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律师圈也有鄙视链。
做非诉的以从来不进法院为荣,看不起做诉讼的又累还赚不着钱;做诉讼的瞧不起做非诉的连庭辩都搞定不了,压根儿不算什么真正的律师。诉讼里面,打刑事的看不起打商事的,打商事的看不起打民事的。打民事的里面又以家事律师更受鄙薄,常年处于鄙视链底端。
当然,最被人看不起的是给性侵犯打官司的。
像程白这样的大Par,就算是掉毛的凤凰,那也是凤凰。这种案件标的才15万的小案一般来讲都不该进入她的视线,更不用说这案子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一保险纠纷,没有任何能炒作出名的地方。
程白是穷疯了?
脑袋被驴踢了?
又有人猜这可能是要洗白了。帮人渣打完官司后落魄了,不如当年了,赶紧找个又穷又苦的帮忙打官司,挽回一下早就不剩下多少的风评。
程白约略听到点风声,甚至就连天志里面都有人议论纷纷,只是她一点也不在意。
回律所后便在办公室忙起来。
手机关了静音,屏幕上弹出来不少消息,大半都是以前熟识的律师来八卦八卦,关心一下情况。
她一律没回。
到晚上九点的时候她最后把案卷里的细节都过了一遍,便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但没想到,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来电显示:方不让。
又是他。
程白还记得,前阵子这人打来过,但压根儿没两秒就挂掉了,当时她怀疑是打错了,所以没有回拨过去。
后来方不让也没有再打来过。
这事儿就被她放下了。
可今天,这个点,按着方不让的作风,不应该正在灯红酒绿里面醉生梦死吗?
毕竟前不久朋友圈才刷屏过。
明天诚所方不让的团队接了某企业的破产管理,4个月赚了8000万,其中5000万现金支付,剩下的3000万以等价的股票支付。
多少做非诉的那晚上嫉妒得咬碎一口钢牙。
程白盯了屏幕有五秒,电话依旧没挂断,她于是接了起来。
还没说话,电话那头就一声笑。
很有磁性的一把烟嗓,拖长了调子,一副兴叹的口吻,混着点半真半假的玩笑。
“哎,程白呀程白,你居然真落魄到接这种官司了,这个点还在所里加班。前几天听说,我都还不相信。你说你,怎么混的?”
就知道他开口没好话。
程白下意识向落地窗外看了一眼,斜对过去就是兴业中心一座,明天诚所在27层,跟天志遥遥相对。
她不知道方不让是不是看见了她这边的灯光。
这人一向乖张。
大概跟经历有关。
方不让原本叫方谦,父母都在公检法工作,从小对法律耳濡目染。但没想到后来父母收养了某个案件里嫌疑人的儿子,起名叫方让,小他七岁。
虽然同在一个户口簿,可兄弟俩并无血缘关系。
甚至可以说,关系非常糟糕。
刚到大学,方不让就弃了“谦”字不用,直接给自己改了名叫“不让”,跟家里断了联系。
不久后,这个名字就在律界崭露头角,到如今已经是块金字招牌,价钱贵到能让一般人望断脖子。
程白把资料锁进抽屉,语气平淡:“方大律有事说事,没事我就挂了。”
电话那头似乎被她噎了一下,沉沉地低笑,很轻易就能让人想象出他拿着电话抽着烟坐在落地窗前的姿态。
邪得厉害。
方不让道:“天志压根儿没你的位置,我这里倒是虚位以待。你这样的人,放天志这种破所,屈才。都到上海了,真不再考虑考虑?”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乘方刚注销的时候,方不让就问过她要不要到明天诚。
但她那时以不想离开北京为由拒绝了。
结果没过多久,就传出程白回了上海,去了天志的消息。
方不让觉得老男人的面子可能不值钱。
明天诚可是红圈,他的团队更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吸金团队,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程白是瞎了狗眼。
“最近不是很缺钱。”当初作为乘方的创始合伙人,赚的钱够花两年了,程白不很着急,对方不让的拉拢更是无动于衷,只道,“方大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在天志待着还不错,暂时不准备走。”
电话那头轻蔑地嗤笑。
啪地一声响。
是都彭打火机弹开时清脆的响动。
方不让的声音有些模糊起来,似乎含着烟:“行吧,那只能期待一下你复出第一案的表演了。”
说完就挂了。
目的性非常明确,拉拢不成,连多余的一秒都不想浪费。
他可比程白贵多了。
有那么片刻,程白几乎错以为他是接了安和财险的官司,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
这点钱还不够方不让塞牙缝呢。
他的意思是,庭审的时候,他可能会去旁听。
第17章 据说不能赢的官司
区法院受理曾念平一案后,传票就送到了安和财险,并且很快安排了双方的证据交换。
排的开庭日期跟预计的一致,12月09日。
表面看上去就是简简单单一桩保险纠纷,但伍琴的心无论如何也定不下来。
“你知道对手是谁吗?”
