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黄河附近?”蔺辉震惊,霍然起身,“为何早些没人奏报!”
“这……”谭相有苦难言。
今朝早已不如先帝在时的景象了,今上治国平平,本这样不咸不淡下去还好,可他又迷上了一个珍妃!一年不到,已出昏君模样,下面情况如何,藩王们动静如何,恐怕他已全然不知了。
“陛下,如今最要紧的是定下主帅,全力迎敌,这些事情就容后再追究吧。”谭相面带愁容的道。
蔺辉心里并不怎么担心,齐王偏安一隅,就算他打过了黄河,但和他手上的四十万雄师一比较,不过是乌合之众,费不了什么心思。
“姚国公一向善战,几无败绩,便让他领兵出征吧。”蔺辉不假思索的道。
谭相可没有皇上那么好的心态,皇上一提姚国公他就皱眉了。
“陛下,请三思。”
“怎么?”
“姚氏在朝势力不小,若国公爷再立下这平叛的伟功,您以后如何钳制姚家?再者,您刚刚提到了皇后,臣不得不说一句诛心的话。”谭相稍稍一顿,道,“我等也是方才知道齐王谋反了,皇后远在深宫又是如何知晓的?”
蔺辉被谭相说得一愣:“皇后不过是猜想而已……”
“陛下,您莫非是忘了皇后与齐王还有一段纠葛不成?”谭相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
蔺辉身躯一震,当下沉默了起来。时日一久,这陈年旧事早已沉入谷底了,没想到还能有再有沉渣泛起之日。
“姚氏坐大,您又只得皇后所出的一个大皇子,若姚氏趁着这机会与齐王来个里应外合,陛下您……”谭相一脸忧心忡忡,“您可有抵挡之策?”
“不必说了!朕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阻断往事浮上心头,蔺辉一口打断谭相的话,改口道,“姚国公年岁已大,还是在家休养为好。此番就派苏行领兵吧,年轻人也该锻炼锻炼了。”
谭相弯腰低头,轻声应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了。打了声招呼,念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诏书后,便将皇后的绶带、册宝、册印都收走了。
“无德。”姚后搭着红枣的手腕起身,眺望那些人远去的背影,问旁边的人,“他说本宫无德,是这个意思吗?”
“他”,指的可不是宣旨的太监,而是陛下。
红枣红杏皆是默然,不敢作声。
姚后收紧了十指,胳膊用力到发颤。
“哈!”她突然笑出了声。
红枣红杏都惊了一瞬,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如此,本宫也算是白折腾一场了。”姚后笑完,转身,半边身子对着窗外刚刚升起的朝阳,眼尾上扬。姚家人向来起手不悔,她作为姚氏嫡长女素来也是愿赌服输的性子,虽然耗费了十年才看清自己所托非人,但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今日,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日子。
昨晚珍妃薨逝,皇上已现疯魔之兆,今天一早便派人收了皇后的册宝册印,封了皇后掌宫的权力,再然后,齐王谋反,大军正开向京城。
接二连三的消息打在这些“治国栋梁”的脑袋上,众人都有种四面楚歌之感。
上书给皇后叫屈的,被贬了。
上书说珍妃不该停灵在皇帝宫里的,被下狱了。
上书请姚国公领兵出战的,和国公爷一样回家赋闲去了。
局势不好,众臣已然感觉乌云罩顶。
大陈像是一座华丽的屋子,屋里的梁柱都被虫蚁蛀空了,勉强还能维持着一个空架子。
“派苏行迎敌?陛下是疯了不成?”本跪在小佛堂念经的姚后听闻消息,惊得掉了手里的佛珠。
吴小年,吴德江的徒弟,悄悄来给姚后通风报信。
“莫说娘娘不信,便是奴才也是不敢信的。”吴小年皱眉叹气,“那苏行性格暴虐,治军无方,前些年的时候还闹出在军中狎妓的丑闻,简直是不堪极了。”
“朝中大臣就没人劝陛下?”姚后问道。
“劝的人都回家闭门思过去了,余下的还怎么敢。”吴小年说着,欲言又止,“娘娘,有件事师父没让奴才跟您说,但奴才想着还是得给您报一声信儿……”
“你说。”姚后平静的说道。
“今早散朝后,谭相向陛下提议,请陛下暂时将大皇子带在身边教养。”吴小年道。
姚后皱眉,云里雾里。纵观历史,哪里有皇帝亲自将儿子养在自己宫里的?后宫嫔妃都死绝了不成?
