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隽再不与孟光朝多说一声,转身离开了荣安侯府。
闵祁将叶姑姑自尽的消息告知给周明隽,周明隽步子顿了一下,半晌才道:“派人来,安葬叶姑姑。至于绿琪,先暗中观察一番,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再让她继续做云娴的婢子。”
“是。”
闵祁牵来两匹马,两人本是要一同回宫中的,可是走了一半,周明隽忽然方向一转。
“先去一趟淳王府。”
……
大夫煎好了药,田氏想要亲自给孟云娴喂药,张嬷嬷因为她的伤忙不迭的阻拦,直到孟光朝进来,原本还睁着眼睛的孟云娴忽然闭上眼睛,做出睡着了的模样。
田氏转身推着孟光朝往外走,示意他不要出声。
孟光朝是带着绿琪一起过来的,他想让绿琪继续在云娴身边伺候。一直以来绿琪都尽忠职守,比起从前的香莲和宋嬷嬷,云娴也的确与绿琪更合得来,若要缓解云娴的心情,兴许绿琪能帮得上忙。至于绿琪的姑姑,已经自尽身亡。
虽然叶姑姑并未和郑氏合谋,但是到了最后,她选择帮着郑氏让这个报复圆满,便是死也不足惜。换做从前,田氏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可是此刻听完孟光朝的话,她忽然走到绿琪面前握住她的手:“绿琪,叶姑姑临终之前,可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绿琪心虚的低下头,“没、没有……”
田氏不再继续以泪洗面,若有所思的点头,“那你听好,你此刻进去,对云娴这样说:你告诉她,你姑姑曾告诉过你,郑姨娘并没有那样痛恨她,她的确将她当做了女儿,只是她回不了头。没有人会逼她去恨郑姨娘,只会希望她好……”
进了房间看到孟云娴时,绿琪就开始掉眼泪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跪下,轻声喊她:“二小姐……我回来了……”
孟云娴睁开眼睛。
绿琪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哭腔颤抖:“二小姐,奴婢这些日子一直脱不开身,所以那时候没能护着您。姑姑临走前告诉我,郑姨母临终之前曾经设法给了她一个锦盒。元宵宫宴之后,姑姑心中有所怀疑,便回去查看那只锦盒,这才看到了里面的书信,知晓了所有的事情。”
“姑姑已经走了,奴婢这里有几句要紧的话,是郑姨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的。”
孟云娴眼神一动,看着床顶的帐子,又握紧了拳头。
绿琪抹了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郑姨娘在信上说,你终究没能按照她希望的样子长大,还活成了她最恨的样子。你一定很痛恨她,可是终究欠了她一份养育之恩。若您不想和她有瓜葛,那就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还她的养育之恩,这样……便不欠她了。”
绿琪握紧孟云娴的手,压低声音道:“小姐,奴婢往后会陪着您的,这一次大难不死,往后都会好起来的。您听见了吗?应奴婢一声好不好?”
绿琪看的分明,孟云娴的情绪确实有波动,却始终隐而不发,半晌,她的喉头滑动一下,声音嘶哑道:“绿琪,我有点累,先歇息了,你也好好休息。”
绿琪觉得这个样子的孟云娴让人觉得陌生,她本以为这番话多少能让她释然一些,好歹哭一哭宣泄一下也好,可是她这样冷静的闭眼休息,让人看着很慌。
出来时,田氏迎上来,隐忍着情绪温声道:“怎么样?她听完有反应吗?有好些吗?”
