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很快,一步一步踏在医院的大理石地面上, 四下寂静无比, 几乎只剩下了她的脚步声。艾瑞克垂首跟在她的身后, 攥紧了拳头,懊悔不已似的。
与那间病房的距离逐渐缩短, 乔安娜突然放慢了脚步, 心下竟生出了些怀迟疑的情愫, 有些不想走进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你是他最信任的人, 你理应保护他,可为什么现在你能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而他却躺在里面?!”
她放缓步伐, 当艾瑞克经过她身旁时,向他问道。她自己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尽量平和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以后,却变成了狠厉的质问。
艾瑞克把头垂得更低,难掩满脸愧色, 浑身上下每一寸细胞都在进行着自我忏悔。他犹豫了一会儿, 但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
他这副模样让乔安娜更加生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拔尖了:“让公爵大人身受重伤,你以为用沉默就可以搪塞一切了吗?告诉我, 发生了什么。”
路过的一个像是医生模样的吸血鬼听到动静朝两人所站的方向诧异地望去,忍不住蹙起眉头,显然是觉得乔安娜的声音太过恼人。
艾瑞克深呼吸了一口气。乔安娜说得没错,现在哪怕他再怎么沉默也无济于事了。他在心里整理了一番词句,而后才开口说道:“西线的战事僵持了很久。人类非常狡猾,几乎很少正面应战,而且也从不会把战局拉长,每次都只是点到即止,像是在逗弄我们!”
他愈说便愈觉得恼怒不堪。被脆弱的猎物把玩在掌心之间,这不啻于是对吸血鬼的侮辱,
“继续说。”乔安娜催促他。
“昨天夜里,又一批人类军队攻来。但不太一样的是,这一批人类格外得坚韧——我是说,他们完全不像别的那些一击即碎的人类。他们甚至能够和我们对上几个回合。”
“……艾瑞克”乔安娜很无奈地再一次打断了他,不耐烦道,“请你切入正题。”
她并不想知道地上的人类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我……我正要说到了……”艾瑞克显得有些窘迫,然而片刻后又恢复了懊悔的神情,“趁着交战之时,人类用某种貌似是能够喷出气体的装置,朝我军喷射木屑。那些木屑很细小,几乎同粉末一样,可以随风飞起,被呼吸带入躯体中。”
乔安娜轻轻挑眉,有些不太相信似的。
“所以呢?单是些小小的木屑就让伊利亚落到了这种地步?”
“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艾瑞克似是有些生气,但想到乔安娜或许是真的不太了解,这才放柔了声,讷讷说,“你要知道,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吸血鬼,哪怕确实制造出了些伤口,以吸血鬼的体质,眨眼就能完全愈合。可木头不一样,木头制造出的伤口,要花上比人类更慢的速度愈合。这玩意儿会夺走我们的生命。”
乔安娜听着他说的,不自觉得心惊肉跳起来。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以为吸血鬼是刀枪不入的生物,若非艾瑞克告诉了她,她不知何时才能知道这回事。
木屑沿着呼吸进入肺部,或许还会融入血液中,游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宛若夺命的毒药。单是这么一想,乔安娜就又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了。她很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侧过身。
“所以伊利亚吸进木屑了?”她很僵硬地问道。
艾瑞克缓缓点头:“公爵大人冲在阵前,与他一起的吸血鬼都死了,只有他扛了下来。若不是他及时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我们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抱歉,我没能保护好公爵大人。”
他朝乔安娜鞠了一躬。乔安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抿了抿唇,转身继续走向那间病房。
她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病榻上的伊利亚。他穿着与艾瑞克身上款式相似的戎装,却沾上了斑驳血迹。他阖眼躺着,面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冰凉的气息。
艾瑞克说手术已经结束了,伊利亚体内所有的木屑差不多都已经清理干净,已无大碍,可乔安娜却难以心安。她放慢了脚步。
“他还没醒吗?”她小声问道,音量微弱到几乎只是动了动唇。
“醒了。”床上的伊利亚幽幽说道,仍是闭着眼。
他岂止醒了,就连乔安娜从走廊那头迈步走来的声音,他也一丝不落地全部收入了耳中。
乔安娜没由来地一阵窘迫,快步走到病床边,将他上一次打量了个遍,而后冷哼了一声。
“哼,看来你也没死嘛。白担心了。”她轻飘飘地说着,“居然被人类打成了这幅可怜模样,没想到所谓的‘始祖’也不过如此而已。”
伊利亚睁开双眼,笑着看她如何满脸嫌弃地奚落自己,也不反驳。
乔安娜又说了几句,见他没什么反应,也就没有了再多说的心思。独角戏太无聊,她没心思演。
“既然你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她揉了揉鼻子,“消毒水味好难闻。”
也不给出任何道别的话语,她径直转身离开了,可还没有走开几步,却被伊利亚拽住了手腕。伊利亚分明是个病人,此刻的力气却还是大得惊人,只轻轻一拉,便把她拽回到了身边。
乔安娜没有防备,脚下打了个踉跄,膝盖一软,跌到了他的身上。
被她撞到了,伊利亚也不恼,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梢,漫不经心似的说:“你其实挺担心我的,对吗?”
