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没扳倒商殷,可到底商珥死了,商家也就只剩一人而已。
多多少少,也算是一点微末安慰。
商殷脚步忽的一顿,他转头看向端王,浅棕色的凤眸凛然冰寒。
“端王膝下三子一女,微臣听闻嫡长子喜纵马比斗,次子好诗文,幼子擅拳脚,至于掌上明珠,及笄之年,闺秀温婉,深受各家勋贵子弟的爱慕。”
商殷用平缓的语气说出这话,就像是在说今个天气真好一样。
然,越是平缓无波,就越是让端王面容发沉。
旁的商殷也没多说,只丢下一句:“端王爷务必将子女看好一些。”
端王勃然大怒,脸红筋涨地怒吼道:“商殷,你威胁本王?”
商殷不再看他,继续抬脚往前,姜宓哒哒跟他脚后跟,身后是威武的银蛇暗卫。
一行人,就这般正大光明地出了宫,谁都不敢阻拦。
眼见人走了,端王回头,朝皇帝拱手:“陛下……”
“啪”回应他的,是皇帝狠狠的一耳光。
“皇叔刚才是不是打算,不惜舍了朕也要拿下商殷?”皇帝面色铁青。
端王微微低着头:“臣不敢。”
皇帝冷笑连连:“你不敢?是你说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让商殷翻身不得,朕多少次让你忍耐几分,没十足的把握,绝对不能动手,你倒好,你看看你干的什么事?”
端王被训的像个孙子,半点都不敢反驳。
皇帝继续说:“你知道他怎么做的?他带着银蛇暗卫,将朕从龙床上请下来,请下来的!”
“朕敢不来吗?朕要是不来,只怕皇叔见到的,就是朕的脑袋!”
“商殷,他敢!”端王几欲裂目。
皇帝冷嗤:“他辅政大臣,满朝文武都没一个敢违逆他的,他有什么不敢的?”
端王欲言又止,见皇帝面容上,浮起不合年龄的颓然和阴鸷,他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摆手:“商珥死了,商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皇叔你好自为之。”
话中的薄凉,令端王无端心慌:“陛下……”
“皇叔,”皇帝侧了半张脸,眼下阴沉不化,“有银蛇暗卫在一日,朕就永无安宁。”
端王怔然,当年商家人同始皇征战天下,平定寰宇,临到封赏之时,商家人却不愿意封侯拜相,只象征性地领了个伯爷爵位。
始皇觉得亏欠,遂允商家每代当家人,可训一支两百人的死士为私物,故称银蛇暗卫。
商家人感念,叩谢龙恩时曾发誓,只用银蛇暗卫护卫当家人安危,永世不得用之行大逆不道之事。
但如今,数代人过去,银蛇暗卫是不是真的只有两百人,无人知晓。
且,商家人到底还遵不遵那誓言,也无人敢肯定。
银蛇暗卫,就像一根刺,日夜横旦在皇帝喉咙,又像是悬在脖子上的刀,让皇帝寝食难安。
端王看着皇帝渐行渐远,表情逐渐冷凉。
为了扳倒商殷,他拿别人做棋子,随手可弃,但到底,他在皇帝侄子的手里,那也是棋子。
随手可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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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天际还是苍茫的颜色。
昏昏暗暗的,唯有身后宫廷是灯火辉煌的。
姜宓回头看了一眼,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商殷走在前头,有小太监殷勤地抬来软轿,想送两人一程。
商殷熟视无睹,他就那么抱着商珥的尸首,任由鲜血沾满全身,一步一步往商家回去。
方圆沉默地跟在最后面,挥手退了银蛇暗卫,就不敢再吭声了。
姜宓踉踉跄跄地抓着商殷袖角,商殷脚步大,她跟的艰难,走一路就要小跑几下。
她转头看了看商殷,又看了看双眸紧闭的商珥,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法说。
姜宓记得,上辈子有次商殷酒醉,他抱着她躺床笫里,难得什么都没做,只低哑着嗓音讲了他和商珥小时候的事。
他说,商珥以前不是那样的性子,幼时兄友弟恭,待他十分好,作为该继承家业的嫡长子,他却不要银蛇暗卫。
他还说,旁人说他断眉克亲,商珥有次就往自己左眉划了一刀,说要和他一样。
姜宓心想,商殷在所有人面前,总是绷着脸,喜怒不露人前。
时日久了,大家就都以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没感情的。
冷面冷心,感情漠然,和冰块有什么区别?
