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也同样惊讶,印象里这位表哥来定国公府的次数不多, 成年之后更是鲜少进京,不知道这次前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正厅里,左凌安同母亲李氏已经静坐良久,本来李氏同左薇闲话家常聊得好好的,突然下人来报小姐回来了,左薇便匆匆而去许久不回,李氏讶异,府上小姐回来了是什么稀罕的事吗,居然还要国公夫人亲自迎接。李氏身旁端坐着一位身姿挺拔,目不斜视的青年男子,宝蓝色华锦的袍子无一丝皱褶,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从左薇走后他就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期间更是没有说一句话。李氏深知自己儿子的性格,也不曾开口相谈,站在二人身后的国公府下人简直要崩溃,这亘古一般的沉默像铁做的丝线紧紧缠绕住他们的脖子,扼住了呼吸,令人心口发闷。
打破这沉默的是左薇饱含歉意的声音:“让嫂子久等了,清儿,深儿,快来见过你们的舅母还有表哥。”
李氏忙站起身,看向外甥和外甥女时眼前一亮,好一双精致的儿女,二人进门时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她微笑着道:“是深哥儿和清姐儿吧,这么多年没见,舅母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林深一边笑着一边向李氏行礼:“舅母认不出深儿,可深儿一眼就认出舅母了,舅母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样子一点都没变呢。”
李氏掩嘴一笑,这个大外甥嘴甜,惯会讨人欢心的。几年不见,林深个子拔高了许多,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年少的青涩褪去,威严之气直逼定国公林震。她又不由自主地去瞧林深身后的姑娘,刚刚她可没说假话,林清的样子确实变了,长开了,同小时候比起来不一样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这外甥女的漂亮也太惹眼了些。想到这里,她心情略微苦涩,左薇和定国公林震都生的极好,生下这一双漂亮精致的儿女也不足为奇,而她出身普通,长相也平凡,原先以为儿子左凌安会随了父亲的俊美,没想到越大越像她,越长越平凡。若是她能有左薇一半的美貌,左凌安也不至于被......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不能说出来,她拉过林清的手,轻轻抚摸一阵后才开口:“清姐儿长大了,都变成大姑娘了,我那时来京城,你还只有那么点高,才到我的腰际,昂头看我的时候,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说不出的可爱。那时我就想,我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该多好,肯定天天捧在手心里宠着。”
左薇笑着接过话来,“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嫂子快别夸她了,咱们坐下说话吧。”
“见过表弟,表妹。”左凌安始终站在李氏身后不声不响,等她们寒暄完之后,才彬彬有礼地开口。
林清不说话,林深笑着向左凌安一拱手:“安表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无恙。”
“此番进京是游玩还是办事呢?”
“都不是。”
“呃……此行辛苦,一会儿小弟给表哥和舅母在四海楼接风如何?”
“不用。”
林深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位表哥把天聊死的本事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简直欲哭无泪,他就该学林清的,一句话都不说也免了眼下的尴尬。偏偏面前人仿佛丝毫没有觉得尴尬,无比自然地跟着左薇和李氏二人坐在了黄花梨木的椅子上,继续一言不发。
林清幼时同左凌安打过不少交道,深知此人心性,他岂止是无趣,简直可以入流云寺同那里的高僧作伴了。小小年纪便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没想到长大之后竟然变本加厉。听说左凌安从小跟着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祖父学习,同吃同住,言传身教,她不知道那位帝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左凌安的样子大概能想象到了。
原来此次李氏母子二人进京确实有一桩重要的事情,是来同左薇商量左凌安的婚事的。这也是一件奇事了,左凌安婚事已定,开春就要成亲,这个时候大老远的跑来京城商量什么婚事?
