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装满了陪葬之物的竹筐便空了,东西全数移到了地面上的素布上,然而差役手中的那一本册子,却仅仅勾了一小半而已。
那差役复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上前禀道:“官人,按着徐家给的单子,总计陪葬一百二十件金器,九十件银器,六十件玉器,并其余各色物品一百零三件,此时数遍,止有六十一件,尽皆木制,所有金器、银器、玉器全不在墓中,那一块桃梅花玉佩也不在其中。”
田奉接过那一本册子,粗粗过了一遍,反手一盖,吩咐道:“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带来。”
两人就站在不远处,很快便被带到了棺椁面前。
田奉指着素布上那许多陪葬之物,问道:“这些是否徐三娘身后之物?”
李、徐二人上前看过,不多时又退了回来,均应道:“正是。”
田奉又对着李程韦道:“当日陪葬总共六百一十二件葬品,此时墓中仅剩六十一件,其余陪葬之物何在?”
李程韦面色大变,忙道:“官人,小人也不知那许多陪葬之物到得何处!当日下葬之后,家中虽说年年都上坟扫墓,可平日里哪会时时来此看着!原也雇了人在此打理,只是好人难寻,常有偷懒,偏偏又是用惯的旧人,也不好处置!京城之中墓地被偷盗者,一年何止上万处,小人虽说不才,可家中也颇有些银钱,怕不是有盗墓贼来此将我娘子陪葬之物偷了去!”
又叫道:“官人,此事着实与小人无关,还请官人做主,设法将那许多陪葬之物寻得回来,免得我家娘子在地下无东西可用!”
他旁的不行,一张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句话说完,简直要把乌鸦都洗白了,这样也不关他的事,那也不关他的事。
徐良在一旁听得,脸都黑了,叫骂道:“姓李的,你如此谎话连篇,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那魑魅拔蛇吗!”
一面骂,一面要冲上前厮打。
一旁衙役连忙将他拉着。
李程韦往后退得两步,苦笑道:“我早晓得你对我有那许多偏见,只此事着实与我无关,三娘陪葬被盗,与我有什么好处?”
两人一人辩解,一人叫骂,俱被差役拦住。
田奉在一旁听着,凭着多年断案经验,心中早已断定那徐三娘之死,定是与李程韦脱不掉干系,可偏偏并无直接证据。
他见今次开棺遇得许多异事,便已是知道必要回到衙门之后,细细审问斟酌,复才能将案情水落石出,急于一时不但难有所获,还容易拔苗助长,是以看了场中情况,便准备叫下头人收拾东西,打道回府,然则正要开口,却是忽然见得身旁来了一人,问道:“田官人,下官略有几句话欲要问那李程韦,不知可否?”
田奉心中好奇,也不拦着,便道:“你可是瞧出什么了?”又道,“你且问。”
顾延章得了他的应承,上前一步,对着李程韦问道:“徐三娘头上那一枚断针,你知是不知?”
李程韦忙道:“小人着实不知!”
顾延章问道:“方才你说徐三娘死那日,你午时初回得府,进屋看了她一回,做了盏茶功夫,便出得屋子,直至申时你才回得家中,是也不是?”
李程韦道:“正是,我出得府,过了一个多时辰,复才从友人家得了信……等到回到府上,三娘已是断气了……”
顾延章道:“你最后一回见徐三娘,她情况并无什么大碍,反而睡得甚香,是也不是?”
李程韦称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知道,当日那大夫可曾在徐三娘死前给她针灸过?”
李程韦道:“当是针灸过,后来三娘去了,里正并其余邻里过来验看,见得身上好几处地方有针孔,皆是当时因我家娘子俯身欲吐,十分难受,大夫给她扎了针。”
顾延章问道:“你可知是什么时候扎的针?”
李程韦道:“小人不知。”
顾延章道:“你回去时,徐氏身上是否还有银针插着?”
李程韦摇头道:“小人未曾得见。”
顾延章并不再理会他,复又叫来了当日给徐三娘核验的里正同邻居,问道:“你二人可还记得,当日那徐三娘身上有几处针孔?”
