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闭了闭眼,她松开他的衣摆,起身伫足片刻,然后挺直脊背朝着那杯毒酒走去。
托盘里那杯黄澄澄的酒倒映着她模糊的面容,她伸手端起,转头看向蔺郇,心情早已大不同。
“泽愚,谢谢你。”她举起酒杯,既没有勇士慨然赴死的悲壮,也没有临死之际的挣扎留恋,时至今日,一切说开,她反而坦然了起来。
“我俩之间,是我对不起你居多。”她抿唇,一贯从容的脸上浮现愧疚,实打实的愧疚,“七年前,若不是齐王妃代我喝了那碗汤,这世上早已没有姚玉苏,更没有玄宝,这都是我和玄宝欠齐王府的。”如今蔺郇还能放他们一马,实在是大度。
七年前,因为皇宫的内部倾轧,进宫为皇上贺寿的齐王妃误饮了本该端给她的汤,不仅香消玉殒,连带着肚子里还未来得及诊断出来的孩子也一同丢了性命。之后,齐王府再也没有孕事传来,齐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竟成为齐王至今为止唯一的子嗣。
外间盛传齐王思念王妃过度,鲜少踏足后院,所以年近三十还未有一儿半女。
谈及早逝的王妃,齐王面色更沉了几分,偏过头,似是不想听。
虽揭开了他的伤疤,但她终于有机会郑重地道声歉,也不枉她愧疚了这么些年头。
“你今日放玄宝一命,我很感激你。说来,撇开皇权和各自的立场,你我之间并没有其他的过节。”她长舒了一口气,“你放心,待我入了到了地下,一定会念着你的好,一定会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语毕,她低头扫了一眼毒酒,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
毒酒滑过喉咙,有种酸涩的凉意。她的眼角泛出泪光,对这世间唯一的不舍便是自己那懵懂小儿。
玄宝,好孩子,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好活歹活,定要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噔——”
酒杯落地,身着一袭华丽凤袍的女人缓缓倒地。
说不清她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滑落。
酒杯落地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迅速转头,便看见那道身影像是夜风中摇曳的残花,华丽的衣袍裹着她直直地坠地。
“陛下……”周麒麟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内,他惊讶地唤了一声。
蔺郇一个健步上前,扶起倒地的女人。
他说得极对,这毒酒之烈,乃世间罕见。
她也真是刚烈,杯中的酒一滴都不剩,他伸手去探,气息几近全无。
“周、麒、麟!”他转头,咬牙切齿。
周麒麟鼻尖冒汗,手脚发冷。
坊间盛传的聪敏机智的皇后娘娘,您……怎么就这般轻易地从了呢?
金州城外,他曾言愿意保她与大皇子的性命,她若信便全然相托,若不信,一切作罢。
后来虽然她连同他一起算计,他恨得想咬下她身上一块肉来,但从未想过取她性命,就如同她当时也只是药翻了他,而不是真的趁他虚弱之际一刀结果了他。
之所以摆出毒酒,便是想让她也尝一尝被狠辣对待的铭心刻骨的滋味儿。哪知道,她一向狡兔三窟,这一次却连一窟也不留,彻底投降。
也许,他不仅仅是赢了皇位,更是在她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压得她难以翻身,索幸全盘放弃。
“解药。”
“陛下……这会儿怕是迟了。”
“拿来!”
周麒麟后背冒汗,此毒酒乃黄老岐耗费多年从十几种毒物身上提炼出来的毒汁酿造而成,就凭姚后这喝下去的剂量……恐怕此时已经一只脚踏上奈何桥了。
第11章 失声
明亮的乾元宫,数十支手臂般粗的烛火热烈燃烧着,齐齐照亮这冰冷宽阔的宫殿。
伺候在新皇身边的是以前齐王府的老人儿,老太妃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刘德江。此时他佝着腰站在一边小心打量着那头的动静,书桌旁的人迟迟没有翻动奏折,似乎陷入了深思。
“陛下,已经子时了,不如今日就歇了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蔺郇被他唤回了神,低头一看,刚刚翻动的奏折还原封不动地拿在手里,上面写了什么倒是一个字都没有入他的眼。
“好。”他放下奏折起身。
这下该刘德江惊讶了,这么些天了,今日还是陛下头一次听了他的话在这个时辰歇息呢。
刘德江心里一喜,趁热打铁地道:“陛下,不如去后宫歇?娘娘们都引颈以盼呢。”
原齐王府的侧妃们已经安置在了后宫,各自封了位份,暂且还相安无事。
蔺郇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又做了哪家的说客了?”
