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笑着摇头:“不知田商何来自信,你道皇帝及徐炳永,皆如吾这般好说话么?与虎谋皮反深受其害,此话奉你警记。那批兵器锻造确实精良,我欣赏之意更胜杀戮之心,若是不可得,自然有法子尽毁之,你勿要不信,吾敢说出必有十足把握,更况昨已言明,得此兵器不过如虎添翼,便是无翼虎威犹存,是以身外之物,岂能就此定胜败输赢,田商虚妄了。”
田玉忽然觉得身上烦热,或许坐久的缘故,腿膝有酥麻胀痛之感,他拿过椅边一柄阴沉木雕花拐杖,撑着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里梧桐飘黄,沉默了片刻,声音含混问:“昊王与沈阁老叛乱之心,我全然尽知,你就不怕我去密报?”
“为个美人,你这样又值得?”沈泽棠不以为意地端起盏吃茶。
……怎会不值得!田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萋凉之色,他说:“我若执意如此,沈阁老又当如何?”
沈泽棠沉稳道:“夫人与吾同生共死,田商若是不信倒可一试!”
田玉咬牙转过身,神情莫辨地看他半晌,忽然叹息一声:“一百万金,兵器皆归你。”
沈泽棠颌首:“君子之言当驷马难追。”
“那沈阁老得快些把一百万金筹齐……”田玉朝门边走去:“我可不是君子。”
……
待田玉离开后,沈泽棠肩胛靠于椅背,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其实并无表面的从容不迫。
很早以前,他已直觉田玉与满门抄斩的田府、与田姜有微妙的牵扯,今日冒着风险,试探那万中一缕的情字。
情是最要不得的,却最易受其所困,他曾输过一次,自那后再做谋略算计时,从不赌人情,只赌人心。
田玉若是情比纸薄,只怕再难走出这书房的门了,幸而他不是。
忽听得毡帘窸窣响动,是个穿白衫青布裙,勒花鸟抹额的嬷嬷,来给火盆上顿的茶壶添水。
沈泽棠似想起甚么,问她:“昨晚间夫人回去时,可同谁说过话?”
那嬷嬷止了手中动作,作揖回话道:“夫人先去荔姐儿的蕾藏院,待了估摸半个时辰,出来时在园中停留些时候。”
沈泽棠微蹙眉:“晚间昏黑寒凉,她在园中看风景?”
“倒也不是……”那嬷嬷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抬眼对上二老爷犀利的目光。
心中一凛,忙低声将所见所听叙了详实。
沈泽棠面无表情听毕,默了少顷,才缓缓道:“即无大伤风雅之事,就不再提了。”
那嬷嬷应诺着退去。
沈泽棠从袖笼里取出断肠香,看了会儿,抽拉开桌下小屉,丢了进去。
……
田姜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听闻田玉又进府来寻沈二爷,便有些心不在焉。
采蓉隔着帘子回说:“二老爷进来了。”她唬了一跳,针尖刺进指腹,滴出个血珠子。
来不及多想,沈二爷已经入了房,她连忙趿鞋下地,迎上替他宽解黑绒大氅,笑问:“二爷此时怎有空过来?”
“晌午后要去吏部,先来陪你用饭。”沈二爷语气平和,忽而握住她纤白指尖,看着一点猩红,问怎么回事?
“做针线不小心戳的,并无大碍。”田姜边说边要缩回手,却见他俯首,不容拒绝地把伤处含进嘴里,吮去血渍。
翠梅翠香拎了食盒掀帘进来,恰看得此幕,皆都有些害羞,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田姜只觉连耳带腮的发烫,正欲开口,沈二爷却止了动作,见再无血渍才松开她的手,转而朝翠梅二人看去,淡道:“先上菜吧。”
第肆伍捌章 吃螃蟹
沈泽棠打量着面前二碟三盘,清一色的寡淡,默少顷,沉吟问:“可是我给的俸银不够?吃得……太素了!”
田姜脸儿泛起红晕,谁能想到他晌午会回房用膳,又没遣人来说一声。
拨了碗粳米饭递他面前,笑着解释:“二爷昨不是带回两大篓扬州螃蟹么,各房分后,还余几个,我嘱咐林家媳妇煮到通红再端过来,想着螃蟹上席百味淡,便没精心整治旁的了。”
沈二爷“嗯”了声,挟一筷子油盐豆芽儿,慢慢吃着,他说:“这螃蟹是吏部李侍郎送的,他祖家在扬州,每至秋高稻熟时,吴越水田间此物最多,你瞧那两篓螃蟹千里迢迢担来,却新鲜如故,可想知是为何么?”
