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时,沈荔随邓嬷嬷来请安,顺带了两册书。
女学因着掌塾崔定亮被撵而停学,沈二爷这次慎重亲定,估摸新掌塾来还要些日子。
田姜便教她读书对对子,又拿过绣帕聊针法,翠梅端来一盘喷香的炸虾饼请她吃。
沈荔比先前见时活泼许多,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直到沈雁来寻她去学琴,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而翠香采蓉则神色阴沉地掀帘进来,翠香率先生气道:“夫人提醒的没错,那两车兽炭果然做过手脚,靠边沿的炭块湿透透的,莫说难点燃,便是点燃那烟雾也得熏死人。”
“婆子不是说盖了层棉被么?”田姜拈起块炸虾饼慢慢吃。
采蓉插进话来:“甭提这棉被,才真叫气死人,中间倒是厚实,愈靠边愈单薄,哪挡得住风雨。实在可惜那上好的兽炭。”她顿了顿:“捡出小半车不能用的,我让那婆子还给三奶奶,顺道把棉被留下了,待老夫人回来由她主持公道。”
田姜略思忖,说道:“你去荔姐儿院子,看看她那边送的炭又是如何?”
采蓉应承而去,也就半炷香功夫,她来回话,那边炭虽没送到这里品相好,却是很干透易烧的。
田姜颌首,其实崔氏让婆子给她看炭,实在有些欲盖弥彰,她也无法理解,崔氏动这番手脚目的何在,横猜竖想都是得不偿失之举。
正这当儿,小丫头隔着帘子禀说:“老夫人房里的喜春姐姐来了。”
采蓉忙去将她领进来,田姜观她俯身行礼时,肩头一片湿渍,发髻雨珠沾着雾蒙蒙的,遂微笑问:“可是有何急事儿?连柄伞都未撑,兜头就来呢。”
春喜怔了怔,笑道:“二奶奶猜得没错,老夫人在天宁寺吃斋礼佛,刚遣了随去管事回来,说老夫人在寺里替二奶奶求了支上上签,法印住持让二奶奶于一个时辰内,抵寺里誊抄《楞严经》以报福祉,马车已备妥于垂花门处,还请二奶奶即刻动身罢!”又从袖笼里掏出法印亲笔写的请帖递上。
田姜接过拆开看了,确也无误,只是暗忖这事来的甚急,采蓉捧来五彩云鹤妆花缎子斗篷,看她迟疑,笑道:“老太太每趟都这样,我们倒是习惯了。”
第肆陆零章 事不明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沈府正门,稍顷即不见踪影,喜春略站了站,这才撑起青绸油伞沿来路辄返。
穿过秋叶式洞门,迎面恰撞见崔氏,正沉脸低斥着打伞丫头,朝这边过来。
喜春煞住脚,佯装俯身掸着月白裙上的泥点儿,听得脚步声清晰了,方直起腰肢,把手中伞一扬。
崔氏老远便瞧到路边站着个人,用伞挡着脸面,待走近看清相貌,急忙笑道:“原来是喜春姑娘,怎在这里喝风吃雨?你辛苦侍奉在老太太跟前,好容易得了几日闲空,可要保重身骨,现天气忽寒忽暖最易滋病,听闻你犯了头痛,我本该亲自看你去,可眼下给各房派兽炭忙得是团团转,心里唯恐你怨我哩。”
喜春抿嘴笑说:“三奶奶实在客气,昨你遣玖云姐姐送来一包天麻,我就让厨房婆子活杀了只乳鸽,一道煨炖吃了,今果然神清气爽许多,正要去奶奶房表谢意,巧着就遇到。”
“就是这么有缘份!”崔氏笑盈盈地:“你吃完同我或玖云说一声,再给送来。”
喜春摇头:“不劳奶奶总挂心,这一大包足够吃至明年去呢。”
二人又寒暄了会,崔氏似不经意问:“姑娘可知老太太,何时从天宁寺祈福回来?”
喜春欲待答话,却见个婆子气喘咻咻湿嗒嗒地奔来,嘴里直喊:“奶奶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喜春肃脸叱责她:“无口德的老婆子,你们奶奶好端端在这里,哪里不好了?”