她都快被这一位公司合作律所的律师气笑了,坐在自己法务部的办公室里,一脸的冷笑。
“那是程白,不是你以前应付的阿猫阿狗!”
坐在她对面的律师叫钱兴成,油头粉面,真没把她这话听进耳朵里,一条腿翘着,整个人的肢体语言都显示着他的不在乎:“什么程白不程白的,掉毛凤凰不如鸡!那天证据交换的时候我都见过她了,除了长得漂亮点真的没见有什么本事。提交的证据也都乱七八糟的,中规中矩,半点威胁都没有。这么普通一案子,伍总监您还要我怎么重视?”
这就是一个中等律所的普通律师。
保险公司都有自己固定合作的律所,有大有小。
遇到大案子的时候,会委托大律所的厉害律师代理;但如果只是几万十几万的小案子,委托的律师就很一般。
无疑,曾念平这十来万,对安和财险而言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无论是从案件的复杂程度来看,还是从成本支出的角度看,都不可能花大价钱请厉害律师——
就算他们早闻风声,知道原告律师是程白。
钱兴成在他这个等级的律师里面已经算是小有一点名气了,接下这个官司真的也不赚多少钱,一半是因为法务部新任的副总监推荐,能借机跟安和财险打好关系;一半是因为原告律师是以前在北京十分出名的大Par程白,且这个案子原告胜诉的几率极小。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
送到自己脚边上的踏脚石,不踩上一脚都对不起自己。
赢了这官司,他的履历上可就能添上漂亮的一笔,就算案子不怎样,可怎么说也是赢了程白呀。
伍琴根本不用问,光看他的神情就能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一张漂亮的脸上顿时满布着阴云。
但仅仅过了片刻,她就有了决断。
这个人虽然不靠谱,可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那小绿茶才进公司几个月就已经提拔成了副总监,但好死不死在这节骨眼上遇到这个官司,还为了显示自己的人脉和能力推荐了钱兴成。
平心而论,这一点律师费能请到钱兴成,的确很能耐了。
然而要对上程白远远不够。
在职场上老板是不会搭理你有多少难处的,给一毛钱都想看见一万的效果,而这就是那小绿茶失算的地方。
太嫩了。
伍琴望着钱兴成,忽然就笑了起来,变得平和许多:“不管怎么说,这桩官司我不是很放心,开庭的时候我会跟你一起出庭。”
“行啊,您要去我没意见。”
保险公司有诉讼,有的是法务出面,也有的是委托外面的律师,当然也有两方同时出庭的情况。
钱兴成只觉得伍琴大题小做。
“反正有证人证言和视频,骗保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官司不可能输!”
——
“诶,这床的病人呢?”
医院病房门口,边斜看着空荡荡的床位,一时有些惊讶,问身边的褚贤文。
褚贤文知道他最近老往医院跑,都是因为那个老曾,好像跟什么官司有关,但也没打听。
此刻便解释:“换病房观察,准备做手术了啊。”
“做手术?”
边斜一怔,手揣在衣兜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张背面写着密码的银行卡,十分意外。
“他们交手术费了?”
“肯定交了啊。”
褚贤文心说边斜问的这是废话,不交手术费哪里能安排准备做手术?
“你这一惊一乍的……”
边斜不自觉便皱了眉头,站在这暂时还没有新病人进来的病房里,有些不相信。
要知道,老曾急着打官司就是因为筹不到手术费。
现在忽然又有钱了?
