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 他从书桌后站起了身。
“我必须要马上给向来都为斯宾塞-丘吉尔家族料理后事的塞纳先生发一封电报, 请他立刻前来布伦海姆宫。公爵夫人,我相信你完全能够独自应付那些还在会客厅等着我们前去会面的警察们, 是吗?”
听见阿尔伯特这么一说, 伊莎贝拉才记起她今天早上原本该处理的事务是什么。
你可以让那些警察再多等一会。康斯薇露劝说着, 你现在的状况一点也不适合去跟那群嗜血的秃鹫会面——尤其是那个令人生厌的谢泼德警官也来了。我敢打赌, 他们会用尽一切努力企图证明小约翰·米勒的失踪与布伦海姆宫有联系, 别忘了玛丽·库尔松很有可能连他们也收买了。如果你不能保持绝对的理智和精神集中力——
但是一个8岁的男孩的确失踪了,而这也的确是我本该完成的事情。伊莎贝拉打断了康斯薇露的话, 伸手擦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仍然随时会可能会带来大量眼泪的剧烈情绪,向阿尔伯特无声地点了点头。
“很好。”
站在门口的阿尔伯特如是回答道。他的神色是如此平静,就如同某个资质平庸的古希腊学徒雕刻出的大理石象一般, 在俊美的皮囊下毫无哪怕一丝的生机。他冷淡的语气使这一切听上去就好像这不过是另一件宫殿中需要他亲自处理的简单事务一般,没等伊莎贝拉问出任何问题,就迅速离开了房间。
在那之后,伊莎贝拉便再也没能好好见上自己丈夫一面。
他似乎总在忙碌,与许多负责葬礼不同事项的人一一见面商谈;决定墓地的位置;棺材的形式,内衬,用料;墓碑石的材质;还有对于爱德华遗嘱的处理——他将他所有生前的积蓄都捐给了伊莎贝拉建立的慈善协会,而得知这一点不必说又让伊莎贝拉偷偷哭了一场——阿尔伯特的行程是如此的紧凑繁忙,以至于每个布伦海姆宫中的仆从都认定阿尔伯特只是在依靠忙碌而掩盖他内心的悲伤,因此都在私下配合着,避免着与他的接触。伊莎贝拉起初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毕竟露西·米勒案件所带来的一系列后续事件的确让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无暇分心去思考爱德华的死亡——
她与谢泼德警官的会面,就如同康斯薇露所预测的那般,十分地不友好。对方的确竭尽所能地将露西·米勒所犯下的罪行与她的儿子的失踪怪在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头上,一会暗示露西·米勒的动机来自于庭审结果,一会表示小约翰·米勒的失踪一定与博克小姐发表的那篇扭转舆论的报告脱不了干系,甚至一度猜测露西·米勒之所以会杀害她的丈夫,同时还力证艾格斯·米勒是无辜的,都是因为伊莎贝拉背后的范德比尔特家族支付了她大笔的酬劳;而她的儿子也根本没有失踪,只是被范德比尔特家族带走,来确保露西·米勒会乖乖配合罢了。
也因为如此,尽管小约翰·米勒当天下午就被人在西牛津县找到,也仍然没有改变谢泼德警官的主意,虽然谁也无法解释发生在那个孩子身上的遭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似乎被人藏进了每天清晨4点往返西牛津的农场与伍德斯托克之间的运送牛奶的马车上,当马车到达农场的时候,小约翰·米勒自述自己被农场里的动物叫声以及马车夫与农场主之间的对话吵醒了,并惊惶地逃离了马车,在一大片已经废弃了的农场上迷茫地转悠着,直到他被当地的一户农民找到,并带去了警察局。
谢泼德警官立刻安排医生为他做了检查,并且随即对他进行了盘问,企图从他这儿得知一点露西·米勒不曾透露的内幕,好用来证实他的理论。然而,受到了极大惊吓的小约翰·米勒根本回答不上谢泼德警官的任何问题,他解释不出自己在那天晚上为何没有醒来,他根本不记得在入睡以前发生的大多数的事情,甚至就连自己是怎么失去了一根小手指,他也语焉不详。谢泼德警官的高压盘问反而更更进一步地刺激了他,等前者再一次出现在切尔滕纳姆医院的时候,小约翰·米勒已经陷入了完全自闭的状况,拒绝对任何人说出任何一句话。
另一方面,露西·米勒也拒绝对她的儿子的遭遇做出任何回应,而这成了谢泼德警官紧紧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力图以此证明露西·米勒的行为是受到了范德比尔特家族的操控,当他发现这个理论难以站稳脚跟,自圆其说的时候。他又将重点放在了露西·米勒的精神状况是否正常,作为一个杀害了自己的丈夫的女人,她的证词是否可信这两点上。不过,好处是露西·米勒的证言——无论可信与否——都足以让艾格斯·米勒的案件以证词出现疑点的名义获得了二次上诉的机会,而这也延缓了本该立刻执行死刑。
讽刺的是,这个空出的位置倒是被露西·米勒顶上了,对杀害丈夫的罪行供认不韪的她将在爱德华葬礼过后便执行死刑,而她唯一的要求是让法庭将小约翰·米勒的抚养权与监护权转让给伊莎贝拉,约翰·米勒的妹妹原本该成为小约翰·米勒的监护人,然而或许是由于她的哥哥的去世,对方拒绝抚养这个孩子。那原本会让小约翰·米勒被移送至牛津郡的孤儿院,如果伊莎贝拉没有接受露西·米勒的请求的话。