这可是顶大帽子!刘德江机灵地道:“陛下明察,奴才绝不敢做哪位娘娘的说客。只是太后那边嘱咐奴才了,说偶尔也要提醒陛下去后宫走动走动,这样才能开枝散叶,江山后继有人呐……”
说着说着,刘德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索性双腿一屈,噗通跪地了。
“陛下,奴才错了。”
蔺郇脸色冷淡:“太后的意思朕知道了,下不为例。”
“是,奴才记住了。”刘德江松了一口气,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蔺郇抬腿往外走去,也不说去哪儿。刘德江哪里还敢问,赶紧接了旁边小太监递来的灯笼小跑着跟上去了。
夜晚的宫城十分寂静,一座座宫殿像是伏地休息的巨兽,穿行之间,还能闻到阵阵花香。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倒是极有忧思,原本烦躁的心也渐渐被平复下来。
刘德江再不敢吭声,走在皇帝的斜前方,弯着腰给他照路。
鼻尖一股桃花的香味儿飘了过来,蔺郇停下了脚步。
这是走到姚后的泰元宫来了。自姚后出宫后,以往最是华丽热闹的宫殿渐渐冷寂了下来,唯有宫内的桃花还尽情盛放着,丝毫不知主人已离开。
那日她饮了毒酒,本已无生还的可能,是他情急之下一掌拍下去,逼出了大半的毒酒。后来又及时地服了解药,这才堪堪留下一命。
后来她醒了便主张立刻搬离宫城,带着两名贴身宫女和玄宝出了宫,重新住回姚家。如今身体如何,他也没有再关心。
桃花的香味越来越浓郁,待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桃花树下。风一吹,这一树的桃花刷刷作响,摇曳下落。
他想起那日两人在这树下闲谈的景象,她笑着指着桃树说起栽种的趣事,恍如昨日。
“刘德江。”
刘德江站在不远处,听到传唤,立马上前:“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明日早朝过后,让周大人来书房一趟。”
“是。”
他捻起落在肩头的桃花,双指一弹,桃花飞出了他的手指,在空中飘扬了许久,最终落在桃树下的泥土中去了。
他扬唇一笑,双肩一松,转身走了。
***
“陛下要封前朝的皇子为国公?”周麒麟站在书房内,听完蔺郇的话有些错愕。
蔺郇正卷起了袖子批注奏折,听到他惊讶的语气,头也不抬的道:“朕不是要和你商议,是让你亲自去宣旨。”
周麒麟无奈,跟了一个决断力强的主子就有这些不好,行动和思想永远在前后脚上。
“是。”虽然表示了无奈,但周麒麟也没有抗拒。只有封了玄宝,给了那母子俩一个安身之处,或许对于陛下来说更能轻松放下。
那日姚氏中毒,眼前的皇帝陛下是如何地慌张他可是全程目睹了的。
捧着圣旨走出书房,新上任的内阁大学士还津津有味的想到若姚氏当时没选错人,今日与陛下并肩而立的场景该是何等的匹配。
此时的姚国公府并不像外人想象中的那般劫后重生的庆幸,他们面临着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
姚玉苏说不出话来了。
出宫以来,修养了七日,她还是没有能张嘴说出一个字。并不是她受的打击太大而不能发声,而是嗓子似乎被那毒酒给毁了,想开口说话,但就是发不出声。
姚国公叹气,姚家两兄弟面上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难道余下的日子就让曾经的皇后娘娘当一个哑巴不成?