李氏看了一眼表情平缓的左凌安,叹了一口气:“凌安已经解除婚约了。”
“什么?”不光左薇大吃一惊,连事不关己的林清都微微抬起了头。
左凌安的婚事在他十岁那年就定下了,对方是陇西王氏的嫡小姐王妍箐,陇西王氏世代为官,不仅在陇西当地备受百姓推崇,在整个大魏的世家名门中都有一席之地。左凌安十岁那年遇上了随父亲来云州拜访祖父的王妍箐。彼时王妍箐不过八岁,在左府的花园里遇见了十岁的左凌安,惊为天人,直说要嫁给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哥为妻。王父本就打着与左之梁交好的目的前来拜访,见了左之梁重视的长孙左凌安自然满意,更何况左凌安生的一表人才,行为举止颇有祖父左之梁的沉稳之风。王父便向左之梁提了提二人之间的婚事,没想到左之梁一口就答应下来,王父大喜,言明王妍箐及笄之后便嫁来云州,以结两姓之好。
这本是一件喜事,左凌安也的的确确等到了王妍箐年满十五。王妍箐及笄之后随兄长再访云州,这次见了左凌安却不识,记忆中芝兰玉树,钟灵毓秀的如玉少年变了样子,貌不惊人,全身上下找不到小时候的半分灵气。王妍箐面色大变,不顾长辈的面子当场就要解除婚约。左兴叡顾及两家的面子好言相劝,王妍箐却又哭又闹,大有不解除婚约便一头撞死的念头。云州左氏素来清贵岂能忍下这样的侮辱,左之梁当即放话道,左氏一族绝不会与任何陇西王氏的人结为姻亲。千里之外的王父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云州左氏言出必践,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除了数落几句王妍箐之外也别无他法,这桩婚事就这么黄了。
这事多少有些尴尬,虽说是左之梁亲口所说解除婚约,可左凌安到底还是成了被抛弃的一方,居然被未婚妻当面退婚,众人一方面觉得王小姐不懂事的同时也会在想,这左氏的公子到底生的什么模样才能把王小姐生生吓哭啊……平心而论,左凌安虽然没有小时候的灵气,长得也是五官端正,相貌跟丑陋两个字还是搭不上边的,也不知道王小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总之左凌安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左兴叡气不过,扬言要在京城挑选一位贤良淑德的儿媳妇,务必要比陇西王氏的小姐好上千倍万倍。于是李氏母子二人便从云州出发,来到了京城定国公府,左兴叡亲妹妹左薇的府上。
“嫂子不要伤心,陇西王氏的小姐错过了凌安是她的不幸,咱们凌安值得更好的女子,京城里什么样的贵女没有,一定能找到合哥哥嫂子心意的媳妇。”左薇听完这其中缘由也有些生气,陇西王氏出尔反尔,订下婚约的是他们,反悔的也是他们,云州左氏可不是任人羞辱的。
李氏除了叹气,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出身小门小户,能嫁入左府已是高攀,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更是说不上半句话,唯有依靠这位诰命加身的小姑子,幸好这小姑子是个温和可亲的,对待自己也是热情关切,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有半分嫌弃。
“我同凌安不请自来还望见谅,这段日子就拜托你了。”李氏想要起身朝左薇施礼,左薇连忙拉住她,制止她的行为。“嫂子千万别见外,在府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凌安也是,就把这当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姑母提。”
左凌安在母亲诉说往事的时候就没有分毫动静,正襟危坐,神情毫无波澜,好像被退婚的不是自己一样。此刻左薇开口他也只是淡淡点头,“多谢姑母。”脸上表情也是淡淡的严肃和庄重,礼数周到却给人一种疏离冷淡的意味。
“一会儿让福伯带人将西苑收拾出来,嫂子同凌安就安心住下来。”左薇柔和的脸庞上依然带着亲切和缓的笑容,虽然有些突然,但对于李氏与左凌安的到来她还是很欢迎的。
家长里短的聊了半晌,西苑也终于收拾好了,左薇带着李氏走出正厅,林深也紧随其后,林清正要抬脚,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表妹,请留步。”
第38章
“表妹, 请留步。”
叫出这一声的显然只有一个人,正是左凌安。
林清几乎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左凌安居然会同她说话?她抬起的脚步顿时落下,放松了身子倚靠在身后的黄梨木椅中, 抬头看向出声唤她的左凌安。
左凌安看见她这坐没坐相的样子顿时皱起眉头,强忍住训斥她的念头,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表妹可还记得儿时之约?”
她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什么儿时之约?
左凌安似乎没料到林清会是这个反应,沉思片刻向前走近了几步,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林清随意一瞥,一排淡色的疤痕映入眼帘, 像是被人咬过的痕迹。她怔了怔,顿时回忆起了这段往事。这疤痕是她咬出来的,没错。六岁那年自己跟着左薇回云州省亲, 在左府的西侧院里咬伤了一个漂亮精致的小男孩,那个人正是左凌安。原因也很简单, 左府几个顽皮的小子想要摸她的脸, 被她暴打一顿, 路过的左凌安想要拉架却被误伤,手腕上的牙印正是林清的杰作,她那时咬的真是狠啊, 直到现在这印子也没消失。
她记得当时左凌安哭了很久,呆呆捧着血肉模糊的手腕跌坐在地上,周围的小子见了血也吓了一跳, 没想到林清一个小姑娘下手却这么狠。林清知道自己咬错了人也有一瞬间的慌张,但擅长惹事的她也没有其他孩子们那么害怕,最先镇定下来,找来府中大人说明前因后果。左凌安被带走诊治时依然哭的不停,无论别人怎么哄都没用,她听得厌烦,在大人看不到的角度举起拳头暗暗威胁。左凌安一下子止住哭声,林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事后跑到左凌安身边同他说,会许他一个要求,左凌安当时没有回答,林清也就没当一回事,只是没想到左凌安居然还记着。
观她表情应该是想起来了,左凌安神情严肃地问道:“表妹这约定还可作数?”