上辈子姜宓也是这么认为的,纵使商殷说过支言片语有关商珥的事,在她看来,那也是失去之后的记忆作祟,他并不见得对商珥就有多深厚的手足情谊。
然而此刻,姜宓忽的就感受到了商殷的难过。
她抽了抽小鼻子,眼眶忽的发涩。
两刻钟后,商府大门在望。
微弱的青白曦光在这刹那猛地跳出晦暗云海,带出点滴的浅光,衬的朱红大门前暗影斑驳。
商殷脚步微顿,抬头看着牌匾,声音很轻:“哥,到家了。”
哥,到家了。
只这一句话,引爆姜宓忍了一路的情绪。
“殷大人,”她眼底泛着泪意,咬着唇极力忍着,“你,你不要难过,大公子他什么都知道的。”
干巴巴的安慰,姜宓说完就急地跺脚,头一回她怨起自个的嘴笨来。
商殷却回了个字:“嗯。”
他抱着商珥进门,青姑奔过来,当即奔溃大哭:“大公子,大公子,你怎的就是不听老奴劝啊。”
商殷往流水渊北厢去,一路不停歇。
北厢有间偏房,从来不打开。
今日,青姑抖着手打开,薄光倾泻,姜宓看到里面布置齐全的灵堂和棺椁。
她眼瞳骤然一缩,却是不晓得在商珥生前,连同寿衣等竟是早被备好了的。
商殷不要人插手,亲自帮商珥穿上寿衣敛发入棺。
随后,他毫无异常地让方圆去慈恩寺请玄悯高僧来作法超度,至于需要悬挂的白幡白布,青姑已经自发安排了。
做完这一切,商殷适才回了风雪楼。
姜宓换上丧服,取下发髻头钗,掐了朵白色小花戴上。
仲冬站在门口,晨光落在她身上,瞧不清面容。
姜宓擦掉手指尖上的粉色蔻丹:“你走吧,这辈子生死不相见。”
仲冬浑身僵硬,好半天她挤出句话:“大夫人,婢子本以为,若是商大人败了,你就自由了,不用千里迢迢去波斯,婢子是想……”
“我不想听,”姜宓十分用力,用力的将指头尖都给搓红了,“快滚。”
事无转圜,仲冬弯下腰来,朝姜宓一拜,随后从怀里摸出三样东西,一一放到门槛边。
“婢子走了,大夫人日后多保重。”她说着起身,在姜宓看不到的角度,目光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然后离去。
擦干净最后一根手指头,姜宓愣了会,将门口的三样东西捡回来。
银票,舆图,出关文书。
她将东西收好,确定浑身上下挑不出错来,才信步往灵堂去。
从今天开始,她要给商珥守灵。
和上辈子不同,她这回是心甘情愿的。
七日守灵,姜宓没再见过商殷。
待到第七天吉时,商珥出殡,商殷也没出现。
姜宓本是要跟着送灵,临出门前,方圆却来道:“大人说了,大夫人不必跟着去。”
姜宓愣住,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然而,第二天姜宓就明白了。
一夜功夫,整个京城都在传,端王府长子昨个闹市纵马,街边店肆旗幡杆子突然断裂,一竿子砸下来,正正砸他脑袋上。
听说,端王府长子死的时候,就倒在商珥的棺木前,五体投地,流血不止,没一刻钟就毙命了。
那邪乎的模样,竟像是在给商珥陪葬。
姜宓搓了搓臂膀,心知肚明这事十有八九都是商殷干的,约莫是晓得要乱,所以才不要她跟着去送。
当天晚上,方圆皱着张脸来请姜宓。
他道:“大人那日回来就不曾再出过书房门,也不见任何人,大夫人不然您去瞧瞧吧。”
姜宓想了想,去小灶房做了一碟子的绿豆糕。
她做的绿豆糕和别人做的不太一样,绿豆成泥后,用细棉纱布去粗渣,然后加蜂蜜。
最后还在梅花瓣模样的糕体上挖空一小块,往里嵌一点红豆泥。
朱红色和青翠色,交相呼应,格外的精致好看。
上辈子,她为了日子好过一些,挖空心思地讨好商殷,晓得他喜欢用甜食,却又嫌甜的腻,遂试着用蜂蜜代替砂糖。
果不其然,商殷甚是喜欢她做的绿豆糕。
月色清清,姜宓提着食盒踏进止戈阁一楼。
书房里,门牖并未关死,姜宓推门儿入,一股子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姜宓捂了捂鼻子,边往里走边轻声喊:“殷大人?”
舆图屏围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只能看见一团人影似乎坐在书案后头。
姜宓饶进去,小心翼翼点了一盏烛火。
晕黄的光亮乍然而起,驱散暗影。
姜宓回头,就见商殷手里转着酒盏,目若鎏金地看着她。
那双凤眸,深邃幽沉,像是深不见底的碧海汪洋,你不知底下是否蛰伏着深海巨兽。
姜宓心一紧,放下烛火摆出绿豆糕,走近了问:“大人,喝了多少了?”
