位子上坐的时间并不长,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在外地州府军中任官二十余年,从幕僚官做起,头一回得官便是安庆军推官这样一个职位。
推官本就要负责审案、查案,虽然未必亲自验过几回尸首,可寻常的情况,他多半都见过,说一句直白的,能做到高官,又有谁人会真正是个庸才?
几名仵作听了,自然不敢敷衍,张久连忙出来将徐三娘的情况说了一回。
田奉本来不将此回验尸当一回事,可听了张久之言,不由得也开始犹豫起来。
一一果然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无论择了哪一条,都不能全然说服旁人。
一时场中竟是有些安静下来。
眼见几名仵作争执不休,外头徐良怒骂不停,李程韦不发一言,许多百姓交头接耳,纵然有衙役维持秩序,可天上烈日高悬,这般拖下去,着实热得厉害,被请来陪同验尸的,不少都是浚仪桥坊、保康门两处从前见过徐三娘的人,众人俱是年事已高,怕是要撑不了太久。
如果今日回去,叫那些老人中了暑气……一旦有了个万一……
顾延章想了想,也不再犹豫,转头同田奉道:“田知府前两年当是在襄州做知州罢?”
田奉点头应是,口中却是并不答话。
他一心想着棺椁之中徐三娘的死因,正在分析几个仵作的话,手中拿着那一份吏员记载的勘验情况细细推敲,并无功夫理会顾延章。
顾延章又问道:“当日下官听得人言,只说田知府在襄州任上作为良多,尤其精通刑狱之事,凡有命案,无不攻破……”
田奉面上礼貌一笑,依旧并不回话,心中却是忍不住骂道:还以为当真是个做实事的,不成想居然如此多废话,果然这厮看来不过浪得虚名,说不得还是靠着这一口捧哏的功夫爬上来的。
也不晓得怎的回事,这世道实在叫人恼火,有能耐又肯干活的遇不得几个,尽是废话,全靠卖嘴皮子上位的,倒是见得不少!
眼下忙着干活,我哪有功夫听你奉承!
田奉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已经在顾延章头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决定将来遇得此人,决计不能用。
顾延章虽不知道田奉心中在想着什么,可他看对方只低头看文案,一句话也不答,多少也知道这一个人并不怎的愿意同自己说话。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复又问道:“下官听得有人言,从前田知府判过一起河中女尸案,那妇人家中给襄州府衙仵作递了话,只说其人乃是自行受了情伤,自行投河,不愿验尸,只说她身上衣衫完整,面上并无明显伤痕,必不是什么事情,欲要保全其人体面,不肯让男仵作验尸,要直接入土,官人却是不肯,认定死者并无男女之分,唯有细细剖解,才不至于叫人枉死……后来勘验结果出来,果然乃是被人奸杀之后抛尸溺死……”
田奉听他啰啰嗦嗦说了一长段,简直烦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棺材里徐三娘的髌骨抽出来将这顾延章的嘴巴给堵上了,或是将自己耳朵堵上了,莫要叫对方似一只苍蝇一般嗡嗡嗡地来烦自己,好叫自己认真琢磨琢磨手中文案。
虽说已是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未必再看几遍,不能找出线索一一哪怕到得最后还是找不出线索,帮着使一把力,也好过在此互相站着恭维有用!
田奉实在是再忍不住,抬头张口道:“顾副使从前也在赣州任过通判,听说当日判过几桩奇案,也算是同批进士中难得的实干之臣,听说你还叫赣州城中的仵作总结了从前遇过的解刨之例,全数一一记录在案,已经总结成册,以供来者参考,既如此,恐怕你多少也知道几分勘验情状,倒不如帮着参详参详。”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文案递了过去。
然则顾延章却是并不伸手去接,只道:“下官虽然也判过几年案,可术业有专攻,到底经验还浅,想要与提刑司、京都府衙中多年的仵作相比,如何能比得上……”
田奉听得心中冷笑,暗道:你他娘的还晓得自家经验浅!
一面想着,一面抬头,口中已是冷冷地道:“既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只来得及起了个头,已是听得对面顾延章又道:“下官比不得几位仵作,自也远不如田知府审的案子多,却自从前知府于襄州一案所为中得知一桩事情……既是‘唯有细细剖解,才不至于叫人枉死’,此话放于襄州女尸案可用,拿在徐三娘一案里头,自也通用……”
田奉一愣,“既如此”这个开头的后半句“你便莫要多言,且站在一旁等着”,已是被活生生咽了回去,差点噎得他胸口发闷,勉强改口道:“……方才……不是已经勘验过……”
顾延章正色道:“虽说已经勘验过,却未将骨肉剖解过,那一枚铁钉入骨如此之深,若不是方才那一名仵作细心,便要被错过了去……”
他话说到此处,站在一旁的苏四忍了一回,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官人千万莫要折煞下官,并非下官心细……全靠方才顾副使指点,若无您手把手的提点,怕是这一回只能验出砒霜之毒……”
田奉其时并未在旁,自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回插曲,惊道:“竟有此事?”
