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有趣的讨论结束过后,他会给予伊莎贝拉一个漫长的,缠绵的,让原本津津有味地听着讨论的康斯薇露迅速摇着头离开房间的,带有无限爱意的晚安吻,但每次就在伊莎贝拉以为这吻会成为接下来事情的开端之际,他却又轻巧地滑下床铺,道声晚安,便若无其事地前去自己的更衣室睡下了。
伊莎贝拉对这一点感到极其郁闷,甚至开始真切地怀疑自己的丈夫是不是在某些方面出了什么问题,公平而言,除了在新婚之夜的那一次被自己粗暴打断的尝试过后,他的确再也没有向自己表露出任何性方面的兴趣——哪怕是在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被狠揍一顿的如今。
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阿尔伯特表达自己的这种想法,似乎一旦到了这种环节上,她的伶牙俐齿与巧舌如簧统统都排不上用场,只能泄气地承认自己或许还不如一个古板的英国人懂得如何浪漫。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阿尔伯特一边继续揉捏着她的脖颈,一边柔声说着。他的力度恰到好处,舒服得让伊莎贝拉只想像只小猫般哼哼作声,“这艘军舰上有一间档案室,储存昔日大不列颠大小战役中军官所做的记录副本,以便供其他军官参考过往的经验。我想,你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与布尔战争有关的详细记载。”
按照阿尔伯特亲王号的速度,从南安普顿到开普敦一共要走半个月的时间,由于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无线电,英国政府与这艘船保持联系的方式是在每个沿岸的大型港口都派出快艇,带着南非事务的最新消息与来自内阁的指示送上船只,当然,这也使得船上的娱乐活动十分有限,就连报纸也要等上4,5天才能送来一份,伊莎贝拉认为这是一个学习的好时机,她特别嘱咐安娜为这趟旅程带上一些书籍,然而,由于需要携带的衣物太多,最终被携上船只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几本,倒是那些伊莎贝拉为康斯薇露而买的新画册全被安娜拿上了船。
“那么就是档案室了。”伊莎贝拉笑着说道,“我们今晚见。”
由于阿尔伯特今晚要以中校身份加入突击队士兵,与他们一起共用晚餐,伊莎贝拉只能等到睡觉前的更衣时分才能再见到他。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张铁架床铺——比起布伦海姆宫宽敞豪华的四柱床,这显然要简陋得多,也窄小了不少,好处是可以被固定在墙上。人们都说旅行会使人做出不理智而“疯狂”的行为,伊莎贝拉心想,不知道这一点是否也会印证在阿尔伯特身上。
“我们今晚见。”他微笑着回了一句,“我很期待继续听你讲述还未说完的那个故事,是什么来着——”
“特蕾莎·梅取代她的前任成为了英国的首相,好应对英国脱欧的危机。”伊莎贝拉说着,医院悬挂在墙上的,24小时不间断地播放着新闻的电视是了解时事的好来源,她在那上面完整地追踪了特朗普与希拉里在竞选时的每一次活动,当然也没有错过脱欧这样的年度好戏。
这个明显是女性的名字让阿尔伯特嘴角的笑意凝固了一秒,但他礼貌地掩盖了过去,“Very iing,”他以典型的英式语气评价着,同时迈动着步子向外走去,“do tell me about it tonight, darling one.”
而伊莎贝拉则在此刻适时地补充了一句,“她不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首相,亲爱的,在她之前还有一位——”
这句话成功地让她的丈夫僵硬地停顿了一秒,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走出了舱房——这个男人可以接受世界上有鬼魂,可以接受自己的妻子是从未来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却在一名女性治理国家这件事上遇到了理解方面的困难——这一点与许多现代男人无法接受女性作为飞机驾驶员,或者外科医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此伊莎贝拉并不为此而感到困扰,她能看得出,阿尔伯特正努力着让自己对这个事实有着一个更开放的心态。
就像她也在试着让自己对殖民地有着更加客观的心态一样。
尽管没有明说,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相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原来那些在伊莎贝拉想象中最不可能调和的矛盾——对同性相恋的看法,对社会与阶级的评判,对种族的歧视,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三观,鬼魂,穿越,美籍华人的身份,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被阿尔伯特接受,反而是那些细微的细节——当伊莎贝拉讲述那些在现代理所当然的事情时对方脸上隐约闪过的不赞同神色,当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让阿尔伯特想象出她曾经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无法明白什么是互联网,什么是手机,什么是原子弹,什么是先驱者10号,而阿尔伯特对于如今国际时事的点评也会让她偶尔皱起眉头——才闪动着他们之间真正难以弥补的差异。
就如同1895年是撒哈拉沙漠的一端,而2018年是另一端,中间横隔着的每一粒黄沙,都是一个个小之又小,可他们却又不得不跨越的屏障。
但伊莎贝拉知道,每一天,他们都在漫无边境的沙漠中,艰难地向彼此所在的方向跋涉着。