“不是奶奶不好了,是……”那婆子脸倏得通红,瞅一眼喜春,再看向崔氏,欲言又止。
喜春心领神会,连忙朝崔氏告辞:“怕不得有甚么急事要禀,我还是先行一步罢。”
崔氏却挽住她胳臂:“无妨,又没甚么见不得人的话,我还有事要问你……”
遂看向婆子道:“喜春姑娘不是外人,你尽管说来听就是。”
那婆子便没了顾忌:“二房奶奶退回半车兽炭,只道那炭湿透烟多难燃,让重换成干燥的再还回去。”
崔氏皱起眉头,嘴里抱怨:“这二嫂子可难伺候,我特命人挑两车上等的兽炭送去,她怎还不遂意?或许她房间地面有积水,弄湿兽炭也未可知,现凭白赖上我们了。”
“倒也不是……”那婆子支支吾吾地:“还未曾入的房,二奶奶就遣丫鬟直接到车前,揭了棉被查验。”
崔氏默半晌,盯着婆子斥道:“瞧瞧人家,年纪不大心眼可不少,防着我们呢。你也是有阅历的老人,平日在我面前能说会道的,怎就哑了,你不能说,这瓢泼大雨天,虽有棉被遮掩,总有边边角角照顾不周,待日阳出来摆在院里,狠狠晒个十天半月的,自然就干透了不是。”
喜春有些后悔不该留下,主子间的勾心斗角离得越远越实际。
那婆子挺委屈回话:“是照奶奶说辞的,可二奶奶不认,她原话这般说的,二老爷性子挑剔,又是他出的俸银,若被察觉这批炭有差池,皆都吃不了兜着走,也是为当家执事的三奶奶着想,是以,半干不湿的就勉强留了,这种湿进炭芯子里的还是任奶奶处置罢。”
崔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绢帕子都要攥破了,稍顷冷冷笑了:“数年过来,二爷何曾说过兽炭半个不字?拿他当挡箭牌呢……好一副红口白牙伶俐舌头,竟是处处替我着想。”又看向喜春道:“我得去栖桐院谢谢她,姑娘先回,等我空闲再寻你说话。”
喜春连忙拽住她笑道:“奶奶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是谢谢人家,分明寻衅滋事去!你暂且先把心气压住,冷静后再从长计议,更况你现在去也是扑个空的。”
“此话怎说?”崔氏果然顿住步,有些疑惑问。
喜春回道:“老太太遣了管事接她去天宁寺,我前脚才送走,这后脚就逢到奶奶你了。”
余光睃到崔氏恼羞成怒的神情愈发狠了,只得温声劝慰她:“老太太的脾性你还不知,她最疼这些初入府的媳妇们,甚么都是先想到她们的,奶奶当年不也是如此过来的,为这生气实不值当。”
“倒不是为这个……”崔氏沉沉叹口气,转而朝婆子道:“二奶奶退还的半车湿炭现在何处,你领我去,我倒要看看可真如她所说的那般。”
喜春与崔氏等几告别后,仍旧不紧不慢往福善堂方向走,途经沈二爷的书房,拿眼瞟溜见曲桥水亭里,有三五侍卫凑在一起嘻笑聊话。
她听有人在瞎起哄:“沈指挥使,打桥那边过来个姑娘,你还不赶紧睁眼看看,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又有个侍卫打个脆响的哨儿:“喜春姑娘,是甚么风把你吹来?可有人想你的很哩。”
忽低忽高地嗤笑不绝。
喜春倒大大方方的,手里攥紧伞柄,顿住步笑问:“沈容哥哥在么?”
略带遗憾的啧啧叹惜,异口同声。
有人回话:“可不巧,沈容随二爷去吏部了。”
喜春笑着福身道谢,不再多话,继续朝前走,她身段柔婉纤细,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雾深处。
……
田姜撩起车帘子,长街上人迹寥寥,雨势愈发稠密,下得两边商铺屋檐直流水,飒飒秋风挟凉带湿扑在脸上,连紧捂的小手炉都难趋这股子冷意。
很快穿过城门,湿漉漉的官道有丈把宽,蜿蜒往东望不见尽头。
天苍苍地茫茫万物凋零,除偶有匆匆赶路的马车擦肩而过,便再难觅到一丝人烟。
翠香平常难出府邸四方天地,东瞅瞅西看看个不够。
田姜则觉无趣,只紧了紧斗篷衣襟,不知怎地浑身就是发冷,欲唤她给斟盏热茶来吃。
忽听得大马一声凄厉嘶鸣,不及多虑,车厢开始东歪西扭的剧烈晃动,田姜身子栽歪直往前扑,差点迎面撞上坚硬的车梁。
幸得翠香死死拽住她的胳膊,马车此时已经停住。
“夫人……”翠香惊慌的低喊,田姜轻“嘘”一声,凝神静听外面的动静。
有呼呼风萧萧雨的窸窣声……还有她和翠香糊成一团的呼吸,这天气实在冷极了。
第肆陆壹章 劫掠她
车厢四方天地,帘子紧密遮掩,外面万籁俱寂,似乎连风雨声都哗哗远去。
田姜握紧一柄青绸油伞,一面伸手缓缓去掀车帘,她眼皮子直跳,心底生出不祥,总觉要有甚么事发生。
指尖还未触及帘布,忽听“嘶啦”锐响,风雨猛得灌进,吹乱她柔软的鬓发。
随来的,还有一把长刀,卷起帘布使劲一拉拽,瞬间散得支离破碎。
银光迸射的刀面红渍斑驳……有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