权势地位没了都不算什么,可这说不出话,更像是一把重锤,沉闷地敲打在姚家人的心上。
“啊——”
“啊——”
玄宝盘腿坐在母亲的床上,张着嘴,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她跟着一起做。
姚玉苏披散着头发,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她靠在软枕上,笑着跟着玄宝一起做。
可无论玄宝怎么教,她的嗓子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般,很不听话。
玄宝毫不气馁,他拉着姚玉苏的手,道:“母后,今日就练到这儿吧,咱们明日再接着练。”他始终相信母亲只是像他小时候那般,认真教,一定能重新开口说话的。
姚玉苏抬头寻找红枣,红枣一见她抬头立马捧着纸笔走上前来。
姚玉苏在纸上写道:玄宝,日后要称呼为我娘。
这全天下只有一个女人能被称之为“母后”,很不幸地,她已不是那个女人。
玄宝噘嘴。
“听话。”姚玉苏又写了两个字。
玄宝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他是喊惯了“母后”的,一时难以纠正。
“去玩儿吧。”
玄宝眼睛一亮,点点头,穿鞋下地,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并没有同龄人可以和他一起玩,偶尔有大臣携子进宫也是规规矩矩地请安磕头,礼节一堆。可如今到了这姚国公府,礼节并没有宫里那般重,又是自家人,他自然可以撒开了玩儿。
红枣收了她面前的纸笔放好,又倒了一杯热茶捧给她。
“娘娘,可要出去走走?今日天气好,园子里又开了许多花儿呢。”红枣半跪在脚踏上,笑着问道。
姚玉苏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一边,笑着抬手,意外地抚上了红枣的脸庞。
“娘娘……”红枣有些失措。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能接受失声这个事实,不仅在她面前避而不谈,而且还要日日装作没事的模样,着实辛苦。
可任谁也不猜不到,当她恢复了意识,彻底清楚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高兴。活着,意味着她可以看着玄宝长大成人,可以看着他娶妻生子,可以再护他一程,多好。
那毒酒,纠缠得她五脏六腑都绞痛不已,如今醒来只落得个“失声”的下场,想来已经是老天爷网开一面了。
“娘娘,宫里来人了。”红杏从外面进来。
红枣起身,疑惑地道:“宫里来人?”还有谁会来?
周麒麟乃是新皇面前的红人,连姚国公都要客气着。
“国公爷不必见外,周某此次来是喜事,还要向国公爷道一声喜!”周麒麟十分会为人,并没有饱学之士的清高,反而处事春风化雨一般,态度十分妥帖。
“这喜从何来?”姚国公意外。
“待贵人出来,周某宣了旨国公爷自然就明白了。”
周麒麟从一进门就态度极好,姚国公也不好说人家是“装神弄鬼”,只好敷衍一笑。那日“宫变”,姚家与蔺郇已经是撕破脸皮了,所以不敢期待什么“喜”。
待周麒麟饮完第二杯茶后,红枣红杏搀扶着姚后现身了。
她已不是皇后,周麒麟便起身拱拱手当作问候了。
姚后并不介意,她微微一笑,当日泰元宫内的凛然气势丝毫不见。此时素装前来,粉黛未施,这一笑,倒让周麒麟生出几分佳人难再得之感。
人已到齐,周麒麟便展旨宣读。
玄宝,大名蔺玄临,皇帝亲自写旨封他为慎国公,赐府邸一座,并尊其母姚氏为太夫人,享一品诰命。
不知是巧合还是蔺郇故意为之,赐与玄宝的府邸正是孝哀帝还是王爷之时的府邸,气派是够了,就是许久没有住人有些冷清了。
“慎国公,领旨吧。”周麒麟将圣旨折好,弯腰双手递给玄宝。
玄宝看了一眼旁侧的母亲,见她点头之后才接手,附身一拜,嘴上念着:“谢皇帝陛下隆恩。”
周麒麟深感诧异,将目光移开看向姚氏,见她面上带笑,温柔无限。
“太夫人,还请多多保重。”许是亲眼见过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场景,周麒麟对这位前朝的皇后总有几分怜悯。
姚氏莞尔一笑,弯腰摸摸玄宝的头,后者帮她回答道:“多谢周大人,我和母……娘会好好的。”
周麒麟是心思细腻之人,从他进门之后到现在,他没有听到姚氏开口说一句话。若说是不给他面子,可看她周身气息柔和,无半点怨怼之意,断然不是记仇的模样。
“太夫人可是身体有恙?”他多嘴问上了一句。
这一问,姚家人面上一片愁云惨雾。
“失声?”龙椅上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诧异。
周麒麟叹气,拱手相禀:“是,臣也很是吃惊。太夫人这半生经历着实非常人可比,如今又碰到这等事,实在是……”太可怜。
“朕立马修书一封,你无论如何都要请黄老来一趟京城。”蔺郇立马猜测到也许是余毒未清的缘故。
“陛下,黄老岐是个居无定所的人,酷爱游历山水,此时不知道在哪座仙山上炼药呢。”周麒麟皱眉无奈。
蔺郇摇头,低头展纸写信:“朕不听这些,你想办法找到人,就算是绑也要绑来京城。”
周麒麟抬手,轻轻用手指划过额头,有些话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信写好了,蔺郇抬头看向周麒麟,见他面色有异,似乎有话好说。
“你可是疑惑朕为何对姚氏这般好?”
“好?”这个他倒是没有看出来,周麒麟讪笑,“以臣之拙见,陛下的确是对姚氏过于关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