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可是近段时间太过操劳,累着了?”姚后随之起身。
蔺郇闭眼,复又睁眼,眼神似乎染上了一层墨色:“皇后说笑了,本王的身体还没这么弱。”
姚后的笑容渐渐荡开,她挥挥手,立马有两名宫人上前扶住蔺郇。
“王爷累了,扶进侧殿去歇歇吧。”
蔺郇盯着她,眼神里泛出的光不知是失望居多还是愤恨居多。
“姚玉苏。”他咬着牙喊她的名字。
她轻巧抬头,扬唇一笑:“王爷与我有恩在前,我不会伤及王爷性命的。”
女人,要是狠辣起来真的很出乎意料。
“你莫要后悔。”他被宫人搀扶着,双腿犹如钉在原地一般,沉重得难以抬起来,狼狈至极。
他想来警惕性极强,唯独对她放松了片刻而已,却不想这“信任”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姚后抬了抬下巴,扬唇道:“没见王爷走不了路了?还不快背进去。”
“是。”其中一名宫人弯腰,将蔺郇背在身上。
眼见着他消失在侧殿的门口,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散去,沉下脸色问红枣:“祖父那边如何了?”
红枣上前:“趁着主子刚刚牵制齐王的时候,国公爷已经带禁军把齐王的人控制住了。八扇宫门也换了人值守,从今晚到明早,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姚后点头,脸色没有半点放松:“让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今晚尤为重要。”
“是。”红枣同样郑重点头。
擒贼先擒王,这是她发动宫变的最核心的一步。如今齐王的性命已经握在了她手里,明早就看谁能掌握话语权了。
姚后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双手合十在胸前,只求蔺家的列祖列宗能保佑玄宝顺利继承大位罢。
***
一夜安静。
黎明,姚后派人将齐王“请”了出来。
泰元宫的正殿,她坐在上位,一身黄色的凤袍,端庄大气。
这般人裳浑然一体的效果,大概这世间还未有第二个人能穿出来。
齐王睁眼,双目含着红血丝,看向姚后的眼神里,沉默得让人胆颤。
姚后恍若未见般,抬了抬手,便让人把笔墨纸砚准备上来了。
“王爷,只要你将我所写的东西誊抄一遍,你便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出这泰元宫了。”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信纸,那上面是她写好的“齐王放弃皇位,愿扶持大皇子登基”的告天下书。
齐王双手搭在扶手上,浑身的气压低沉得可怕,他看着姚后,那是前所未有的憎恶。
“西南子弟兵打了大半年才堂堂正正地走入了这京城,你这三言两语便想抹去他们用性命换来的成就?”他冷笑。
“当然不是三言两语,王爷的性命不还在我手里吗?他们若是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主子,便要听我的。”姚后竖起了脊背,强撑着冷漠的外壳看向他。
“呵。”他轻笑一声,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竟然闭上了眼。
“王爷这是不肯配合了?”
齐王不语。
红枣从殿外急匆匆地上前,弯腰贴在姚后的耳边说了什么。
姚后盯向齐王的方向,眼神震荡。
“娘娘,若不早些拿到齐王的手书,恐怕城外驻扎的军队就要按耐不住了。”红枣小声说道。
姚后咬紧牙关,喉咙上下滚动。
“本宫还能怎么办,他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姚后恨恨地看着齐王,他倒是一派淡定,除了脸色不佳,丝毫不像是一个被“俘虏”的人。
“不如……”红枣俯下身子小声建议道。
姚后摇头否决,取走齐王一根手指去示威,那她和玄宝还能活过这个春季吗?
她盯着齐王,后者闭着眼,无论她说什么都毫不为她所动。
“时间紧迫,主子您得早下决断啊。”眼看着时间不多了,红枣忍不住催促道。
古往今来,无论是兵变还是宫变,重在一个“速”字。
若再挨些时间,齐王带来的二十万精兵还不把姚后母子生吞活剥了?