田姜道声想知,沈二爷笑道:“取一只坛,底铺田泥,蟹搁于间,上搭竹架,悬挂糯谷稻草,将谷草头垂下,使它饥时仰食,再用盖将坛覆严实,不透风不见露,其便经久鲜活不瘦,适出门携远之法。”
田姜听得津津有味,正这时林家媳妇捧着个竹蒸笼进房来,小心翼翼端到桌上,接着揭开,一股子热腾腾烟气散尽,现了三只大螃蟹。
沈二爷问她是怎么蒸的,林家媳妇忙陪笑回话:“去年子二爷就提点过,蒸蟹易味不全,要将脐揭开入盐,再以甜酒浸一刻,上笼蒸味最好。”
“枉你记得牢。”沈二爷笑了笑,林家媳妇还是首次得二老爷夸赞,心底激动,差点将手捧着的姜醋碟儿打翻,余光瞟见二夫人弯起唇角,老脸一红,喏着急忙退去。
田姜看那三只大螃蟹,两只从壳内溢出黄来为雄,另只是雌,她净过手,择只雄蟹剪下鳌脚,挑里头肉吃,再揭开背壳,竟满是黄油膏脂,忍不得赞道:“一腹金相玉质,两螯明月秋江,名不虚矣。”
取过一柄银匙儿挖了膏,就要往嘴里送,忽眼眸溜瞟,见二爷虽挟素白藕段吃,却也似笑非笑在看她。
他说吃完午膳要去吏部,手上自然沾不得蟹腥……他又那样看她……田姜咽了咽口水,很贤良的问:“二爷要吃么?”
“那是自然,烦劳九儿妻了。”沈二爷理所当然道,一副大老爷的作派。
田姜没得选,乖乖走到他身边,满匙的膏脂喂进他嘴里,听他边吃边问:“九儿可知蟹有多少种吃法?”
田姜撇撇嘴,岂能难倒她:“蒸煮炖脍炒炸醉糟酱,还有做螃蟹小饺吃,这便有十样了。”
沈二爷接着问:“你可知怎样煮蟹滋味最好?”
田姜怔了怔,不就丢进锅埋水里煮么,至多用他的法子,入淡盐汤里煮。
沈二爷笑着:“你想知法子,再喂我吃一口。”
田姜利索的将黄蘸了姜醋送他嘴里,沈二爷才道:“人人皆会煮蟹,只道清水或盐汤即可,却是不然,要想味儿好,除盐咸味,再加姜片、紫苏、橘皮同煮,你瞧水微滚便将蟹翻转身再煮,待水大滚即可捞出,蘸碟里除姜末陈醋外,还需添一味橙橘丝,吃起又是另一番风味。”
“二爷怎懂得如此多?”田姜佩服极了,她素以为沈二爷满腹经纶只在朝堂,却原来也这般有烟火气儿。
不自觉又挖一匙蟹膏奉上。
沈二爷笑揽她的杨柳腰肢:“我曾在扬州任过一年知府,那里有位故友深谙吃蟹之道,常说蟹鲜肥且甘腻,白似玉黄如金,集色香味三者至极,再无一物可上之。我那时二十岁罢,正当年轻气盛之际,与他为何事打赌来着,结果输得可惨,那整个秋季除公务外,我没干过旁的,就被他逼迫烹饪各种螃蟹宴了。”
沈二爷竟也有打赌输的时候……田姜想着他颠锅勺满脸无奈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看她春眉水目,朱红嘴儿翘起,笑得仿如山花烂漫……他的眉眼也清润起来。
恰此刻,只听帘外嬷嬷来回话:“二老爷去吏部的官轿已备妥在二门。”
田姜才察觉满壳的膏黄嫩肉皆数喂给了他。
也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倚着沈二爷半肩,被他亲密的搂住……
沈二爷的眼神能把人融的化了。
“蟹性寒凉,我给二爷斟盏黄酒,暖暖脾胃再走。”田姜双颊莫名滚热,扭身挣扎着要去取桌上的酒壶。
哪想沈二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尖儿,不待多思,他已凑首过来,吻住她若花瓣娇艳的嘴唇。
他的吻温柔似水,充满了爱怜与疼惜,很容易让人沉溺其间而难以自拔。
田姜浑身软绵绵的,抬手悄悄圈住他的脖颈……
“二老爷……”外头的嬷嬷欲言又止。
沈二爷这才离了她的唇,看她满脸红潮、锁骨晶莹的妩媚样子,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抬手替她整理好衣襟,低声嘱咐:“晚间有筵局要应酬,定是会回来的,却要晚一些,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田姜温顺的点头,喘息还未平,见他撩袍起身要走,忙道:“二爷吃盏黄酒再走罢!”
沈二爷微顿回首看她,唇角笑意渐深,他说:“我已经吃过甜酒儿(田九儿),哪还需要吃甚么黄酒。”
这话说的实在暧昧……不知沈二爷走了多久,田姜仍旧面红心跳的厉害。
待用过午饭,小丫头收拾干净桌面,采蓉端来紫苏菊花水,伺候她洗褪指间的蟹腥味儿。
田姜忽然想起田玉这档子事来,昨晚他说有法子带她出去,今又来见过沈二爷,让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还因此被绣针戳破了手指。
可沈二爷陪她用饭,讲蟹吃蟹说些旧闻趣事,端得云淡风清,最后还情深缱绻地亲吻她。
田姜实在有些糊涂,若是田玉真说过些甚么,沈二爷决然不会这般平静。
这种想法持续半月后,她彻底想通了,这田玉果真是个骗子,信不得的。
“奸商。”
田姜坐在窗前绣着绿鹦鹉一只羽翅。
那绿鹦鹉仰首挺胸、呆若木鸡立在架上,足有一个时辰,它咧着嘴笑容快崩了。
它是中了甚么邪,要听这小娘们摆布绣甚么画像。
怕是画像没出来,它已英年早逝。
骗子,都是骗子!