绿琪低着头,沉默的摇摇头。
田氏转头望向一边,眼中已然盈泪,可她知道现在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遂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无妨,没事的,慢慢来就好,她已经回来了,慢慢来就好。”
……
叶姑姑因为有周明隽的安排,也算是带着这段秘密入土为安,绿琪借着姑姑下葬的机会,悄悄告诉了闵祁有关于二小姐的近况,闵祁也全都告诉了周明隽。
得知孟云娴只字不言只是发呆沉默,周明隽什么也没说。
另一边,孟光朝在处理贾氏的事情上可谓是雷厉风行绝不手软,有诸多人证和火药作为物证,逃走的帮凶也正在追捕之中,贾氏被打下牢狱,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所以她的风言风语也没有人理。不过,孟家二小姐身受重伤以及眼盲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出尽风头的孟二小姐因为这次受伤成了一个瞎子的时候,五殿下竟然请了淳王做媒,求了贵妃请命,向崇宣帝要一个赐婚。
这是周明隽自回朝以来,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向崇宣帝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他做的这样郑重其事,不是要让孟云娴做侧妃,而是要做明媒正娶的皇子妃。
若说之前还有人怀疑周明隽与荣安侯府的小姐亲近是为了彻底巩固荣安侯这个助力,那么这一次就有不一样的声音了。许多人是亲眼看到在最危险的时候,五殿下连命都不要也要去救孟二小姐,自己都带了伤,真情真意可见一斑。且五殿下能回朝,也是孟侯一力拥护,他们早已经被划为一个阵营,就算真的要结姻亲巩固关系,孟二小姐只是个庶出,现在眼睛还瞎了,侧妃已经是最大的诚意,留下正妃的位置给更合适的人选,扩大自己的势力,方才算有谋略。
如今的五殿下在众人看来,实实在在就是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愣头青。
整件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周明隽的速度又快,在淳王和贵妃的双重加持下,崇宣帝将孟光朝宣进宫商讨此事。
孟光朝这才明白周明隽说的那句“由他负责”是什么意思。
此刻朝野上下都知道周明隽钟情于孟云娴,崇宣帝自己倒是没说什么,而是将贵妃与淳王搬了出来,将这两人的面子放在了孟光朝的面前,大有若是孟光朝犹豫不决不予答应,那他这个皇帝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只是需要孟光朝自己去跟贵妃还有淳王解释清楚,免得伤了和气。
崇宣帝自来如此,即便要做什么,也绝对不会用自己的手来做,孟光朝这几日过得很是跌宕起伏,被崇宣帝这样摆一道,最终只能答应下来。
得了荣安侯的亲口诺言,周明隽几乎是立刻就向孟府下了聘礼。
在这件事情上,崇宣帝格外的惊讶。他怎么都没想到周明隽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准备的这样充足,知道的是他求娶之心诚挚又急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等着这一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
浩浩荡荡的聘礼抬进孟府的这一日,恰好碰到族学里的同窗前来探望孟府二位小姐。
白蔓芙很是自责,那一日她是和孟云娴在一起的,若是能多加小心,又或者不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等候传唤,兴许她能逃过一劫。
沈复完全是为了孟云娴来的。此刻她人还在养伤,孟府竟然连她的婚事都定下了,他想要看一看孟云娴,确定她现在好不好。
至于鲁国公府这几位公子,是田氏不想让老国公和老夫人奔走着急,所以让兄长们派孩子来探望即可,田允然又急又气的撸袖子:“楚绫那个丫头呢!小爷要掀了她的头盖骨看看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在侯府多年,竟然吃里扒外勾结外人,这样的人还留着过年嘛!”
田允修拉扯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提这几个人。
楚绫自被带回来那一日起就和宋嬷嬷一起捆起来丢进了柴房,瞿氏一脸无措的哭着求情,拉着王氏和韩氏希望她们网开一面,又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然这一次,想来宽和的主母竟毫无商量的连同瞿氏一起捆了丢进柴房,命人好生看管,秋后算账。
因为阿茵和孟云娴都受了伤,荣安侯和田氏一个主外,一个守着后院两个孩子,招待的重担,顺理成章的落在孟竹远一个人的身上。
小男子汉不似往日的活泼与天真,老老实实礼数周到的对所有人的好意表示感谢,只是没办法带他们去探望两位姐姐,因为母亲说了,姐姐们养病期间,谁都不能轻易打扰。
来探望的客人都被隔绝在外,田氏守着两个女儿,不分日夜的照顾。
阿茵这边倒还好,伤口处理完醒过来之后,知冷知热会喊疼会喊饿,没什么大问题。
问题全在孟云娴这边。
她不哭也不闹,不喊饿也不喊疼,药来了她就乖乖的上药,饭来了就安静的吃饭。田氏好几次想要开诚布公的和她说清楚,不希望她心里藏事情,可是因为她忽然看不见东西,大夫又断定可能是因为伤口的原因并发了什么症状,所以田氏不敢公然挑开这根刺。
赐婚的事情下来,田氏虽然惊讶,却不得不承认当日若没有周明隽相救,云娴早就不在了。又在孟光朝那里得知他们二人竟然一早就相识,心情更是复杂,甚至有些理解为何周明隽会在救回所有人的当日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所有人之中,唯有他眼里只有云娴。
田氏保留了最后一份妥帖,没有让旁人告诉孟云娴这件事情,而是将这个消息留给周明隽,让他亲自来说。