“自然,只要我能办到的,你说。我可不是王小姐那等出尔反尔之人。”她一边拿起桌边的茶杯喝水一边还不忘揭他的伤疤。
“嫁给我。”
噗——
林清一口水直接喷在了左凌安的尖头短靴上。左凌安则一动未动,站在原地表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也对,以他的性格,这辈子都不可能同任何人开上一个玩笑。
“表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左凌安意外地看了一眼正在拿袖子擦拭唇边水迹的小表妹,她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真心想要求娶的。到底不是多话之人,左凌安敛眉低语,“嫁给我有很多好处。”
然后呢?林清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开口,花容一沉,无可奈何地引导这场近乎荒谬的谈话:“先不论嫁给你有什么好处?清儿只想问一句,表哥为什么要娶我?”跟这样的人对话都嫌无趣,若不是左薇重视,她甚至不想和他有所交集。
左凌安神色不动,泰然自若地开口:“你我自幼相识,情分不比他人。表妹蕙质兰心、纯真善良堪为良配。”
林清唇角轻掀,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多年未见,板正严肃的左凌安居然学会了撒谎,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一番话来,真是令她刮目相看。
“我不愿意。”林清紧盯着左凌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面对这样的人,就是要比他更直截了当才行。
左凌安没有半点被拒绝的懊恼,神色凝肃:“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表哥不能坦诚相对,我自然也可以不用回答。”话说到这一步,若左凌安再不据实已告,她就要走了,懒得和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林清不自觉地扣弄着自己袖口的梅花刺绣,这是她不耐烦时常做的动作,左凌安瞥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那个时候一帮孩子围住她搭讪时,她就是这个动作。然后下一秒,她就挥拳而上,不管那些孩子是不是比她大,是不是比她厉害,拳脚并用,卯足了劲和别人厮打起来。如今她长大了应该不会这样冲动了吧,他暗自思忖着,就见林清伸长了手臂活动着手腕,身上懒散之气尽去,整个人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狮子,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扑杀猎物。这个小表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母亲此次进京是为了给我重新选一位妻子,我本不想如此麻烦,然而父亲执意如此,我身为人子推拖不得,只好答应。父亲母亲都很喜欢表妹,表妹的身世也比王小姐高出不少,他们定然满意。我娶了表妹也算是亲上加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对左凌安来说,还真是前所未有。
林清听了却目瞪口呆,因为嫌麻烦而要娶自己,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理解左凌安的想法,这位表哥常年跟随祖父生活,思想不知怎的,有些异于常人。
“表哥也不是真心喜欢我,大可不必为了父母而勉为其难的娶我为妻。”
林清本是好言相劝,谁知道左凌安却大为不解,神情疑惑:“不是为了父母难道是为了自己?娶妻不就是应该如此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人子女自然要听从长辈的安排。”
啊,真想揍他一顿啊,怎么办,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其实他说的没错,罔顾父母的意见只遵从本心的自己才是一个异类吧。如果秦修泽也和左凌安一样的想法该怎么办,她现在就去讨皇上和皇后的欢心,还来得及吗?
她这边兀自烦恼着,那边左凌安竟然又说起了话,他今天说的话真是比她认识他这么多年加起来说的话都要多了。“听说表妹在京城的名声不是很好,想必敢娶表妹为妻的男子也不多,与其留在府中烦恼,不如直接嫁给我,婚后只需你侍奉公婆,恪守妇道……”
话还没说完,一只碧绿陶瓷的茶杯就迎面而来,左凌安眼疾手快的闪开,茶杯险险擦过蓝色的衣角,碎裂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去你的侍奉公婆!恪守妇道!左凌安就这么肯定自己会嫁入左府?还敢嘲笑自己没人要嫁不出去,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嫁给左凌安的!活该他被退婚,这个男人,迂腐呆板,无趣至极,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临走之前,她踢了一脚黄花梨木椅,趋身逼近那个面露慌张之色的男子,温柔一笑:“表哥,京城女子那么多,你一定能娶到合乎心意的那个。”
她靠近的时候眼神专注,睫毛又长又翘,扑闪扑闪的如同春光里振动着翅膀的粉蝶,有柔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妙目低垂,盈盈一笑,漂亮的惊人。如果不是见过她上一秒发飙的样子,左凌安险些就要沉溺在这温柔的笑靥里了,真是可惜,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的女子。
……
左薇忙着安置李氏和左凌安,估计没有时间理会她,这个时候出府正合适,林清从正厅出来后,快步向府门口走去。走了不过几步,身后一个匆匆的脚步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