“如果她没有伤害我的另一个孩子,那么她至少也不会伤害这一个。”
这是露西·米勒亲口告诉摩根的原话。
因此,小约翰·米勒成了伊莎贝拉所成立的慈善协会第一个资助的儿童。当他的精神状态好转以后,他将会被送去伦敦的一所男子寄宿学校上学上学,学费与生活费将由慈善协会付出——尽管伊莎贝拉怀疑,在这个没有儿童心理专家的世界里,小约翰·米勒所遭受的心理创伤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愈合,毕竟不是每个8岁的男孩都会在一觉醒来过后发现自己的母亲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家人。
而这些忙碌,让爱德华的死亡似乎不再那么令伊莎贝拉感到难以接受。
至少,这几天内,协调着布伦海姆宫在筹备着葬礼与应付着警察之间的工作安排与事务筹备时,伊莎贝拉知道爱德华会多么为已经无需他帮助也能做到这一切的自己而感到骄傲——他没有如同皮尔斯一般称为留在布伦海姆宫的一名鬼魂,伊莎贝拉在这三天内绕着伍德斯特克走了上百圈,又跑遍了布伦海姆宫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皮尔斯的坟墓所在的墓地而得出的结论。知道爱德华走得毫无牵挂,固然对伊莎贝拉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安慰;然而这也是伊莎贝拉头一次品尝到死亡带来的分离所具有的苦涩味道,因此仍然让她每夜哭湿了自己的枕头。
可她渐渐不确定繁忙的工作是否也会对阿尔伯特有着同样的影响。
与其说阿尔伯特想要掩盖他根本没有表现出过一分一毫的悲痛,伊莎贝拉却开始发觉或许在他内心占了更多上风的,是深切的愧疚。
太过于浓厚,太过于沉重,以至于没有任何情绪能从其中逃逸出来,以至于他逃避着与任何会勾起相关记忆的人会面——一连三天,甚至就连切斯特也没能见上阿尔伯特一面,他选择了独自为自己更衣,独自在书房中用餐,独自在会客厅中见客,又独自在更衣室中睡去。
以至于他选择了用最庸俗,最寻常,最不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的方式表现出来。
他给了爱德华圣马丁教堂中原本不可能赋予平民的墓地。
他为他制作了最昂贵的棺材,用了最上等的丝绸做内衬,还用十倍的价格请来伦敦的裁缝为爱德华在两天的时间内缝制出了一套全新的西装。
他用了印度出产的最优良的花岗岩作为墓碑石,上面雕刻的墓志铭是他亲手书写的话语。
他给了爱德华一个远超他的身份与地位的葬礼仪式——
而那也是一个他甚至没有出席的葬礼仪式。
第128章 都市言情镀金岁月
伊莎贝拉敲响了木门。
门是打开的, 因此那更多只是向房间内的站着的人宣告自己的存在的行为罢了。
然而, 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嗨。”似乎显得过于美式与随意,与眼下的气氛不符。“你为什么没去葬礼”听上去又像是一个指责。而“你还好吗”则又过于空洞宽泛。因此,伊莎贝拉在门口沉默地站立了几秒钟,与房间中的男人对视着, 随即,她听见自己如此说到——
“我看到了你为爱德华立的墓碑,公爵大人。”
*
为了爱德华的葬礼,似乎整个牛津郡的康乃馨与百合花都被送来了伍德斯托克, 它们被装饰在爱德华的棺材的周围,它们被佩戴在胸前, 被别在帽檐上, 被攥在手中。从村庄前往圣马丁教堂的路上,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们沿途洒下了数不清的白色花瓣, 那仿佛被染上了名为哀伤的气味的花香在空气中萦绕不去, 好似能一直陪伴着爱德华的灵魂, 直到他迈过天堂的大门的那一刻。
身穿着一身黑裙, 手中捧着一束百合的伊莎贝拉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她的胸前悬挂着一个用象牙与珍珠制作的挂坠盒,其中有从爱德华头上剪下来的一撮银发。在她的身后, 跟着由四匹黑马缓慢牵引的玻璃灵车,而爱德华的棺材就放在其中,供途径道旁的路人瞻仰。再后面,跟着的是布伦海姆宫的仆从, 自愿参加仪式伍德斯托克的村民,从各地赶来的,爱德华昔日的好友与一些曾经分享过有他记忆的陌生人。
轻微的啜泣偶尔在队伍中响起,大部分的时候只能听见马蹄轻轻踏在泥地上,与花瓣从枝叶上摘落的声音,但每一秒的沉默都并不安静,它或许以怀念的形式流逝,或许得以用来演绎一段有趣的回忆,或许被拿来诉说某个遥远故事——爱德华的人生正在队伍中的每个人的脑海中嘈杂地上演着,只除了一个人。
阿尔伯特没有出现。