“带他一起上前殿。”姚后霍然起身,不再和他周旋。
“是。”
***
太极殿,一切就绪,唯独不见正主。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的时候,却见姚后和齐王一起出现了。
“陛下。”齐王一现身,百官下跪齐呼。
姚后走在齐王的身侧,嘴角绷紧,小声警告他:“实话告诉你,昨晚给你下的药便是云南最毒的木子,三日不服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亡。你大可细细想一想,皇位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齐王瞥向她:“本王以为你和其他人不同。”
他指的是什么,姚后有些疑惑。
“先帝败在哪里,你还是不知吗?”他缓缓闭眼,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姚玉苏心里一慌,有种海浪排山倒海而来的窒息感。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宏伟的大殿,两人对峙在中间的过道上,她身穿凤袍,强势得让人难以忽略,他则穿着一身平常的紫袍,神色淡然得像是早已把局势握在了掌心。强,对上了更强。
见此情形,两侧的文武官员都屏住了呼吸,噤了声。
“你什么意思?”她难以控制地问出口,这一出口便是落了下风。
“大皇子殿下。”有人惊讶地喊道。
姚玉苏震惊,转头看向玉阶,在她和齐王交锋之时,本应该被保护在不知名地方的玄宝不知何时走上了玉阶。
“玄宝,你怎么在这里?”姚玉苏上前两步,身侧有手臂拦住她。
这一次,伸手的不是齐王,却是两名平白冒出来的宫人。
“大胆。”她呵斥道。
两名宫人牢牢地制住她,不让她上前。
玉阶上,玄宝看了一眼姚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助。
“殿下可是有什么要事?”下面的臣子提醒道。
玄宝低头,拿出了一张绢布,上面是写了字的。
“众大臣,本殿下乃先帝独子,先帝崩逝后理应由我来继承皇位……”
姚后盯着玄宝稚嫩的面孔,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塌掉。
“但,我自知能力不济,难以服众。今日在此……”说着,他难以抑制地落下一滴眼泪在绢布上,“放弃继承皇位,并恳请齐王接任先帝重担,登基为帝。”
短短三行话,他念得缓慢又艰难。
可这空旷的大殿上,回荡着他清亮的童声,所有人都听清了。
姚玉苏垂下双手,伸手箍住她的宫人也撤了下去。她缓缓从右侧抬头看去,蔺郇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气定神闲,似早已预料到。
玄宝念完绢布上的字后将它交给一旁的周麒麟,走下玉阶,拉住姚后的手,仰头看她。
姚玉苏低头,看他挂着一脸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负之后来找寻她的安慰。
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即使再早慧也无法理解今日到底失去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委屈,因为被人逼迫的感觉真的不好。
姚玉苏缓缓弯下腰,单膝点地,伸手抱住他:“好孩子。”
蔺郇是真的狠,她逼着他亲书放弃皇位,他便来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压着玄宝当着众臣的面放弃皇位。
“请齐王登基。”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
大殿内,四处响应。
“请齐王登基。”
“请齐王登基!”
群臣接二连三地下跪,匍匐在地,迎接新帝。
姚玉苏抱着玄宝闭上眼,充耳不闻。
蔺郇走到她们母子身边,弯下腰,轻声道:“木子这种毒对于本王来说……还是太轻了。”
说完,他不理她有何反应,大步朝着上座的龙椅走去。
龙椅两侧,早有他的亲信捧着黄袍和玉冠在等他了。
第10章 认输
喧闹了一日的宫城终于在深夜安静了下来,在那些静悄悄的角落,蜷缩着夜的对抗者。
新帝将国号改为“齐”,从此“陈”朝成前朝,新朝将会迎来新的气象。
作为前朝皇后,并且是试图推翻新帝政权的皇后,不用多想便知姚后的结局,不是被病故便是被出家,然后某一日待大家想起来了才发现她早已死在道观里。
泰元宫,她遣散了宫人,只留下一直陪着她的红枣红杏。
“母后……”玄宝依偎在她的身侧,睡意朦胧。
姚玉苏盯着那扇殿门,不知它何时会开启。
“玄宝,你会怪母后吗?”她轻声问怀里的小孩儿。
他张嘴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汪汪:“不怪。”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看看父皇,他老人家可得以善终了?
