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轻轻抚上了藏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的匕首,那是他从那自杀的年轻人手中收下的,用以纪念他的事物。即便公爵夫人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适才说出的话究竟被她听到了多少,会不会引起她的怀疑,也许斩草除根才是如今最好的做法——
但他的手指迟疑了,明明只要在一秒之内,他就能迅速抽出刀刃,向下方茂密的树丛里声音发出的地方甩去,哪怕公爵夫人实际上是一个训练有素,身手矫健的间谍,怕也是难以逃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他却发觉自己无法这么去做。
倘若这是来自于穆勒少校的命令,那他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但问题就出在这儿——
他已经不在命令之下了。
尽管从未去过阿贝泰隆第三分部在欧洲大陆以外的联络处,埃尔文至少也知道一个联络处不该有的模样是什么——空空荡荡,没有电话,没有电报机,没有第二个人驻守在这儿,除了招牌上那朵蓝色矢车菊以外,一切阿贝泰隆第三分部成员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全都被抹灭得干干净净。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因为他知道这个联络部的存在,这个酒馆便被放弃了,阿贝泰隆第三分部不能冒着一个已经上了刺杀名单的间谍知道自己联络部的地址;至于那个杀手,恐怕即便自己没有送上门去,他也会在迟些时候前来开普敦市长的府上刺杀自己。学院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培育出的学员竟然会在私下交换真正的姓名,因此阿贝泰隆第二分部毫无顾虑地给了杀手自己的真名,只是马克西米利安实在是一个太常见的名字,甚至有可能只是一个假名,因此那年轻人怎么也想不到彼马克西米利安就是此马克西米利安,直到他们对上,而埃尔文从他的身手中认出了他的来历。
学院只是一个试验性的项目,被选进的学员只有他们那一批,人数并不太多,一毕业便被阿贝泰隆三个分部瓜分干净了。第一分部的工作是破坏,譬如在国外阻挠竞选,挑起动乱等,都是属于第一分部的工作;第二分部的工作则是暗杀,而唯有那些在校成绩异常出色的学员才能被分配去人数最少,最精英的第三分部,作为情报采集人员被分派到不同的国家。在前往英国以前,埃尔文一直在俄国活动,法俄将要联盟的情报,就是由他收集到的。
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阿贝泰隆方面要派出一名杀手铲除自己。
而他下定决心要知道原因。
24小时后,恐怕阿贝泰隆方面就该发现自己派出的杀手没有回报,从而推断出杀手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在那之前,他就必须销声匿迹地离开开普敦,如果必要的话,放弃埃尔文·布莱克这个身份也也无妨,开普敦的联络处也许被放弃了,但是他知道阿贝泰隆第三分部在其他的南非城市中还设有联络部,除非帝国愿意为了他这么一个弃子将自己的情报网从整个南非殖民地全部撤走,否则的话,他迟早都能找到一个还在运作的联络部,并借此联系上穆勒少校。
但在那之前,他是谁?他又为了谁而杀人呢?
“对不起,布莱克先生,我本不打算惊扰你的——只是那马赛克砖——Anyway,我只是想要——没什么,我只是真的很抱歉,布莱克先生,我能看得出你今晚的心情十分低落,我这就准备离开——”
带着一点不必要的惊慌,一连串的道歉从公爵夫人的口中迅速蹦了出来,仿佛她并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贵族,而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女孩般。埃尔文那身经百训的耳朵能听得出她是真心的,不仅仅是真情实意地为打扰了自己而感到抱歉,甚至就连那她语气中透出那深深的关切与慰意,也是真诚的,她甚至没有隐瞒听到了自己念诵的事实。
可她为什么要关心自己呢,就连帝国都在眨眼间就毫无缘由地放弃了自己。
埃尔文自嘲地想着,但还是拿出了表面的礼貌。
“谢谢你的关心,公爵夫人,只是您不必为了我而离开。今晚的月色与花园俱都如此美丽,该由您这样懂得欣赏美景的夫人留下享受才是,我才是那个不便打扰您雅兴的粗人。”
尽管看不到树丛下的公爵夫人,埃尔文却在刹那间感到一双眼睛自那些微微颤动的树叶后转了过来,温柔地直视着自己。
“你知道吗,布莱克先生,有些哲学家认为,与朋友分担忧伤,是一个能减轻自身悲痛的好主意。而我认为,无论是谁,都不该带着那样深重的哀伤独自走入夜中,尤其是在这么一个月色与花园俱美的晚上。”
埃尔文的手指仍然拂在那匕首的轮廓上,“您不该如此关心他人,公爵夫人。”他僵硬地说道,“那有时会为您招致不必要的伤害。”
“Well,当我们第一次在那铁管旁相遇的时候,你就告诉了我吸烟是个坏习惯,尽管你给出的理由十分荒谬,但我仍然把那当做是你对我的关心来看,布莱克先生,就像朋友会对彼此做的那样,而我如今也不过是在投桃报李罢了。”
埃尔文按在匕首上的手指禁不住一动,险些又想向大衣口袋中伸去。
“但我们并不是朋友,公爵夫人,我只不过是您聘请来报告南非外交团进度的一个平凡无奇的记者罢了。”
他平淡的声音陈述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如果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布莱克先生,”他仍然能感到那双眼睛的视线,柔和地在他脸上扫动着,“那么为何你告诉我那个你珍惜已久的,南半球的故事呢?”