实际上,这么说并不准确,每个人都记得看见阿尔伯特跟着仆从们一起离开布伦海姆宫,每个人都记得阿尔伯特出现在爱德华的居所中。然而,当棺材被先脚后头地抬出房子②,四名专事殡仪行业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放置在灵车上;当马车夫跳上座位;当伊莎贝拉从查理妻子的手中接过一束她才从花园中新鲜剪下,还带有露珠的百合花,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见到阿尔伯特的踪影,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马尔堡公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去了什么地方,没人记得自己最后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就仿佛,在仪式进行的某个时刻中,他像魔戒里借助至尊戒的力量而从自己的生日会上逃跑的比尔博·巴金斯一般不留痕迹地隐去身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离开村庄的小径上一般。
然而,葬礼还必须继续下去。
于是,以马尔堡公爵夫人的身份,伊莎贝拉独自站在了灵车的前方——尽管这一点也不符合当时的习惯风俗,到也没有人不合时宜地对此指手画脚——带领着队伍缓缓向圣马丁教堂走去。
一个将要埋葬汤马斯·爱德华的六英尺深的黑洞正在那儿等着。
*
“没人会明白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阿尔伯特,身穿着最隆重的黑色西装,站在爱德华生前在布伦海姆宫居住了几十年的房间中,向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然而却比哭出一条河般的眼泪更显得哀伤的笑容。
“那是我至少能为他做的。”
他说着,目光缓缓从伊莎贝拉的脸上转开,落在了他面前那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掖得方方正正,仿佛随时等待着主人回来的床铺上。
“我只是觉得,那不是我该与爱德华告别的地方——圣马丁教堂的墓地。”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他面前的床铺上的确睡着一个老人,而他生怕自己会打搅对方的美梦一般。
“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几次——我的祖父母,以及我的父母的葬礼,当然,还有前去旁听你对村民发表的演讲,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拂去了被单上的一丝线头。
“那对爱德华与我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们仅有的在那儿分享的记忆,大多数都是极度悲伤的——而我不想再为此而增添上新的一笔。即便他的棺材在那儿,即便他的葬礼在那儿,即便他的墓碑在那儿,我却不觉得爱德华在那里,他该在这儿——告诉我,公爵夫人,你看见他了吗?”
一颗泪水从公爵那双仿佛装进了整个英国晴天般的眼中落下。
那是伊莎贝拉第一次看见他哭泣。
葬礼仍然在圣马丁教堂继续着,人们仍然聚集在新土周围,看着深褐色一点一点掩盖了深黑色的棺材,听着神父祈祷着上帝将会拯救汤马斯·爱德华的灵魂,并张开怀抱欢迎他与自己的亲人好友团聚。伊莎贝拉无从得知他们是否看见了才发表完悼词的马尔堡公爵夫人转眼便怀抱着沉重而宽大的黑色长裙,从教堂向布伦海姆宫飞奔而去的那奇异的一幕——
但愿任何看到的人只会将那看作是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纪念他们的管家的奇特方式——公爵失踪,而公爵夫人逃跑。
伊莎贝拉想着。
她有预感,这将会是阿尔伯特前来的地方。
而她也的确在这里找到了他。
这个全世界此刻他们最不应该在,然而同时却又最应该在的房间里。
“很抱歉,公爵大人,我没有看见他。”
她柔声回答着。
“但我肯定——一定,绝对,百分之一千,以我的名字向上帝发誓——爱德华是在幸福与无憾中离开了人世。”
*
队伍抵达了圣马丁教堂。
先前的那四名男子小心翼翼地将棺材从灵车中卸下,放置进了已经预先挖好的墓洞。
消失不见的阿尔伯特原本该在这时候发表悼词,如今这个工作只能让伊莎贝拉来完成,而她完全没有准备——然而,在棺材与泥土碰撞,放出令人心安的一声闷响的同时,伊莎贝拉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将要说什么,如果阿尔伯特在这儿,她走上前去的刹那想着,他会说的话恐怕与自己的不会有任何的差别。
因为,她看见了爱德华的墓碑。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今日来到这儿出席这场葬礼。”
她开口了,声音在整个寂静的墓地中回荡着,目光缓缓扫过与上百个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仰着头注视着她的人们,与他们对视着。
“而我想在这里谈论几句汤马斯·爱德华。
“是的,这是他的葬礼,我知道,但我仍然想表明一下立场,以免出于仪式举办时间过早的缘故,有人会迷糊地走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