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他们为孩子们添置了冲锋衣作为校服,许多学生依旧踩着秋天的布鞋甚至是现在城市里已经看不见的那种军绿色胶布鞋,一边上课,一边冻得直跺脚。
孩子们的脚长得太快了,根本没办法将鞋也作为校服的一部分添置,而之前李老师和方老师发起的捐衣活动里,被捐献的大多都是衣裳,普通人观念里鞋穿过了就不“干净”了,再给别人穿是一种不礼貌,这也导致被捐献的物资里鞋类是最少的。
秦朗穿着厚厚的棉鞋都觉得那冷气往脚脖子、脚趾缝里直钻,其他孩子们有多难受,可想而知。
秦朗和杜若带的是要升中学的毕业班,五六年级孩子并在一起上课,五年级朗读语文课文时,六年级就抄写英语单词,相互错开,尽量互不干扰,可即使伴着朗朗的读书声,中间总有一道跺脚的声音特别明显,让正在上课的杜若忍不住皱起眉头。
“李晓欣,你很冷吗?”
她走到正在跺脚的女孩子旁边,低头看她的脚。
“如果特别冷,就去炉子边烘一下脚。”
杜若是所有老师里最不苟言笑的一个,孩子们都有些怕她,于是她放下书这么一说,那个叫李晓欣的女孩子脸立刻红了,搓着手一副要哭的样子。
“没,我,我没想跺脚,我就是冷……”
杜若不明白为什么她害怕的这么厉害,于是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她,这一打量,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杜若蓦地伸出手拉开孩子拉到底的领子拉链,露出来的不是加绒衣灰色的绒边,而是一件已经抽了线、有些发黄的米色低领线衣。
这样的线衣一看就是外面捐献的那种,样式好看却并不保暖,棉线织出的花样虽然好看,却四处镂空,春秋天做个外衣还可以,冬天做打底却不行。
除此之外,李晓欣的上衣里还乱七八糟穿了一些秋衣和背心,叠的鼓起一大块,看起来像是里面有加绒衣和羽绒胆的样子,其实一点都不保暖。
“李晓欣,你衣服的内胆呢?”
杜若赫然一惊,又去摸她裤子,只摸到薄薄一层防水外裤,里面应该有的抓绒保暖层没有了。
李晓欣也已经慌了,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杜若拉起她的裤腿,发现里面只穿着一条短小的秋裤,袜子也是那种特别单薄的卡丝袜,只是穿了好几层,堪堪盖住脚踝,和秋裤之间还有一大截空隙。
也难怪李晓欣冻得直跺脚,她本来就穿着帆布鞋,加上还是卡丝袜,能不冷吗?
秦朗见动静不小,也没让孩子们继续读课文了,凑过来一看,面色也很是凝重。
为了不让大人们“挪用”孩子的衣服,他们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又是在胸前绣了巨大的名字、又是要求一定要穿校服来检查,抓绒衣外套是速干的,每个礼拜六礼拜天洗一下就干了,完全可以保证他们天天都穿,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几个学生说家里人不给他们穿校服。
可一到了冬天,情况还是出现了。
“这样也行?”
秦朗被气笑了。
“就给孩子穿一层皮?”
“这个回头再说,李晓欣这么穿脚要冻出疮的。”
杜若却顾不上再说什么,一边让孩子们自己默写英文单词,一边把李晓欣带了出来,一起去了自己的宿舍,翻箱倒柜的找可以让她穿上的裤子和袜子。
李晓欣并不是红星村的孩子,她住在离红星村半个小时步程的白集村,那个村听说连自来水都没通,用的是井水,白集村来红星小学上学的有七个孩子,刚来的时候身上总散发出异味。
他们从张校长那里知道白集村的人没有经常洗澡的习惯,杜若就强制要求他们每两天在学校的洗手间水池里接水擦个澡,又在班上反复告诉他们不讲究卫生会产生的问题,现在班里孩子无论有没有条件,几乎都会借着学校的水源来保持身体的洁净了。
但到了冬天,这个习惯显然很难再保持。
杜若要求李晓欣脱下鞋子的时候,李晓欣涨红了脸蹲下身捂住自己的脚,死活不肯让杜若动她的鞋。
“不能,不能脱,熏人!”
杜若拉扯了两下,实在拗不过这个孩子,只好把自己找出来的裤子和厚袜子放在她手里。
“好好好,我不脱你鞋,你坐在椅子上,自己把裤子和袜子换了好不好?”
李晓欣怯懦地点点头。
杜若走出宿舍,体贴的为孩子关上门,靠着墙静静思考。
李晓欣的衣服被“偷梁换柱”的事儿,究竟是一个特例,还是不止只有这么一件?
被“偷梁换柱”的都是女孩么?
他们的家人知不知道这个冬天如果一直穿得这么少,孩子会生病甚至会有更多的隐患?