怪事。
但想也想不明白,他转身便要跟褚贤文从这病房里走出去。但在经过病床的时候,眼角余光一晃,就看见了床腿边落着一张小小的纸。
捡起来一看,是买书的小票。
去年十一月,在文轩书店购买《我与地坛》《建筑起重机械安装拆卸工》《病隙碎笔》《乌合之众》《保险法》《律师的职业道德》……
一串书。
这看得真是够杂的。
边斜数了数,就忍不住一挑眉,但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保险法”三个字上。
褚贤文凑上来看:“这小票有什么好看的?”
边斜道:“是没什么好看的。”
说着他就要把这小票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但临到要松手时,脑子里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一下就顿住了。
边斜没来由地问:“这病房里住过的人多吗?”
褚贤文道:“人肯定多啊,除了老曾那儿子在这儿有一段时间之外,隔壁床位都是来来去去的。我说你今天怎么神经兮兮的?”
“我哪天不神经兮兮了?”
边斜笑了一声,但看这张小票,不知为什么,心里格外介意,竟也不扔了,就折了一折,揣进兜里。
老曾这时候应该去了律所。
他想了想,便跟褚贤文告别,从医院出来。
今天已经是12月08日,距离老曾的案子开庭已经只剩下一天。外头的天气已经算是寒冷,又下过了几场雨,冻得厉害。
站在医院门口,边斜就拿出了手机。
他原是想打个车,但手机一拿出来,鬼使神差就翻到了微信界面。
跟周异的聊天记录挺多。
但再往上翻翻,就看见了程白那张微信名片,是他前不久强迫周异发给自己的。只是好友申请过去后,一直没被程白通过。
几乎是习惯性地点开了那张名片。
伞斜靠在巷子里的头像,下雪打伞的昵称,朋友圈不对陌生人展示,半点多余的信息都没有。
边斜其实总觉得程白头像上这伞靠的地方有些眼熟。
有一点像他那栋洋房附近的弄堂,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
不过上海的弄堂左右都那样。
也不知道程白这照片是哪里拍的。
想了想,他给周异发了消息。
边某人:明天开庭,一起旁听去?
周异:出差深圳,去不成。
边某人:????
周异:呵呵。
边某人:咳,忘了。那什么,那我就自己去了。
周异:带好身份证,提前占座。
边某人:有这么夸张?
周异那头其实正在跟工作室的人开会,因为边斜上一回从高书朋那边挖来了一票人,所以不得不租了个新的场地,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协调。
看边斜回的那条消息,他就想起当年。
那是刚毕业时候,他偶然一次去北京,赶上某一次程白出庭,就进去听了一场,至今记忆犹新。
京沪律师圈里,现在还比较活跃的青年律师里,有两个人是基层法官特别不想在庭上看见的。
一个是方不让。
不折不扣的讼棍,为了击垮对方律师的防线经常不择手段,而且对庭上法官从来不看在眼里,就踩在藐视法庭的红线前面,偏又抓不着他,让人恨得牙痒。
另一个是程白。
但她不是让人恨,而是让人怵。
只要打点有争议的官司,分分钟教对方律师和庭上法官学法。
周异想了想,回了边斜一句:一点也不夸张。
边斜站在医院门外看见这条消息,眉梢微微一动,干脆一个电话给程白打了过去:“程律,明天开庭,能带我一起去吗?”
——
开庭的前一天,程白都是不去律所的。
接到边斜电话的时候,她正赤脚站在玻璃钢前面,用竹签插了一条小鱼,喂缸里那只巴掌大的乌龟。
但今天它好像食欲不振,趴着半天没动。
“你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代理人,更不是相关证人,我带不了。”程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闲适,半点没有明天就要上庭的紧绷,“旁听带张身份证就能进,也不麻烦。不过国内的庭辩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样,尤其是民事庭,没什么意思。”
边斜还真不知道国内是什么样:“难道庭辩不都是你来我往、暗藏机锋,就说句话都刀光剑影那样,特别精彩的?”
“你是美剧看多了吧?”
程白一哂,轻笑一声,看着缸里那小龟还是一动不动,便把那小鱼扔进了水里。
“国内辩论最精彩的地方,一个是奇葩说,一个是菜市场。”
反正不是法庭。
边斜有点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