那里正道:“当日给徐家三娘看病的乃是马行街的老大夫,我当时问了他情况,他说自己进屋之时,徐三娘已是神志不清,口中呜呜呃呃,似乎有痰咳堵住喉咙,因他梅花针使得厉害,见那样子急,也来不及开药,当时便用了针,只是一套针法还没扎完,才扎到大半,人便去了……”
另一人也出面佐证,说那里正所言乃是事实。
他一人反复问话,其余人一一作答,正在一问多答之间,一名小吏领着两人匆匆往这边走来。
其中一人须发皆白,原是马行街上的金紫医官药铺之中坐馆,姓曹,在京中得名多年,年事已高,擅治疑难杂症,尤以针灸高明著称。另一人则是年纪较轻,却是当日给徐三娘看病那老大夫的儿子,而今已经承了那一处医馆在身,虽说比不得原来那老大夫知名,仗着从前的底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两人到得地方,小吏介绍了一回,便退了下去,不多时已是又捧着一个“头颅”跑了过来,将其放在了一个小几子上。
那“头颅”乃是木制,上头绘有奇经八脉,每一处穴位上都写了名字,又以蜡封口,原是医馆之中用来给学徒练手的假人头。
小吏将头颅放好,便站在一旁。
顾延章对着那曹大夫道:“请您施针罢。”
第744章 旧人
这个审案的情节一直没能写完我也很着急,正在努力加快进度,但是细节不写清楚我说服不了自己,想直接看结果的可以再攒一章,明晚再看,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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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夫听了顾延章的话,退到一边叫人准备相关物什。
顾延章则是对着另一人道:“从前可是你爹给徐三娘诊的病?”
那人忙道:“正是。”
他匆忙而来,只知道徐三娘出了事,此处正在验尸,却是不并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一面回答,一面惴惴不安地看了一旁的棺椁。
顾延章又问道:“你爹可曾与你说过那徐三娘症状?当日谁人与他同行?”
那人道:“不敢欺瞒官人,确是说过,徐三娘急病而故,我爹未能将人救回,每每说起,均是有憾,偶有与人说起当日情景,也说了那一回症状作为教授,据我小民所知,我爹当时去得地方,因病人病来得急,病情也十分厉害,已是再等不得,只好先施针,只是一套针法还未施完,才把大穴扎了,人已是断了气……”
又道:“当日我有一位师兄与我爹同行,人正在后头。”
一名小吏得了令,果然去后边寻了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顾延章令两人分别站了,互相相距一丈远,又在两人面前各自摆了一个小几子,上头铺了纸,放着一杆蘸饱了墨的笔。
他道:“我有几个问题,我先问了,你二人不可商议,各自在纸上写下答案。”
两人异口同声应是。
田奉站在后头,一干人等站在一旁,看着他问话,人人心中疑惑不已,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只听顾延章先问道:“你二人一人亲自见得,一人曾经听得,以你二人所知,徐三娘当日得的病,乃是什么病症?”
两人提笔写了。
顾延章又问道:“遇得如此病症,以你所学针法,一整套施展下来,约莫耗时多久,共计扎几个穴位,又是哪几个穴位?”
两人继续写了。
顾延章再对着那师兄问道:“当日你师父给徐三娘扎针,扎了几针,扎在哪几个穴位上?总共耗时多长?”
那师兄犹豫了一下,写了下来。
顾延章问完这些话,便不再多问,让他们各自画了押,将两张纸都收了过来,放在面前对了一遍。
那师兄连忙解释道:“当日师父给徐三娘扎针,因病症急,我便在一旁打下手,只是时候过去太久,并不能记得十分清楚究竟用针花了多少时间,不过大概而已,另有穴位,怕也有一二出入,不过相差应当并不很大。”
顾延章点了点头,问道:“你师父去为徐三娘看病,可曾给针风府穴?”
那师兄立时摇头道:“不曾,风府穴乃是风气循府而上之处,当日我与师父去得地方,徐三娘喉中嗬嗬有声,鼻气不通,呼吸不顺,显然喉咙里头有浓痰,师父正扎针祛痰、通窍,顾不得扎针风府穴,另有一桩,欲要给针风府穴,需叫病人坐正若是卧倒扎此处大穴,并不好施针。”
顾延章问道:“除你之外,你此言可有证据?”
师兄答道:“当日我与师父进门给徐三娘看诊,屋中也有其余仆妇在,也有人在一旁打下手,或捧盆,或扶抬,或按压,此等人证若能寻出,或可坐证。”
他在此处答话,李程韦就在几步开外坐着,面色虽然十分坦然,然则眼神却是微微闪烁,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顾延章此处问过话,复又将李程韦叫了过来,道:“方才开棺,你也验过棺椁,认定并无人当中开过棺木,此时陪葬之物不见踪影,你有何话说?”
李程韦叫屈道:“小人确实不知!当日放置陪葬之物时,并非我亲为,不晓得谁人从中动了手脚!”