苏四连忙将前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说交代得简单,却已经足以让人知道,如果不是顾延章,那一枚铁钉势必还留在徐三娘胸中睡得舒服。
顾延章并不理会,只继续方才的话道:“下官虽说亲身勘验过的案子并不太多,可见得从前赣州仵作们总结出来的文册,也给不少大夫、医官复核过,只要是砒霜致死,从未见过粪门不胀绽的情状,至于胸口入钉,纵然胸骨尽碎,哪怕六十岁的老人,也不当立死,少说能拖过一两日,既非毒死,也非钉死,何苦要在此处纠结,倒不如解而刨之,细看其余致命之处,未必不能有新线索。”
田奉先前听得苏四一番届时,已是不由得心道:我竟是走了眼,原来这顾延章是如此一个专精术业的实干之人,居然叫我看错了。
此时再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话,其实当真长之又长,并不比方才褒奖“田知府”的话短,然则田奉却听得心花怒放,只暗暗道:怎的方才不觉得这小子声音这般好听,话也说得颇有见地,我果然是入了死胡同,一心想着要同砒霜、铁钉较劲,哪有这些个小儿脑子灵活,到底将来朝中还是要靠他们这一辈,才能越发好起来。
又想:好似衙门里头还有个位子缺人,不晓得能不能同陛下要了人来,好端端的,去做什么提刑副使,胡权有我会用人吗!留在提刑司,哪里有在京都府衙能真正做事!
脑中还想着,他已是连忙抬头吩咐几名仵作道:“既如此,便按着顾副使所说,细细剖解罢。”
四名仵作得了话,连忙准备材料,开始一点点剖解尸骸。
田奉闲了下来,心中痒得不得了,虽说此时未曾真正找出徐三娘死因,可他已经对面前这一个新进官人起了几分赏识之心,有心要多问几句考校一下,将来好要拿来手上用。
第742章 水落
他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你是前科状元……好似在科考之前,便已经靠延州阵前转运之功得了杨平章赏识,又得了陈节度青眼,当日本拟荐于朝中,却叫你推了?”
顾延章礼貌一笑,道:“知府见笑了。”
他只简单回应,手中却是径自抓着另一份誊抄的勘验文案仔细阅看。
田奉不见他答话,听得这两句敷衍,只以为是自己这问题问得叫对方不好答,复又道:“你从前在赣州、邕州,做得这般多事,其实与寻常知州所为,也并无二致,亲民官做了这样久,对这一个差事所为,可是有什么见解?”
顾延章心中想着事情,听得他问,只微微一笑,复又转头看了看棺椁之中众人勘验。
场中仵作勘验,胥吏抄录,人人十分忙,唯恐错漏了什么,却有一名小吏正蹲在地上清洗布帛,他不是仵作,不用验尸,也不是抄录,不过打个下手而已,比起其余人,实在清闲,正正把在一旁把方才顾、田二人之间的言语来往看在眼中,又把此时田、顾二人的互动交集看在眼中,只觉得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两位官人主客之位已是调了一个转,原是一人问,一人懒得答,现下变得懒得答的那一个殷勤相问,原本追着提问那一个,冷淡回答,转的这样明显,简直叫人想要装瞎都不行。
那小吏年纪不大,入衙不久,面子功夫比不上老人,好险没有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田奉多少也察觉出几分意思,他顺着顾延章的眼光看去,口中复又问道:“有关勘验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原本只是问,然则一眼扫过顾延章手中的文案,盯着的那一处正正好是有关铁钉入骨深度、情状的表述。
田奉到底是推官出身,恰才一心想着徐三娘死因,无心看顾其余地方,此时正等着仵作们再做剖验,倒是脑子里腾出地方去想认真想其余东西,他略一思索,已是觉出不对来,不由得诧道:“那铁钉深埋与徐氏胸下半分,并无一丝露头,你是如何看出的不对?”
不管是在知县、知州、知军抑或是其余亲民官位子上坐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略通刑狱一二的,田奉自己得官远早于顾延章,此时见了文案,只觉于理不通,哪里会不生出疑心。
顾延章却是已掉头又看向了不远处的李程韦。
他方才与田奉一番说话,又和着从前自旁人一处听来的此人行事放在一处比对一回,已是对其人为人心中有了数,知道这是个颇有几分胸襟,一心做事的,便不似原来那样小心翼翼绕着弯子来,直接转头同田奉道:“此事别有内情,还请知府稍待,下官越俎代庖,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那李程韦,不知妥否?”
田奉是作事的性子,从不拘那等森严规矩,自然并无异议。
一时顾延章走了过去,田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也不插话,只立在一旁观望。
李程韦见得田、顾过来,口中连声喊冤,又将方才所说的辩解之辞摆了一回。
顾延章倾耳听了,时不时问得几句话,面色十分温和不说,问题也问得简单。
李程韦见得对方仿佛当真信了自己所言,还以为乃是自家与那季家女的关系,叫这顾延章也有心偏帮,一颗心虽不至于放下来,到底轻松了几分。
两人一问一答,尽皆不涉及什么要紧之处。
只听顾延章问道:“当日徐氏身故之时,你并不守在她身旁罢?”
李程韦应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是何时回的府中,当时徐氏是何等情状?”
徐良将李程韦状告于京都府衙,衙门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早已将从前情况一一问过,顾延章所问,不过是把李程韦原本答过的问题重新拿出来而已。
李程韦何等谨慎一个人,所有从自家口中所说之语,无不字斟句酌,前前后后正推、倒推过许多回,自认绝不会出错,而凡举画过押的内容,他也句句牢牢记在心中,绝不容许出现前后矛盾。
此时听得顾延章问,他毫不犹豫地便照着原来的供状回道:“我原只以为三娘只是寻常暑热兼其余病症,虽说着急,可外头自有生意要做,是以也无暇时时陪着,只好交代下头人好生打点,因挂着内子,当日午间我便特回了一次家中,其时三娘喝了药,正在睡,我便进去看了看她,只略坐了坐,连茶也不曾喝,因外头还有事情,便出门做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