姚后再看吴小年的神色,他讪讪一笑,不自在极了。
“莫非,谭相是想以此来要挟姚家?”姚后嘴角下拉,“他是担心祖父没有领兵的机会,便与齐王里应外合,谋夺了这皇位?”
吴小年憋着气,不敢吐也不敢再吸。
“真是如此!”姚后的神色瞬间凝重了起来,青白交接,又气又惊。
珍妃的事,说白了不过是她与陛下之间的角力,并不涉及朝政。可玄宝的事绝非父子之间联络感情这么简单,这是蔺辉不再相信她的信号,也是他忌惮姚家的表现。
“陛下怎么说?”
“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吴小年安慰姚后,“您放心,陛下他并非是不信您了……”
“主子。”红杏在外间敲了敲门,“乾元宫里来人把大皇子抱走了!”
姚后抬眸望去,眼神凌厉,吴小年倒退一步,心里叫苦不迭。
“信我?不见得了。”她凛然一笑,眼中全没了暖意。
……
苏行带军刚赶到黄河附近便遭遇了齐王的伏击,损失不大,但却严重影响了军心。大军出京的时候是信心百倍的,以为齐王所带的不过是散兵游勇,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精锐之师呢。
可此役结束,众军士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想着兴许这一趟是有去无回了。
再观齐王这边,胜了京师一场,士气大涨,大家摩拳擦掌,丝毫没有长途奔袭的的疲惫。
大帐里,齐王蔺郇一边用布缠住虎口的裂伤,一边看着地图,问前方的人:“打探清楚了吗?此战为何不是姚国公领兵。”
“陛下听信了谭相之流的谗言,认为姚氏功高震主,不便再派他出兵,所以就让苏家这毛臭未干的小子来了。”副将钱征道。
帐内,齐王的军师周麒麟在一旁笑着抚须:“看来是王爷之前的法子奏效了。”挑拨陛下与姚家的关系,让帝后离心,与最终的结局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听说陛下已经夺了皇后的实权,将其圈禁在泰元殿。”小将宋威在一旁说道。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周麒麟道,“姚后与陛下助益颇多,如今他自断双臂,咱们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了。”
宋威甩了甩身后的小辫,附和:“正是!这是咱们王爷的时机到了。”
帐内众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齐王低头用布缠着虎口,双眼盯着地图,可眼中的光早已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第3章 示好
傍晚,红霞染天,是冬日里难得的一好景儿。
姚后坐在临窗的书桌旁,红枣在一旁磨墨,一盘磨都已经来回划了无数次了,姚后的笔还没有落下。
“主子。”红枣轻声提醒道。
姚后收回思绪低头一看,笔尖蓄积的墨汁儿已经滴落在宣旨上,晕染出一大朵黑色的梅花。
红枣放下墨条,上前换上新纸。
姚后抬手,笔尖重新蘸上墨,这一次她没有迟疑,笔下的字像是潺潺溪水一般流淌了出来。
“泽愚亲启……”
红枣无意间扫到纸上的字,心中一惊。泽愚……这不是齐王的表字吗?她不敢再多想,赶紧低头装作不知。
姚后没有瞒着红枣的意思,她是自己的亲信,她接下来的打算没有向她隐藏的必要。大陈已经风雨飘摇,她全力挽救未果,如今自身也难保,唯有铤而走险,或许能给玄宝和姚家挣得一丝生机。
夕阳落下,夜色覆盖下来,姚后将信装入信封,用火漆盖了之后交给红枣。
“你亲自带出宫交给祖父,请他无论如何将此信交到齐王的手上。”姚后起身将信递给红枣。
红枣接过信,有些忐忑的道:“主子,两军正在交战,国公爷的人如何能到达齐王的阵营呢?”