果不其然,周明隽很快就登门造访,但是这一次他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另外一个探病的人——昇阳县主。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经过了贾氏的事情之后,在孟云娴的事情上最有发言权的人变成了周明隽,他向田氏表明,想与云娴单独说说话。田氏自然放心他,并没有拦着,还将房中其他人都遣散。
昇阳往孟云娴房里走的时候,周明隽淡淡道:“有劳你了。”
昇阳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你愿意不再追究当年的事情,等同于放过淳王府,我不是来宽慰她,是来还人情的。”
第106章 第106章
孟云娴在养伤,房中燃着田氏专用的药香,也是为了她的眼睛好。
谴退绿琪后,房里没有别人服侍,昇阳兀自搬了一张凳子在孟云娴的床前坐下。
孟云娴向外侧卧着,眼眸低垂,也不知道察觉到昇阳没有。
昇阳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不似其他围在这里的人一样感伤又小心翼翼,轻快又活泼得很:“看看,我之前怎么说的?等你在这个地方呆的久了,就会发现越来越多你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看你这个模样,是受刺激了吧。”
孟云娴纹丝未动。
昇阳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的母亲也是当年逃出的舞姬之一,算起来,我的生母和你的养母曾姐妹相称,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可爱的紧,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孟云娴狠狠一怔,眼神里透出不解和惊讶。
她笑了一声:“果然是装的,你的眼睛根本没有瞎。”
孟云娴慌了一下,心虚的低头。
昇阳一笑:“也对。心里藏了委屈,愤怒,失望和悲哀,头一次不想做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不想再为别人着想,装瞎这个法子,既能光明正大的无视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又能堵住他们逼你面对的念头,简直是一举两得,我都想为你鼓个掌。”
她起身坐到床边,与她靠的更近:“别慌啊,我话还没说完。若今日是我受了委屈,才不会靠着装瞎装病来当借口,抵挡自己应该面对的一切,我得狠狠地哭闹,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委屈,但凡我不能释然,所有人都别想好过。受了委屈本就应该发泄出来,胡搅蛮缠也好,作怪撒泼也罢,总有一个痛快的方法。偏生在这个时候,所有觉得亏欠了你的人还不能将你怎么样,多好啊。”
她笑着笑着,眉眼一转变得凌厉起来:“可是痛快之后呢?”
“逃避也好,发泄也好,都只是暂时的。你始终要面对。”
房间里有一瞬的沉默。
昇阳无声一笑:“孟云娴,你知不知道,我和昇平还有一个哥哥。”
忽然提及很久以前的事情,昇阳自己都有点不习惯,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就想将自己想要忘记的事情挖出来。
“我的母亲是王府里低贱的婢女,她和我的父亲生下了我。比起你出生被调走,还有机会争回嫡女之名的境况,我是一出生就被打上了烙印。她虽不至于将我带入什么复杂的纷争中,可是她自尽身亡,留下我一人在王府孤苦受欺负,不一样是逼着我自己主动走进那些复杂的纷争吗?”
“我不甘心做一个事事被欺负,时时会没命的小庶女,所以我只能让自己越来越好,越是委屈难过,越是要笑得开心,因为只有你好好的,才会让那些针对你的人毫无成就感。可是只有一人看得出,我什么时候笑是真的笑,什么时候笑,是在难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嫡长兄。他对我和昇平一视同仁,都当做亲妹妹疼爱,他一直告诉我们,父亲当年一伤,注定了王府一脉人丁凋零,我们三人身上流着的都是王府的血脉,无论他日遇到什么事情,这血脉会成为我们之间斩不断的羁绊。本自同根生,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后来因为父亲伤重,王府再无其他女眷,皇上感念父亲的功劳,便将我们一起接入宫中,同王子公主一般教导。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可我没有想到,昇平也在等一个机会。”
“深宫后院,自古以来就是无数枯骨的埋葬之地。随着我日益讨皇上喜欢,越发受重视之时,也成为旁人的眼中钉,昇平以为这个时候除掉我,便能将嫌疑降到最低,将我永远从王府血脉和兄妹之情里面剔出。可惜……”
昇阳笑着,半滴眼泪都没有:“可惜啊……”
孟云娴的脸色已然变了。
她从未见过什么王府世子,若是昇平县主想杀的是昇阳县主,最终昇阳县主活着,却不见什么世子,那就是说……
“昇平想杀了我,却误杀了兄长,我原本以为自己该恨死昇平,可其实我更恨我自己,因为他是替我去死的。”
昇阳说到这句话时,眼里终于盈泪:“若是你,你要怎么做?”
孟云娴看着昇阳,缓缓地开口:“你的兄长说过,你们都是王府的血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斩不断的羁绊。所以……你救了昇平县主,帮她遮掩了所有的罪行。”
昇阳按下了情绪,轻快一笑:“你以为她真的那么大义吗?不是的,她特别怕死,又娇气得很,所以当她恨着我的同时,必须面对我救了她的事实。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妙?”
孟云娴的注意力成功的被昇阳从那个封闭的角落拉了出来。
昇阳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故事好像在哪里听过?排除异己,暗杀陷害,恩怨情仇,爱恨纠葛,来来去去都是这些。平城伯府也好,你府上也好,王府也好,其实还有许许多多你根本不曾知道的故事,都在你此刻消沉低落的时候一桩一桩的上演,可是绝大部分人选择继续走出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