是单纯不想给女孩子穿好衣服,还是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她脑子里纷纷扰扰闪过一连串的疑问,直到被阖起的宿舍门发出“吱呀”地一声,李晓欣捏着自己那几双薄袜子,扭扭捏捏的走了出来。
杜若知道山间冷,准备了不少羽绒裤,所以打底裤并不多,给李晓欣加上的还是秋天的厚裤袜,但至少贴着身,不会钻风,因为有弹性,就算大一点也可以卷起来裹住腿。
袜子是她带来的羊毛袜,很厚,足够保暖,就是对李晓欣来说大了点,可总比夏天的袜子强。
李晓欣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校服被“拆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低着头不敢看杜若,也不说话。
看见女孩这样,显然已经是害怕的不行了,虽然杜若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也不能再继续问下去,她怕这孩子受不住压力崩溃哭出来。
长叹口气,杜若只能摸了摸她的头,让她继续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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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杜若一样,李晓欣的事情一被发现,秦朗就开始思考,这件事是特例,还是有不少人家已经对孩子的校服“下手”了。
他让冲锋衣被拆了的孩子自己举手,但喊了三遍,也只有两个孩子举起手。
问起来,一个是抓绒衣还没干,一个是不怕冷,觉得穿两层就够了,都不是家里人拆走了衣服。
可等他让两个班级的班长挨个检查冲锋衣时,有不少孩子的神色就变得紧张起来。
最后一点数,只是五、六两个年级,就有八个孩子的冲锋衣里只有抓绒衣,或者甚至连抓绒衣都没有,更是没有一个剩下羽绒内胆。
全校八十七个孩子,五六年级加一起也没三十个人,居然有八个人衣服被拆了。
可是无论秦朗怎么问,这几个孩子都不肯开口说为什么衣服少了,有些甚至干脆学之前那个说“不怕冷”的孩子一样,也说自己不怕冷,所以衣服丢家里了。
那边,杜若领着李晓欣回来,秦朗用眼神问杜若有没有什么进展,杜若也只能悄悄摇了摇头。
再看李晓欣,虽然已经不哆嗦了,可眼神中的惊恐却根本无法抑制。
等下了课,秦朗和杜若将事情与黛文婷他们一说,再到班上仔细检查一看,低年级的孩子里也有六七个人是衣服被拆掉、只留下外面的冲锋外套的。
“这还要问什么,肯定是衣服给家长扣下了,这么冷的天,哪有孩子愿意挨冻的!”
江昭辉是直脾气,气得人都在发抖。
“我们千防万防,还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家!衣服又不是他们买的,凭什么不给孩子穿?!”
天气冷了,现在室外的体育课已经没办法上了,只要一出汗,不少孩子的头发上就会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就连最爱跑步的张小虎都不愿意出去活动了,出了汗以后停止活动,身上渐渐冷下来的汗水会连带着身体也冰冷下来,尤其是脊背上的凉,简直是沁入骨头缝里,身上的寒气加着外面的冷意,那感觉就像是光着身子被丢到冰库里。
江昭辉原本也不信邪,跑了几圈后感觉身上跟有无数冰刺棘身似的,也就不再勉强了。现在体育课都换成他在多媒体教室给孩子们放下载好的电影或者动画片。
就在老师们又气又恨时,张校长一家推着采购来的煤饼和木炭回来了。
昨天傍晚他们就跟着车子走了,跟着村子里的乡民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经费,货比无数家,挨家挨店压价,总算是把煤饼和木炭拖了回来。
“这鬼天,就怕下雪,我们是紧赶慢赶,累死了。”
张校长一回来就忙活着要把煤和炭送到厨房里堆起来,见几个老师脸色不好,也跟着一愣。
“怎么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们走的时候蒸了馒头、做了咸菜,最后一堂课时只要把蒸屉往每个班的小煤炉上一架,孩子们中午就能吃了,他走之前也反复叮嘱过,理论上不会出什么问题。
“是校服的事儿。”
几个老师一边帮着搬煤饼,一边把他们发现的这件事说了。
“只有十几个人衣服穿得不对?那说明你们绣字那个主意还是有用的嘛!要是不绣那个名字,怕是一半娃娃连衣服都穿不上呢!”
谁料张校长听了他们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见张校长不怒反乐,几个老师心情更加沉重了。
“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也不是多大事。”
张校长压根都不觉得这事严重。
“那现在怎么办?不能让孩子们有衣服穿还挨冻吧!”
苏丽急了。
“山里人也要脸面,这种事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回头,我带你们到孩子家里去走一趟,亲自做做‘思想教育’。”
张校长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大手一挥。
“等礼拜六礼拜天,你们带上买的饼干和糖果,和我一起去家访!”