“这个你不用管,祖父自然有他的办法。”姚后一笔带过,道,“你只需要把信安全地交到祖父的手上即可,若中途遇到任何变故你都不要犹豫,立马处置了这封信。”
“是,奴婢明白了。”红枣郑重地点头。
此信,关乎全局,关系到姚家和大皇子的安危,她一定全力以护。
……
蔺辉此时并不知道皇后已经生出了二心,前面战败的消息也尚未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正在全心全意地送自己深爱的女人最后一程。
玄宝坐在椅子上,双脚悬空,双手搭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父皇亲自给皇贵妃钉棺。
“玄宝。”蔺辉钉完最后一颗钉子,转头唤他。
“儿臣在。”玄宝跳下椅子,小跑着到蔺辉的面前。
蔺辉看着眼前这酷似皇后的脸蛋儿,伸手抚摸道:“乖孩子,来给皇贵妃磕三个头。”
玄宝自生下来只跪过三个人,太后祖母,父皇,母后……此时皇上让他跪这第四人,还是活着不受他喜爱的人,这真是难为小孩儿了。
但是……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气,活人不能跟死人计较,他跪跪也算不得什么。
“好。”他仰头咧牙,乖巧地应道。
蔺辉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熨帖极了。虽然他子嗣不丰,但这唯一的儿子倒是让他十分得意,聪明知礼,上进好学,偶尔顽皮也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实在是他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为了制衡姚家,他迟迟没有立太子,倒是委屈了玄宝了。
玄宝装模作样地朝着棺木磕了三个头,看起来虔诚极了。
“玄宝,若日后父皇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对待皇贵妃知道吗?”蔺辉背着手站在他身后道。
玄宝起身转过头,疑惑地问道:“可皇贵妃已经在这儿了……”
蔺辉上前,半蹲下身与儿子平视,郑重其事地道:“若朕将皇位托付于你,你可愿在朕百年之后追封皇贵妃为皇后?”
玄宝虽只有六岁,但却与平常六岁的孩子不一般。一来他天生聪慧,且超出寻常孩子许多,二来他受姚后教导,并不如平常的六岁的孩子那般天真。
此时蔺辉毫不避讳地谈起要将皇位传于他,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
“儿臣的母后只有一个。”他双手背在身后,已然是个挺拔的小男子汉了,虽然下巴还带着肉肉的弧度,但已初现坚毅的模样。
蔺辉的神色一滞,双眸染霜。
父子俩对视,谁也不让谁。
大殿里,空气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伺候在一旁的宫人浑身紧绷,唯恐一个不慎便是天翻地覆。
蔺辉缓缓起身,直起腰,道:“你果然还是你母后的儿子。”
玄宝手心冒汗,却没有丝毫退步之意。皇贵妃并非善类,活着的时候横行后宫,害人不浅,死后也连累了母后被夺了掌宫的权力,他如何能认贼作“母”?
玄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再也看不到那个勤政笃学的父皇,而是一个被女色蒙蔽、心如枯灯的暮年之人。
***
冬月二十,惠德皇贵妃下葬。
“你看,他说我无德,倒是转头就把“德”赐给她了。”姚后披着毛裘站在廊下,偏头对着红杏一笑,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红杏侧着身子为她挡去穿堂而过的寒风,道:“主子母仪天下,贤名远播,岂是她能比的?陛下不过是掩耳盗铃,可这天下人的心眼可明亮着呢。”
“就你护短。”姚后嗔笑一声,抚了抚手里的暖炉。
转身,她目视这漫天的飞雪,也不知前面的战场是何等血腥。
战争向来残酷,九死一生。齐王有备而来,气势如虹,苏行虽带着数量远胜于他的兵马,却被他打得七零八落,不到三个回合,已现颓势。
照这样下去,齐王的铁骑踏入京城指日可待。
“报!”
一名送信的士兵夹杂着风雪而来,到齐王营地前翻身下马,急匆匆地朝着大帐而去。
帐内,齐王拿着一支断箭站在沙盘面前和宋威演示苏行撤退的路线,准备来个痛打落水狗。
“王爷,这仗打得没劲儿啊。苏行这厮也太不禁事了些,这两三下过后就没看头了。”宋威撑在沙盘前叹气。这几次交手下来他完全摸清了苏行是个不禁捶的东西,他有信心不出两局,这厮便要向朝廷求救了。
齐王道:“苏家本是忠勇之家,苏家枪也极为出名,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可惜了。”
“好好的一个武将之家怎么混到这般地步了。”宋威摸着下巴道。
“苏行的父亲弃武从文,苏家尚武的传统在他这里断了层,以至于苏行不过徒有苏家后人的虚名罢了。”齐王道。
宋威正准备请教齐王,问他为何这次皇帝不派善战的姚国公来而是派一个声望、能力都不如他的苏行。
“启禀王爷,京城有信传来!”外间传来声音。
“进来。”
宋威拱手:“那末将先告退了。”
“嗯。”齐王放下断箭点头。
报信之人将信送上了齐王的案头,他没有急着拆开信,而是问道:“是何人将信交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