乔安娜脊背一僵,顿时涨红了脸,费力地站起身,朝他丢去了一个凶恶的目光。
“我可是盼着你死呢!”
留下这话,她便逃一般地离开了。病房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余下一丝乔安娜身上的味道。伊利亚摩挲着手指,总觉得发丝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
因着伊利亚是始祖,身体素质比别的吸血鬼更优秀许多,所以只需留院观察一夜,确定没事便能回去了。出院当日,由乔安娜接他回家。
原本乔安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自愿做这种无用的事情的,然而艾瑞克说这是伊利亚特地叮嘱的,还搬出了一堆的大道理,迫于无奈,她才不得不走这一趟。
见到伊利亚的那一刻,乔安娜差点没笑出声来。
伊利亚把自己裹成了一大团难以名状的白色物体。分明初夏都到了,空气中也早已没有了冰凉的感觉,他却硬是把自己塑造出了一副活在冬日的模样。
在乔安娜诡异的目光中,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说,这身打扮是因为自己尚且还未痊愈,体弱得很。
“医生说,不能吹到风。”
他补充了一句,还煞有介事般的咳了几声。如果他刚才说话时不时那么中气十足,想必“病弱贵公子”的人设会更加稳固一点。
反正无论伊利亚搬出怎样的说辞,乔安娜都觉得他是在骗人就是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乔安娜的心不在焉,伊利亚也懒得再维持“病弱贵公子”的形象,把衣领往下拽了拽,长出一口气,迈步走在乔安娜前面,步履稍许还是有那么一点虚浮。
病弱贵公子是假的,但不能吹风是真的。地下都市更换了新的排风系统,空气较之过去变得更加清新,唯一的缺点的吹出的风略微有那么一点冷。
乔安娜在心里抱怨着他的碍事,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走着走着,伊利亚突然停下了脚步,双手揣在袖中,转身面向乔安娜。
“怎么?”乔安娜揶揄似的问他,“有东西落在病房里了?”
伊利亚不答,抿紧了唇,直勾勾地看着她,忽然朝前迈了一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翕动了下鼻翼。
“我饿了。”
乔安娜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故作惋惜道:“看来这家医院亏待了公爵大人,居然还让您挨饿了。这可真是……等等!”她突然收起了足以角逐奥斯卡影后的精彩演技,诧异地看着他,“您为什么对我说这句话?”
她总感觉伊利亚在盘算着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伊利亚笑而不语,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鼻尖凑近她的颈动脉,玩味似的在她的脖颈出呼出冰凉的鼻息。乔安娜别开头,一手撑着墙,以免缺血带来的腿麻。
对于乔安娜的自觉,伊利亚难以地点了点头。他张开了嘴,露出尖锐的獠牙,贴近她的肌肤,停滞了几秒,却没有咬下。正当乔安娜疑心于他究竟为何犹豫时,他那冰凉的呼吸竟沿着脖颈一点点向上,爬过她的侧颈。乔安娜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有些退却。她甚至开始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后退一步。
不待她做出任何反应或是行动,伊利亚便又再度凑近了。不知怎么的,乔安娜脑中跳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伊利亚的气味闻上去很陌生。大抵是因为经过了治疗的缘故吧,她想。
而后,她才感觉到,当那丝冰凉的呼吸从脱离了颈间后,伊利亚的双唇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斯德哥尔摩化.jpg
第28章 EIGHTH STEP
冰凉的, 原来双唇竟会是这般柔软。
这是跳入乔安娜空白大脑的第一个念头。
曾经在各种影视作品中见到过的亲吻场景, 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没有一丝征兆, 也没有透露过分毫,伊利亚就这么吻住了她。所有的判断力与控制能力在一瞬之间全盘崩塌, 怎么也无法分析这一切究竟算是怎么回事。死亡已久的心脏此刻好像也重活过来了, 在不受控制地跳动着——然而她的胸膛还是一片平静。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往死水中掷入了一枚粗糙的小石子, 激起的涟漪或许荡不了多远,水面便会再度归于平静,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至少现在这圈涟漪撼动了乔安娜的心弦。
大脑浑然空白, 四肢无比僵硬。她试图从伊利亚的表情判断出他现在的心思, 然后双眼却莫名地失去了聚焦, 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也无法得知这一吻中是不是带着情*欲或是爱意,因为他只是把双唇贴上了她的, 仅此而已。他没有再做出更深入的行为。
而且乔安娜也根本不敢去揣测这一吻中蕴含了什么情愫。每当她朝这个方向想去, 就会不自觉地心惊胆颤,惶惶不安不敢再进一步。她不敢呼吸, 什么都不敢做了。无论是伊利亚的心思,还是此刻自己的心情,她都不敢轻易揣测。