也许是因为,在那一刻,他发觉了高贵的马尔堡公爵夫人,实际上就跟一个无家可归,无国可忠的间谍一般孤独罢了。
那是他听过的唯一一个,带着那么一点儿慰籍色彩的童话故事,于是他说了出口,也不知是想安慰自己,比起其他学院中那些早就被家庭与童年抛弃的同伴们,他还有一个并不在乎自己存在的母亲;还是为了宽慰那如同笼中鸟般的公爵夫人。
“我不知道,夫人。”
“那好吧,布莱克先生。”似乎终于听出了他明显的拒绝之意,公爵夫人低声回答道,他几乎都能透过昏昏的阴影看见那双眼睛落寂地转了回去,“我该回去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埃尔文发觉自己正这么思考着。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活在无爱婚姻中的女人,为着自己在那次铁管边上的会面流露出的一点温情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自己身上找到那么一点生活的意义,哪怕是几句索然无味的对白。这种行为,与自己正要做的傻事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不也为着国王陛下曾经转述给自己的几句赞扬,为着一个他从7岁起就被教导要热爱,却从来没热爱过他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即便是遭到了无情的抹杀,即便可能再也看不到蓝色矢车菊绽放在柏林的景色,他不也仍然希望能找到一个理由,而不是选择立刻逃跑,在天涯海角重新开始作为马克西米利安的人生吗?
他明知道继续北上寻找联络处无异于自杀,但他不也依旧义无反顾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吗?
“公爵夫人。”
他听到自己出声喊道。
“是的,布莱克先生?”
那温柔的声音立刻响起了,就好像她从未到来,也从未离开,一直都陪伴在自己身旁一般。
倘若在这之后,我也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了,至少我也还能继续活在她的记忆之中。
埃尔文苦涩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我今天接到了一个童年好友的死讯,令人遗憾及悲伤的是,他自杀了。”
“噢,天啊——这真的是太糟糕了。”公爵夫人发出了小小的一声惊呼,那不同于上流社会出身的人惯有的反应,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深意,她的声音也因此黯淡了许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他不想让一位被他视为兄弟家人般的人失望,也不想辜负自己曾经许诺下的誓言,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选择,因此他别无他法,唯有了断自己。他的朋友把他埋在了一颗很美的树下,从那可以眺望到远方的大海。树下其实是个废弃的酒窖,因此这世界上还记得他的人,就会知道他今后将永远都有美酒与良景作伴。”
埃尔文闭上了眼睛,他的头斜倚着那根罗马柱,倘若他的视线能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城市,街道,人群,沙滩——那么他最终注视着的,就是与他死去的同伴一样的大海。
“我知道,上帝教导我们说自杀是重罪,但其实我并不这么看。有时候,死亡其实是比所有剩余的选择都要更好的选项,而如果某个人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如果,他确确实实地,认真地,绝不会后悔地做出了这个选择,那么,我想,我们就该尊重他的想法,并永远在记忆中缅怀那些有他存在的宝贵时光,这样,就像他永远都不会从我们心中死去一般。”
一颗眼泪从埃尔文曾经以为自己是由磐石雕刻而成,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一丝动容的眼里流出,那是属于马克西米利安的泪水,属于那些曾经在黑夜中,手拉着手,低声如同念诵祷文般说出彼此名字的男孩们。
“谢谢你,公爵夫人。”
他的双眼仍然闭着,但他可以看见大海,也可以看见公爵夫人。
“谢谢你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郑重声明:本章内容,不代表作者支持自杀,或者在任何程度上赞同自杀的行为,文中角色的对话建立在已有剧情的前提下,请务必不要用来作为现实生活中的精神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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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Isabella·
第二天一大早, 趁着清晨还在沉睡之中, 霞曦未曾惊醒大部分城中的居民, 外交团的大部分成员就在开普敦市长的带领下,悄悄地赶回了此前他们下船的私人码头。
他们连夜为自己找来了两艘私人游艇,所有者是在开普殖民地拥有土地的两位英国勋爵,如今第二次布尔战争打响,他们正想搭乘着自己的游艇赶回英国去,免得遭受战火的波及, 自然不介意把外交团也捎带上, 伊莎贝拉将自己带来的最为昂贵的珠宝与服饰也交给了他们, 请那些夫人们替自己送回布伦海姆宫。