顾延章并不在此处纠缠,也不追问,又道:“如此,去把你家中花名册寻来,将徐氏过世那一年在你身边伺候之人叫来,我要问话。”
此处乃是在城外,便是此时着人回城,等到找到花名册,再送得出来,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李程韦家中仆人匆匆领命而去。
一时问过话,一旁曹大夫早已准备完毕。
顾延章让了位子出来,叫他站在当中,让人人看着他行事。
只见那曹大夫自针袋之中取了一枚尾巴上缀了红丝带的银针,对着那一个木制头颅,寻到穴位之后,不知为何,这一回仿佛竟是用了许多力气,方才将银针送入假头颅的风府穴中。
须知寻常供给医馆学徒练手的假人头,大多以木为材质,外便裹着一层蜡,正确穴位内里注有清水,其余地方则是或以木糠,或以黄泥填塞,一旦扎中穴位,并不需用多少力气,很容易便能将针透封蜡,针扎出孔,清水即刻便能从孔缝之中飞溅而出,如若不中,则是并无反应。
曹大夫将手中银针扎入,拈着针试了试深度,复又取了另一根银针,一面看着徐三娘头颅之中的断针的位子,一面照着那一根针的方位、力度扎了进去。
两针扎毕,头颅中却是依旧并无清水飞溅出来。
众人正疑惑间,已是见得恰才那小吏行得上前,其人取出一把尖刀,将那头颅小心劈成了两瓣,又细细削了一阵。
很快,那半个头颅便被侧放在小几上,耳朵朝下,劈开的一侧朝上,其中没有装木糠,也没有装黄泥,却是灌满了已经凝固的白蜡,此时全数露了出来。
而就在那灌满的白蜡中间,两根银针扎在其中,针身现在最上头,映着天上的烈日,正反着白光。只见两根银针皆是扎于头颅之中,可方向却并不相同,系了红丝带的那一根针深一寸又三中之一,另一根则是针深不足一寸,而两者方位,更是差了有小二指宽,系了红丝带那一根偏向扎于头顶,另一根,则是偏向扎于口鼻处。
如果是口述,也许一时半会辨别不出差别,可此时两根银针就这般扎在假头颅之中,一上一下,明显得叫人欲要装瞎都不能。
田奉本来站在后头,并不发言,见得此景,却是忍不住望向一旁的曹大夫,问道:“针扎差别如此,会有如何后果?”
曹大夫道:“此处乃是脑部要穴,按此手法扎得进去,或会心慌、头晕。”
田奉又问道:“可会致死?”
曹大夫道:“针头入脑户本就极易出事,风府穴乃是要穴,如若针扎不当,或会心慌、头晕,乃至四肢麻痹,至于致死,亦是不无可能,只是针扎至于此位,会有什么结果,小民未曾试过,不敢妄言。”
又道:“不过针灸风府穴能散热吸湿,通关开窍,若有头痛、晕眩、失音、癫狂之症,以针灸之,自通也,徐三娘中了暑热,头晕难起,按医理以针灸风府穴,本乃是正道,只是以针灸风府穴,当向口部、鼻部,或向下斜刺半寸至一存,不可深刺,以免伤及人脑。”
两人正在此处说着话,一旁的李程韦却是不着痕迹地将左脚后退了半步。
顾延章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管,复又问那曹大夫道:“寻常情况,针扎入风府穴中,若是按这徐三娘脑中断针所在,需要多久才能生出效力?”
曹大夫道:“当即便能有感,至于症状同后续,还要再经验过,才敢下论断。”
顾延章转头去问那师兄同另一名大夫,两人所言也并无什么不同。
问完之后,他招手唤来一名小吏,吩咐了几句,对方匆匆退了下去,不多时,却是从人群之中带了两个人出来。
两人都是五十余岁的妇人,她二人行到跟前,先向田、顾二人行了礼,复才自通报了姓名。
顾延章指着一旁的李程韦道:“你二人可还认识他是谁?”
“原是我那主家,姓李。”一人答道。
另一人跟着应是。
李程韦看了看两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顾延章便问他道:“你可曾认得她二人?”
李程韦认真辨认了一回,正要摇头,却是忽然面色一变,叫道:“你二人……不是去了泉州?”
顾延章道:“方才你说当日伺候徐氏的仆妇,半数已是四散回乡,另有一半做了你女儿陪嫁之人,一同去了泉州,若是要找寻,你能给出姓名一一此二人便是跟着李丽娘去泉州的陪嫁了,当日徐三娘临终之时,她二人正好同李丽娘一并就在屋中看护,你再认一回,可有什么不对?”
李程韦面色微沉,摇了摇头,道:“好似确是从前我家娘子身旁惯常伺候的。”
这种时候,否认也没有用,他干脆直接承认了,只是不知怎的,饶是暗忖自己做得干干净净,见得这二人莫名其妙冒得出来,心中也已是觉出几分不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