“美国人与中国人都把婚姻当成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就在上船的前一天晚上,话题从一个不怎么好笑的,英国人娶了美国人的笑话,跳跃到了未来的婚姻习俗上,阿尔伯特觉得未来能够随意离婚,只会让人们不尊重婚姻这一上帝赐予人类的神圣仪式,尽管听到这句话从一个曾经迎娶自己的目的在于嫁妆的男人口中说出有些滑稽,伊莎贝拉仍然认真地向他解释着,“因此前者总想保持着单身,而后者则与这时英国的观念很像,父母总想着尽早替自己的儿女解决这样的人生大事。”
“为什么美国人反而会因为过于重要,而不想要婚姻?”阿尔伯特那时问道。
伊莎贝拉思索了好一会,才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美国人都很自我,他们并不愿意为了一段感情而随意就改变自己,而是宁愿在一段又一段的感情中跋涉着寻找那个自己不必改变,也能愉快相处的人,唯有到那时他们才会慎重地考虑婚姻,考虑一辈子都与同一个人绑定。有时候,他们即便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也会因为犹豫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更适合自己的人,会不会自己的灵魂伴侣还隐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等待着相遇,就像寻找着最适合自己身材的衣服,而衣服也在寻找着最适合自己尺寸的身材一样。”
“那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犹豫了一会,阿尔伯特轻轻捏住了她的一绺卷发,裹在手指上,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额头,像一道痒痒的吻。
“当然不,”伊莎贝拉迅速回答道,不解地看着他,“我又不是美国人,我是美籍华人,我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
“那就好。”
她听见极轻的呢喃从阿尔伯特口中吐出。
“我也不是美国人。”
第184章 都市言情镀金岁月
康斯薇露漫步在夜晚时分的甲板上。
此时并不算很晚, 女士们的晚餐才刚结束不久, 男士们的仍在进行中, 大部分的士兵都还待在楼下, 因此只有寥寥几名当值的军舰水手与海军士兵在甲板上工作巡逻。康斯薇露在他们身边好奇地观察了一会, 发觉自己其实看不懂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以后,便又回到了军舰左舷边。
现在, 阿尔伯特亲王号已经驶离了英吉利海峡, 进入了坎塔布连海, 海水从离港时夹灰的淡蓝色,像进入了染缸一般地,变成了深深的铁蓝色, 镶嵌着月色为浪花镀上的那么一层贝母般的光泽, 如同绣着银边在海风下翻滚着的一袭长袍, 它与黑色是那么地接近, 只有在接近地平线, 最靠近月光的部分,才能看出它略微透出的一丝蓝光。
静静地欣赏了一会风景,康斯薇露转身飘来了四根粗大的铁管环绕而成的狭小空间中, 不知道是哪一位水手将某个小姐送给自己的手帕绑在了这儿,上面用精致的金线绣着姓名的缩写, 边角还绣了几朵玫瑰花。她很确定这是一种流行在那些被晒得黝黑的士兵中的迷信, 却不知道这样是为了什么——摆脱那位小姐的追求,还是将她给予自己的祝福寄托在这艘船上,好保佑自己平安归来。
不管是哪一种, 至少这对康斯薇露来说都是一个绝妙的练习地点,早在刚上船不久,伊莎贝拉还在更换衣服的时候,她就已经逛遍了距离所允许她前往的所有军舰部分,并为自己找到了这么一个完美的地方——另外三根柱子遮拦住了刮来的海风,使得那手帕在活结下垂下的部分不会因为海风刮过而飘起,同时也遮挡了其他人的视线。
她在练习自己的力量,练习如何通过自己的意志,使得自己得以触碰到物品。
伊莎贝拉并不知道这件事,大部分时候,康斯薇露都拿自己想要在周围逛逛,看看艺术收藏这样的借口掩盖着自己的离开。自从那次雪山的“意外”发生,她知道自己实际可以触碰到现实中的实物以后,就萌生了加强这个能力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她不知道像这样的意外是否会再一次发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足够的力量拯救伊莎贝拉第二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尽管在心理上,康斯薇露已经接受了伊莎贝拉的说法,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死去的幽灵,而是活着的精神存在,但她仍然渴望着能够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抚摸到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为画册翻页这样的小事。
这会,伊莎贝拉此时正在洗澡,专门给士官及其家属使用的澡堂就在甲板的下方,距离康斯薇露所在的位置不会超过16英尺(相当于5米)。这艘军舰上的浴室远比布伦海姆宫的要先进得多,安装了最近在英国中产富裕家庭中十分流行的浴缸淋浴式系统。美中不足的是,军舰上的热水供应十分有限,因此那淋浴喷头基本只能算是一个摆设,若真是要使用,要么就得像个军人一般匆匆地在五分钟之内就洗完,要么就只能在五分钟之后光着身子,浑身泡沫,哆哆嗦嗦地站在浴缸里等待10分钟,才能再接着用锅炉刚刚烧好的新一轮热水冲洗。
她之所以对这一点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兴高采烈地想要享受久违的淋浴的伊莎贝拉,适才在心中将她悲惨的遭遇的全程实时地向康斯薇露反馈了一通,让后者忍俊不禁了好几次,自然也干扰了她的练习,一连试了好几次,那块手帕的边角丝毫都不为她拂动的珍珠灰手指而动,仍旧冷漠地垂挂在铁管上,带着一点潮气侵蚀后的黯黄。