翠香把田姜往自己身后藏,警惕地瞪着大敞车门外,围簇过来的四五男人,皆头带大箬笠,身披厚蓑衣,满脸戾气,眼神凶狠地将她二人打量。
“沈夫人请罢!”领头人笠沿压得极低,看不清脸面,声音嘶哑。
“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官家夫人,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你们这条命担得起吗?”翠香壮胆怒喝。
那领头人默了默,并不多话,忽然出手如电,未待反应已攥住翠香胸前衣襟,使力一扯。
田姜眼睁睁看着翠香被扔甩出马车,听他朝同伴冷冷下令:“不留活口。”
那人领命眼见要去,田姜咬咬牙阻道:“你放过她,我随你走就是。”
“那夫人请罢!”领头人不置可否,喝命旁人让开条道。
田姜持伞跳下马车,黑压压乌云如墨翻滚,一只孤雁躅躅独飞过天际。
车夫与管事及两仆从已不知所踪,地上虽经雨水冲刷,还是隐约能瞧见浅淡的暗红,翠香一动不动侧躺在官道上,生死未卜,方才被那般狠的扔甩出去……
田姜闭了闭眼,急要朝翠香走去,忽听身后劲风掠近,本能躲避已然不及,脖颈处被重重一击。
她因骤然的疼痛,身子朝后软倒去,恰被人接扶住,恍惚传来那领头人嘲讽之声:“沈夫人得罪了。”
旋而便跌入一团黑甜中,手中的青绸油伞闷声掉落在地,一任风吹雨打去……
……
窗外簌簌落一整日的雨,至黄昏时,终有了停的痕迹。
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走出吏部正门,欲乘官轿时,听得身后有人招呼:“沈阁老。”
他站定回首,是左侍郎李炳成,由他走近且拱手作揖后,遂先微笑说:“李侍郎赠的螃蟹委实不错,吾那娘子爱吃的很。”
李炳成忙道:“下官家中还有一篓未动,既然尊夫人喜欢,明日让家仆挑去府上就是。”
见沈二爷看他眼神淡然,遂又笑说:“京城爱吃螃蟹的女子可不多,下官的妻就很不喜,一嫌繁琐难剥,二嫌腥气难褪,最嫌吃相张牙舞爪,总道有失妇人文雅,我正发愁那篓螃蟹该如何处置哩。”
沈二爷这才颌首道:“有劳李侍郎了。”吃相张牙舞爪……他怎么觉得九儿吃起蟹来,那馋嘴的模样可爱极了。
忽听“嘎吱嘎吱”抬轿声传入耳畔,他随音望去,目光不由微沉。
好一顶气派奢豪的新制官轿子,轿夫步履匆匆,后围簇跟随的侍卫亦如影疾行。
李炳成也在打量:“那是新擢升工部尚书的秦大人官轿,当今皇帝和徐首辅跟前的红人。”
沈二爷“嗯”了,暗忖秦砚昭所为何事,这般归心似箭的样子,此念一晃而过,并不以为意。
却见那官轿抬得极快,快必生乱,差点与左侧另一乘轿子迎面相撞,轿夫急忙往右侧拐避,恰有个官员正在慢走,显然的猝不及防,唬得打个跌堪堪站住。
官轿竟是停也不停地扬长而去。
那官员气得紫头胀脸,一瞥眼瞅见沈二爷他两个站台阶上,要笑不笑的样子。
“高大人。”李炳成忙拱手作揖打招呼,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可是个火爆脾气,不是他这级秩品能惹得起的。
果然高达瞪着眼、嗓音洪亮的很:“他急赶慢赶要投胎去不成?”
沈二爷笑了笑,欲待开口嘲讽他两句,倏得神情凝肃,沈桓等几侍卫,驾马车风驰电掣而来,如火烧眉毛一般。
高达只觉又是一阵冷风过,马蹄疾踏过的稀泥溅起,点点甩扬在他的身上……
“这就过份了啊!”他吐了两口泥沙,顿时暴跳如雷:“是谁,给老子出来,老子要剥了你的皮!”
……
京城的风与旁处不同,至了秋冬季,就狂肆的不行。
一会儿卷地乱窜,一会儿高墙游荡,吹得树枝叶片洒下雨水来,大颗大颗滴在行人肩头,还道天又不霁,赶忙再将油伞撑起。
不远处是朱家桥,桥两边分南斜街,北斜街,算是京城的闹市口,因有娼寮在,至了晚间红笼高挂,胭脂媚行,各类店铺亦灯火通明,来往人烟稠密,市井繁华,并不比白日安宁多少。
秦砚昭立在窗前,还能眺望到远处灯市如昼的光影,这是扶柳胡同,离沈府所处的神武后街,不过隔两条街道的距离,怕是沈阁老怎么都难想到罢,他觉得这很讽刺,不由笑了笑。
听得身后起了动静,他收回心神转身,大夫已经把好脉,过来拱了拱手:“夫人纤纤弱质,哪经得颈上这般狠力击打,我这里下了一针,替她散筋疏血,再昏睡些时候应能醒过。”把写好的药方子递上:“每日里早晚煎服一次,应是无甚大碍。”
秦砚昭颌首道谢,旁边的丫鬟接过药方子,一面送他出门去了。
房里很是寂静,秦砚昭不紧不慢地走到床沿侧坐下,看着昏睡不醒的女子,婆子已替她洗漱过,只松松挽着个髻儿,小脸褪了残妆,肌肤显得很白净,眼睫细密垂着,挺翘鼻尖儿,嘴唇粉得很淡,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怎么看都是个女孩儿娇憨的态,哪里有半分嫁为人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