商殷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从绿豆糕上滑过,又看向了姜宓。
姜宓挑眉,对上他眼神,就知他醉了。
商殷酒品很好,喝醉了后不多说话,也不怎么动,某种意义上还很听话。
姜宓胆子大了,她直接过去拿了他手里的酒盏,换上绿豆糕:“大人用一些,用了我扶你去休息。”
商殷目光随她而动,就在姜宓弯腰收拾酒壶之时,他看着她露在眼前的纤细腰姿,似乎想了想,忽的长臂揽上去一捞。
姜宓一阵天旋地转,再定睛之时,人已经被商殷给压在了书案上。
她双手推在他胸前,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大人?”
商殷偏头,见粉嫩唇肉间的小舌尖,随着说话若隐若现。
他将手里的绿豆糕塞过去,正正堵住那张小嘴。
姜宓嘴巴合不上,愕然地看着他。
商殷吐出一个字:“吃。”
姜宓不得不依从,小心翼翼咬了一丁点。
跟着,她就看到商殷低下头,目光锁着她,薄唇轻启,含咬住了绿豆糕另一端。
姜宓眼眸睁大,惊恐地看着商殷三两口将绿豆糕啃了,并逐渐靠近她的嘴巴。
他吃了一大半绿豆糕,眼看剩下的都在姜宓嘴里,皱了下眉头,似乎在思考剩下的要怎么吃。
姜宓吓的飞快吞咽,将唇间的绿豆糕几下吞了,死死闭上嘴巴,连呼吸都屏住了。
然后,她就看到商殷眼底闪过一丝遗憾,似乎为没吃到她嘴里的惋惜。
姜宓头都大了,上辈子都没这么多名堂,这辈子哪里学的这些?
好在商殷并未继续,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站那看了姜宓一会,径直去了临窗长榻,袍摆一掀,躺了上去。
姜宓松了口气,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心跳飞快,脸上还烧的慌,像是最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她揉了揉脸,收敛心神,轻手轻脚开始收拾书房,末了,她又将窗牖打开通风。
在擦案几之时,见仙鹤衔芝的烛台边竟是有一堆灰烬,像是烧过什么。
姜宓狐疑,搬开烛台,就见那堆灰烬里,恰有一小片未烧尽的纸片。
她吹掉灰烬,迎着光一看。
顿时,黑瞳骤缩,脸色大变。
那纸片上,分明是写着“文书”俩字样。
姜宓手都在发抖,她认得那两字,那是商珥给她的和离文书!
姜宓难以置信,她回头看着长榻上入睡的商殷,一时间气的心肝疼。
他怎么敢,怎么敢就烧了她的和离文书?!
她瞎了眼,才会相信他这个狗暴君会一诺千金!
姜宓冲出书房,撞上方圆也不理会。
她一口气跑回房间,将银票、舆图、出关文书翻出来,随后又多少收拾了两件衣裳,冷着脸出府。
如今府上就只剩两位主子,便是有仆役见姜宓表情不对,也不敢多问。
姜宓就这般畅通无阻地离开商府,出了大门,她站在大街上,表情有片刻的恍然。
她紧了紧手里的小包裹,咬牙不回头,抬脚就往租赁马车的马行去。
然,她才走出两三丈远,斜刺里忽的冲出个人来,那人拽住她手,一股脑将她拉进了巷子了。
姜宓惊骇不已,正要放声大喊,哪想,那人飞快捂住她嘴巴,并道:“小阿宓,是我杨晋。”
姜宓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才多少松了口气。
杨晋放开她,往外头瞅了瞅。
姜宓道:“晋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杨晋打量她:“小阿宓,你要去哪?”
姜宓咬唇,也不隐瞒:“出关波斯。”
杨晋眼睛一亮:“你已经决定要离开商家了?”
姜宓别开头:“晋哥哥,后会无期。”
杨晋拉住她,痞气痞气地邪笑道:“波斯路途遥远,我同你一道去。”
姜宓讶然:“你不做武状元了?”
杨晋揉了揉她发髻:“端王失势,我又不愿意投入商殷麾下,这武状元当的没意思,还不如和小阿宓你一起双宿双飞。”
姜宓犹豫,她不太想和杨晋同行,但是要她一人上路,确实不太安全。
杨晋拽着她往前走:“赶紧走,别耽搁了。”
两人遂一路先租了马车,紧赶慢赶的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京。
姜宓担心商殷追来,不敢走官道,好在杨晋甚是熟悉江湖路数,两人一径挑小道走。
如此三天后,姜宓没见着追兵,她才稍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