不过,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康斯薇露无论是在布伦海姆宫,还是在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府上,她的练习都还没有成功过一次。康斯薇露猜测过原因,心想要么那就似乎并不是凭借着单纯的想法就能够发动的能力,要么就或是因为她比起从前消散了不少,不能再像在教堂那边,轻易便拂去一个小女孩脸上的泪水。如果硬要说明的话,这种练习就像是要在一块漂浮在空中的地毯上,找到某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小的毛丝凸起一般困难。
她听到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与那些丝毫不介意自己粗苯的靴子会在甲板上溅起多大响声的水手不同,这个人似乎刻意放轻着自己的脚步,不希望别人发觉自己的存在——逐渐从甲板的一侧接近,但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除了伊莎贝拉,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看见到她。因此她只是站在柱子的外围,思索着自己当时抓住伊莎贝拉的手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自己又该如何将那一刻重现——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却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正向船舷边缘向外探身,尽管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边沿,却仍然看上去像是随时都能掉下军舰一般,一声极其轻微,就连康斯薇露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发出的惊呼从她的嗓音逸出,然而这仍然惊动了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他倏然地直起身,回过头来——
“谁在那儿?”他轻声问道,一双如同野狼般的灰蓝双眼在月色下闪着十分警惕的光芒,那一刻,埃尔文·布莱克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供职于小报的无名记者,反而像是腐朽霉痕的木头里突然露出的一截极为锋利的刀锋,刹那间刺穿了空气,随着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康斯薇露听见自己开口了——
“是我。”她说道。
埃尔文·布莱克能够作为外交团随行的记者,跟着伊莎贝拉与马尔堡公爵一同搭乘上这艘军舰,并不是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
玛德·博克才是。
那天,伊莎贝拉为了福利院的演讲而四处寻找玛德·博克时,分别在她的公寓与任职的杂志社都给她留了言,因此第二天一大早,玛德·博克便赶来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宅邸与伊莎贝拉会面,后者将马尔堡公爵很有可能将要奔赴南非,处理这一次的德兰士瓦共和国危机一事告知了她,并提出了希望她能跟随着外交团一同前往的请求。
然而玛德·博克拒绝了。
“政治并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公爵夫人,恐怕我为外交团而写出的文章,不会像我其他的报道那般令您满意。”玛德·博克那时如此说着,声音嘶哑得就像是她的肺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煤渣一般。兴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苍白的脸色为她在妩媚之外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就如同以往一般,她点燃了一根烟,但嘴唇却碰也没碰烟嘴一下,只是让它在手指间静静的燃烧。
“但我只相信你,”伊莎贝拉恳切地劝说着她,“我不信任其他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的媒体记者写出的报道能够达到我想要的结果。”
玛德·博克微微地笑起来,“我很感激您的信任与欣赏,只是——您还记得,当我第一次在布伦海姆宫与您会晤时,您询问我为何出身富裕家庭却仍然要来做这份工作,我是如何回答您的吗?”
“当然记得——你说你喜欢挖掘人心中的秘密,而没什么比当一名记者更适合的职业了。”
“那么,想必您一定可以理解,像我这样的人,倘若遇上了一头看守着藏有无数龌龊龃龉秘密宝箱的巨龙,自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打倒,并向全世界的人展示那宝箱中的故事不可——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跟随您前往南非的理由,我有一头恶龙要屠杀,而她如今就藏在着伦敦城中。”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玛德·博克才吸了一口已经在手指间燃去了大半的香烟,随即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细长的指甲使劲抵在烟蒂上,恍惚间犹如骑士压在被屠杀的龙头上的盾牌一般。
“她?”伊莎贝拉反问道,康斯薇露则隐隐约约猜到了玛德·博克口中的恶龙是谁,下一刻便听见她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路易莎·菲茨赫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