第52章 讲理VS无理
说起家访,是所有人都不陌生的一个词汇,很多学生,尤其是“问题学生”,都有过被老师家访的经历。
而这种家访放在农村,难度就变得特别大。
红星村里的还好说,张校长毕竟是土生土长的红星村人,教了十几年书,他的名望在村里足够好使,有时候他说话比村长还管用,只要到学生家里说道说道,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
可很多学生并不是红星村的,他们住的分散又偏远,想要全部走访到就得花费一整天甚至两天的时间,而这些孩子的家长除了一开始开学跟着来交过钱,其他时候根本没出现过,老师和家中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交流起来也麻烦。
之前支教老师们也曾经想过家访,可对于他们这些老师,最大的困难不仅仅是找不到学生家,而是“语言关”。
大部分学生家长是不会普通话的,几个老师连蒙带猜,有时候都猜不中他们说什么。
但这一次不同,这次是由张校长领着他们去。
村子里克扣了孩子衣服的只有四家,另外两个学生说自己热穿不住那么厚,黛文婷他们也暂且就这么认为,所以重点要做工作的就只有剩下四家。
第一户人家在村里的房子很新,看得出新盖的,条件应该不会差,秦朗和江昭辉站在屋檐下小声嗟叹了一番“有钱的人家也亏待孩子”之类的话,就和张校长一起被请了进去。
大概是已经从孩子那里知道了他们来家访是为什么,孩子的奶奶抱着那几件衣服走了出来,对着张校长客气地笑,用本地方言响亮地招呼着。
“为这个还来一趟啊,衣服是我们不让孩子穿的,这羽绒内胆不好洗,我们觉得天还没冷到这个地步,想等着再冷一点再给孩子套上。”
在她的絮絮叨叨里,几个老师都松了口气。
孩子母亲的丈夫和几个小叔子都在外打工,家里算是光景比较好的,羽绒服这种衣服往年丈夫回家时也带过,并不觉得冲锋衣是什么稀罕衣服,只是颜色看起来鲜亮而已。
她并不觉得轻飘飘的羽绒内胆会比厚实的棉袄更保暖,还觉得小孩子身上“三把火”,这才十一月份用不着穿这么多,所以羽绒内胆就被卸了下来,倒不是刻意不给人穿。
“吴小红他妈,这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个是校服,知道是什么校服吗?就是在红星小学里读书的娃娃都要穿的衣服。其他娃娃都穿得齐齐整整,就你家娃娃少了两件,别人会怎么想呢?吴小红是个女孩,女孩子火气哪有男孩子旺?班上男孩都穿了,就她穿不得?”
张校长坐在人家正堂里,咂吧咂吧地抽着烟,“人家男孩子都穿的别人不会想你家娃娃身上有三把火,只会想你这个当娘的刻薄孩子!”
“这话怎么说得!”
吴小红妈妈抓着那件羽绒内胆直跺脚,“都是一个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哪里有故意不给自己女儿吃饱穿暖的话!”
“我也是怕你不明白这个严重性,所以才来跑一趟。现在支教的老师们来了,村里通了网,娃娃们都能和外面打工的爸爸、叔叔们打网络电话了,要是孩子的爸爸知道他在外吃苦受累,孩子在家里挨冻受饿,该有多心疼?”
张校长轻飘飘地指了指旁边的几个老师,“衣服是新来的老师们找好心人捐的,别让新来的老师们看笑话!”
这话讲得就有些重了,几乎就是在威胁她要再不给女儿穿衣服就撺掇吴小红给他爸打电话告状,吴小红妈妈就算有什么心思,也只能老老实实保证下个礼拜孩子上学一定穿上整套的校服。
从吴小红家一出来,江昭辉立刻敬佩地给张校长递了支烟。
“张校长,您这家访的本事实在是高!”
“这算什么本事,只是他们还给我脸而已。”
张校长嘴里谦虚着,脸上却笑眯眯的,显然很受用,烟也接下了。
接下来几户人家也跑的很顺利,有两户衣服内胆确实是家中故意扣下来的,想着自己再做个面子,就又是一套衣服,以后弟弟妹妹还可以接着穿,对于这种情况,张校长直接就在人家家里发脾气。
“这衣服是你们买的吗?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衣服是外面的人捐钱买的,每一分钱都要算到我们红星小学头上的,这件事传出去外面人怎么想?哦,他们花了钱给孩子买衣服,我们转手就给别人了?下次人家还敢做这种好事吗?怎么眼皮子就这么浅呢!”
张校长恨铁不成钢地骂,“娃娃的弟弟妹妹也在上学,也有校服穿,他们身上的还没小呢,你们就想着克扣老大的了?你们家老大是欠了谁的?就你们这么对待孩子,以后还想老大和你们不生分,还想几个孩子能齐心?!”
他也不从什么大道理着手,就紧着父母不能一碗水端平孩子们也不会齐心翻来覆去说,但凡山里人家,都希望家里子女能和睦,互相支持一把,听到村子最有学问的人都这么说,都羞愧的表示以后不会了。
村里四户人家跑完,只花了一个小时时间,从红星村里最后一户人家里出来时,几个老师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