那时, 伊莎贝拉与康斯薇露并肩站在窗边, 一同目送着他们离开市长府邸。那些一个个走上马车的贵族们看起来都像是侥幸逃离了绞刑架的犯人,脸色苍白胜雪, 神色愤怒又惶恐,那些夫人们不再矜贵而小心地在搀扶中踏进马车,像是要把还带着尖利锐角的宝石珍而重之地收入珠宝盒般,她们一个个钻入车厢的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丰收时的一堆土豆, 哧溜地便顺着匝道滑入了包装袋中,头也不回一下。
“我并不责怪她们, ”伊莎贝拉轻声说,手扶着淡蓝色的薄纱窗帘,“这就是塞西尔·罗德斯的目的, 他想让外交团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而他的确手段了得。”
留在开普敦的不仅仅只有伊莎贝拉,安娜,和温斯顿,还有埃尔文·布莱克,及另外两个被别的报社雇佣随行的记者。在午宴过后,开普敦市长将他们都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好打听打听他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伊莎贝拉看得出他尽管因为怠慢了外交团而愧疚惶惶,内里却藏着一股想要赶紧将他们都打发走的劲,要不是怕他们继续留在这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要么就是他心里还有别的计算,伊莎贝拉因此便留了个心眼。
那两名记者率先发话了,他们年纪极轻,都是20岁上下的年纪,有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稚嫩之气,打算结伴前往德班港,奔赴战场的第一线,好及时记录下大不列颠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交战情况,因此他们将会从海路取道伊丽莎白港,等到了那儿以后,再找是否有小船愿意将他们带去德班港。开普敦市长一听,便立刻满嘴答应着,说不少商船会同时在开普敦与伊丽莎白港停靠,他可以为记者们联系上其中一艘,让他们搭个顺风船。
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市长殷勤的嘴脸全看在眼里,伊莎贝拉没有点明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她,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以及温斯顿将会一同前往德阿尔,那是连接整个南非的重要枢纽城市,虽然德兰士瓦共和国炸掉了部分的铁路,但仍然能从那儿取道许多北面与东方的主要城市,如此便不会将她的最终目的地暴露。
然而,这样显然不能使开普敦市长不死心,还是旁侧敲击地问着伊莎贝拉会在德阿尔停留多久,要是有什么突发事件该如何联系上她,等等,时不时还穿插着几句对她的劝说,暗示他仍然有能力为伊莎贝拉找来一艘返回英国的商船,现在赶回不列颠还来得及,只是全都被伊莎贝拉一一轻描淡写地打发掉了。
至于埃尔文·布莱克则更甚,只是一句平平常常的“我还没想好呢”,便将开普敦市长噎得无话可说。不过,看似毫无计划的他,决定离开开普敦的时间也与另外两组人马相同,都是今天下午。伊莎贝拉在心中向康斯薇露提议过是否要邀请他同行,但后者拒绝了。
我想,他大概更愿意独自旅行,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沉静地答复道。
那显然是一个基于昨晚他们的对话而得出的结论,伊莎贝拉的好奇心就像猫爪子一般在胸腔里抓挠得慌,但她总算按捺住了冲动,没有多问什么。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人能够离开开普敦。
因为暴雨在那天下午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当时,伊莎贝拉还在与安娜一起收拾箱子——为了掩饰公爵夫人的身份,她决定一出开普敦,就换成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装扮,而安娜也会穿上男人的服饰,这样不仅可以加快旅程的速度,还可以避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因此,光是伪装用的工具与服饰就将一个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的,好在拎着倒是不重。
就当安娜拿出了另外一个箱子,将它摊放在床铺上时,就像有谁突然拉动了灯光的开关,前一秒还铺撒着温柔日光的房间猛地陷入了昏暗之中,紧接着响起的就是窗外传来的尖厉呼啸声,伴随着树枝抽打房屋发出的噼啪声响,伊莎贝拉,安娜,还有康斯薇露都赶忙奔来窗前,向外望去,此时迎接她们的已是甩在玻璃上的,鹅卵石大小的雨珠,它们如同像子弹一般地疾速从天空坠落,射在窗户与屋顶上,发出的哗哗声与狂风的呼啸,顿时便洗刷掉了耳中世界上所有的其他声响。
再向外看去,就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乌云,将眼前这昨日还美丽的就像镶嵌在海湾里的一块翡翠般的城市,变成了沉浮黑灰间的一小片稻草,窗外的那颗足有四层楼高,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在飓风中就像是小孩骑马玩的一根树枝般柔弱,被吹得摇头晃脑,枝叶掉落了一地。有几个仆从撑着伞想冲出去将停在车道上的马车拉回马厩里去,这会却只敢缩在马车的一侧,牢牢抓着车辕,才能勉力使自己与马车都留在原地。有个大胆点的伸手解开了正紧张不安地嘶鸣着的马匹鞍辔,免得受惊吓的马匹会带着马车一起跑走,那两头恐惧不已的生物如蒙大赦,一头向外奔去,一头则向后院奔去,随即只听得微不可闻的咔啦一声,一截粗大的枝节从大树上折断,不偏不倚正砸在马匹身上,那马四蹄一歪,登时倒在地上,只见它的脑袋痛苦地抽动了几下,便没气了。