第肆伍玖章 不明事
这日一早,沈二爷要上常朝,他寅时即起,去净房洗漱再回房,却见田姜坐在床沿边,穿着豆绿洒花斜襟衫,玉色绡裙,发髻松绾,也没梳洗,正慵懒地揉眼儿,愈发显出几许娇媚来。
他看得喜爱,上前摸摸她的脸颊,语气很温和:“还早呢,起来作甚?”
“伺候二爷更衣。”话虽这般说,人却挨捱过去,脑袋倚上他宽厚的肩膀,轻轻蹭着。
沈二爷去城外太平镇公务几宿未归,昨晚回时她已然睡下,又被他不管不顾地弄醒。
俗说小别胜新婚,干柴遇火烧,况田姜心底也有些想他,仗着半睡半醒的态,身子酥软的婉转承欢,沈二爷兴致狂起,先还顾忌她年纪尚小,如朵初绽娇花似的,怕弄痛或委屈了她,哪想得两人却越来越顺畅,渐进了佳境。
待灌溉一遍后,沈二爷意犹未尽,索性抱起田姜去了螭纹方桌之上,从后入她……
黑漆桌面映衬的肤白脂腻,眼眸灼热的看着她蝴蝶骨绷紧,当中一道嫩脊儿沿到腰臀起伏连接处,有两个凹进去的美人窝,他忍不住俯首啜咬那里,香汗四溢,感触她的痉挛抖颤,听她泣声唤棠哥哥。
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突然深谙此话之含意且表赞同。
直弄到丑时才云销雨霁,沈二爷瞧田姜睡眼惺忪,捏捏她的鼻尖,方低声笑道:“我自己穿朝服反更快些,你继续再睡会,天还尚早。”
田姜朝窗外看,果然鸦黑一片,也不多话,才沾着锦枕思绪便昏沉,迷糊觉得沈二爷看了她会儿,听有窸窣穿衣及掀帘离去的响动,她实在是困极,睁不开眼来。
待她再复转醒来,室内仍旧阴暗朦胧,抬手撩起红纱帐子,原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
翠梅端了热水进房,见田姜已经穿好衣裳,遂伺候她梳洗完毕,厨房婆子送了早饭盒子来,采蓉取过碗箸,盛了碗冰糖燕窝粥,田姜吃几匙后便没了胃口。
算算葵水将至,再走近窗前往外看,阴云层叠浓重,雨不住,落得屋檐流水若断珠,看样子三五日将见不得温阳。
她有些后悔昨晚不该由着二爷放纵。
徐夫人曾私下提过,房事若太欢愉,会把葵水催快。
这样湿漉漉的秋冬天儿,身上来事是即麻烦又难受的……正胡思乱想着,有小丫头回禀,三夫人遣仆从来送兽炭,话才落,即见个婆子左手挎一篮子炭,探头探脑的进来,先给田姜请安,再陪笑道:“三奶奶说了,要感谢二奶奶给的银两及时,幸得提早储备好,否则这两日天气骤冷,真不知该如何应付。特嘱咐我们挑了最上等的炭送来,二奶奶请看。”她从篮里拿了块在手里,果然乌黑透亮,品相完整。
田姜淡笑不语,采蓉抿嘴说:“就这么一篮子烧起可快,估摸几日就没了。”
那婆子忙回话:“这篮里只是给二奶奶看的,院外搁停有满满当当两车哩。”
“你摆雨里可不成,再好的炭淋湿透了,烧时要么难点燃,要么烟气呛人。”
翠香一席话,说的那婆子直嘟囔:“一车车都用棉被厚实遮盖着,我一房房送来,接收的姑娘都未说二话,应是无甚大碍的。”
采蓉便道:“廊上的丫头,会带你去后院,卸了搁柴房里。”
那婆子听了,忙嘴里答应,急辄身要走。
“你且慢着。”田姜吃口枣子茶,朝她微微笑了:“嬷嬷勿要着急,你是不晓二爷有多挑剔,连带我这些丫头都十分警醒,若是被他察觉这些兽炭有甚么差池,他可不会给谁留情面,连我都得受牵连,毕竟这是他出的俸银不是?”
那婆子嚅嚅称是,田姜转而看向翠香:“你带几个人随嬷嬷去罢,把两炭车先拐至避雨处,旁的毋庸多看,只把靠车四边沿壁的炭细瞧瞧即可。”
又道:“这样天气嬷嬷还得冒雨送炭,实在不易。”命采蓉取来几百钱给她,赏给送炭的几个去打酒吃。
那婆子有些烫手的接过钱,满脸通红地道声谢,随着翠香一道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