“希望你长大后也能这般想。”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目光始终不离殿门。
玄宝抱住她的腰,脑袋往下一点一点。
“呼——”
不知从何处灌来一阵风,殿内的烛火灭了一盏。
“红枣,带他去睡。”姚玉苏抬头,眼神温柔。
红枣上前抱起早已被周公召唤去的小孩儿,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走。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殿门大开,两侧出现数十名禁军,他们小跑着入殿,须臾间包围了上座的前朝皇后。
最末,一身龙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时,她的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蔺郇走在她面前停下,见她嘴角含笑,毫无惧意,更别说一丝悔意了。
“大胆,见到新皇还不下跪!”尖嗓子的太监朝她呵斥道。
姚玉苏眉毛一挑,她那身凤袍还未换下,眉间的那朵描绘上去的莲花更加血红了,她扫了一眼那太监,语气平淡:“什么狗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吠。”
她是输了没错,可她是输给蔺郇了,何时输给这些走狗了?
“陛下……”那太监瞪眼。
“退下。”蔺郇挥挥手。
“是。”
姚玉苏单手搭在扶手上,轻慢一笑:“好威武的陛下,果真不一样呢。”
蔺郇也不介意她没有将上座让出来,随意挑了一把椅子落座,道:“朕自然和蔺辉不一样。”
“呵。”
外间,一名穿着铁甲的禁军走了进来,他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置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
“陛下,准备好了。”他弯腰对蔺郇道。
蔺郇点了点头,手指抚过腰间的玉坠子,动作轻缓又引人注目。
姚玉苏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紧,眼神钉在那杯不知名的东西上。
“皇后娘娘,朕给你准备的这杯酒可不同于你给朕的那杯,此毒之巨,让人难以想象。”他抬头看向她,眼神暗下几分,“痛苦是痛苦了些,但所幸朕也不曾说过要你轻松些走。”
姚玉苏闭眼,嘴唇发颤。
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她早已有准备。
“蔺郇。”她睁开眼,桃花眼再不复风情万种。
他轻挑眉毛,双手交叉在胸前。
“可否将你我的恩怨就结束在此。”不要祸及家人,不要连累他们跟着她一起下地狱。
蔺郇笑了起来,他一贯鲜少笑,要么便是真心实意地高兴,要么是真心实意地想杀人。
“姚家,可以放。”
她心里一松。
“你那宝贝儿子,不可以。”
她起身,疾步匆匆地朝他走来,恳求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所为,他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斩草必除根。”他掀起嘴角,冷漠得让人出乎意料。
“我求你。”她提起裙摆朝他跪下,毫不作假,附身一拜,“他日后没了我,又拿什么跟你作对?你可以削了姚家的权力,可以将他们贬斥,只求你留下玄宝一命!”
要问蔺郇心里爽快吗,看姚玉苏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他可有心情舒畅?
半分也无。
他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冰凉。
“蔺郇。”她膝行两步,抬头拽住他的袍子,满脸泪痕,“你忘了金州城外咱俩的盟约了吗?我背叛了蔺辉,让你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金州城,难道还足以换我儿一条命吗?”
“原来你还记得,你我早有盟约。”他低头看她。
姚玉苏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皇后什么矜持,她通通抛下了。她只想用自己的性命换玄宝平安,就算被圈禁被打压,也请让她的孩子安安稳稳地去过这一生吧。
“你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来惩罚我,但请你务必放过玄宝。”她拽紧了他的龙袍下摆,眼睛里布满了祈求。
倾城佳人,一笑误国,曾经姚氏也是这般的美人儿。他甚至一度怀疑那些人是见过姚氏的模样之后才写下的那些诗,实在是太贴切了。
眼前的她,比当初他想求娶的少女风采更盛。年岁在她脸上轻轻划过,留下了成熟女人的风情和味道,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他甚至能看清她的桃花眼上扬的弧度,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也就是眼前的女人让他心境几番更迭,他也曾想给她一个平稳的后半生,让她和她儿子在他的护佑下顺利平淡地过完此生。可他的大度和宽容换来的就是她毫不留情地背叛,就如同她当初为了他背叛先帝一样。
说到底,她在乎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她儿子而已。
“好。”
亲耳所闻,她眼里闪过悲凉的惊喜,高高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