墙上的挂钟发出滞钝的声响,秒针每走一秒都仿佛用尽了全力。乔安娜记不得是在第几声后, 唇上的柔软才消失。
这个事实也让乔安娜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她慌忙低下头, 无处安放的视线在脚下的几块地砖间飘来飘去,却其中找不到何处能够停留。
她看到伊利亚转过身,一步步走远, 脚步消失在了目光所能触及到的地方。
“还不走吗?”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或者说你想跑回去?”
他一出声,刚才那股难以名状的窘迫和羞耻感又回来了,无声无息地再度折磨她。她咬紧下唇,攥着上衣下摆,企图让痛感掩盖其他别的情绪。
她努力稳住声音,小声说着,如同自言自语般:“这算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想这么做,所以就落实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轻飘飘的。乔安娜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无论如何都能够想出来了。
大概是玩世不恭的,大概是肆意枉然的。
乔安娜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无比渺小,渺小得只能被握在掌中任他揉捏。而曾经有那么一刻,她当真以为伊利亚把她当做了一个独立的人格。
心脏隐隐抽痛,伴随着胸膛的起伏无法明显。她说不出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以确定胸中的一腔苦水究竟是否绝望与悲哀的混合物。
她用力呼吸了几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仿佛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脖颈的青筋都暴起了:“……别这样戏弄我!”
伊利亚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没有答话,只催促她跟上脚步。乔安娜没有挪动脚步,根本不听他说了些什么。
伊利亚有些不耐地蹙起眉头,向她站着的方向走去,然而只迈了一步便就停下了,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些。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快步离开了。四下好像只剩下了乔安娜一个人,却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她不紧不慢地走出医院,将难闻的消毒水气味全然抛到脑后。
她并不是那么想回公爵府,但脚步却自然而然地踏上了回去的路线。乔安娜硬生生地改变了走向,朝别处走去。她试图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
走在路上时,她瞥见到了街角的招兵广告,亚特伍德身着军装的形象被印在正中,胸口的一排徽章闪闪发光。他摆出了一个很僵硬的姿势,呼吁更多的吸血鬼加入军队。
乔安娜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无论是这张宣传海报上的主角还是主题,她都不感兴趣。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条街,乔安娜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公爵府,就像是过去每一次同母亲置气,饭点时还是会硬着头皮坐回到餐桌旁。
这样确实没骨气到了极点,像是一只敲敲食盆就会淌着口水乖乖走来的狗。可她只有公爵府这一个地方可去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脚步变得更慢了。她刻意地降低了速度,但好像没有太大用,公爵府还是出现在了视线范围中。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揣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踏入大门的。幸好仆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活计,没有向她投去目光,否则这些目光一定会成为尖锐的利刺,让她无处遁形。
经过客厅时,她的余光捕捉到了伊利亚的银发。他坐在躺椅上,不知在做些什么,当她经过时,发出了一声不轻不响的哼声。乔安娜没心思也没能力猜测他这声冷哼的用意,快步走上楼梯,用力关上门。
不知所措了一整晚后,乔安娜才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她依然同往常一样,同伊利亚进行着正常的接触,态度并无不同。伊利亚也依旧是那样,没有异样。
好像他们都忘记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了。这大概也能算是件好事。
*
深夜,伊利亚敲响了乔安娜的房门,不等里头传来任何应声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而乔安娜这会儿正在脱她的黑色长袜,一条腿翘在床边。袜沿到大腿根,而她今天又恰好穿了一条开叉的长裙,于是一切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伊利亚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